文丨雷紅梅
七峰山的雪粒子像碎玻璃般扎進雷保森的眼瞼。他站在懸崖邊,血水順著炸開的棉絮滲入雪地,他用牙咬開最后一枚手雷的保險銷,凍裂的虎口黏住了鑄鐵紋路。1951年3月距長津湖主戰場30公里的七峰山,十多輛敵坦克冒著濃煙,殘骸散落在山脊。跳崖前,他攥緊軍功章,凸起的棱角刺痛了指腹——恍惚間看見中原麥浪里,有個大辮子的姑娘手執麥穗看向遠方。而他還不知道,這個扎著大辮子的姑娘正在勞模表彰會上領獎。
父親雷保森曾經說過:他這輩子最得意的戰績,不是打爆了敵人的坦克,而是用一件藍滌卡布衫就把縣里最潑辣漂亮的勞模姑娘娶回了家。
要說他倆的緣分,得從1953年谷雨這天說起。那天縣里為入朝立功的父親雷保森舉行表彰儀式,在南大吳村老家掛功臣匾,敲鑼打鼓比過年還熱鬧。公社喇叭突然播報:“志愿軍特等功臣雷保森同志載譽返鄉!”年輕俊俏的母親吳俊英攥著木锨正在地里干活,揚起的黃土卻迷了眼。直到被姐妹們拽上去南大吳村的驢車,她還嘀咕:“俺這滿身土的,去見功臣多埋汰..……”
南大吳村三間草房的門框上,朱漆金字的匾額映得她臉頰發燙。此刻母親擠在喧鬧的人群里,布衫都被姐妹們揉出皺褶。她踮腳張望著院子戲臺上翻飛的翎羽,卻不知自己已站在宿命帷幕的紋路中。戲班子的高腔穿云裂石,臺下姑娘-們卻竊竊私語傳頌著雷保森的名字。
母親和姐妹們看完戲去西頭親戚家吃飯,大姨問母親找對象沒,母親羞得直搖頭。大姨一拍大腿說:“這么好的閨女咋還沒對象呢?我給你介紹個。”轉身就跑到雷家說親。爺爺雷文悄悄地去瞧了瞧,只見母親吳俊英穿著洗得發白的粗布衫,瘦高個兒、大眼睛,兩條烏黑辮子垂在胸前。后來打聽到母親是上蔡縣齊海鄉丁趙大隊申莊人22歲、世代務農、姊妹四個,吳俊英是老大。還是村婦聯主任,年年被評為勞動模范,爺爺連夜往部隊給父親拍了加急電報。
膠州灣的潮水漫過第五個年頭,時任海島連長的父親雷保森年齡已經較大,這個用反坦克手雷炸開勝利缺口的漢子,卻在婚姻介紹信面前犯了難。海島相親對象的照片在鐵皮柜里泛黃,可他的鋼筆總在信紙上洇出故鄉的輪廓——那里有寄回老家的功勛喜報,有三間漏雨的茅草房,或許還有位戴勞模紅花的姑娘。接到爺爺電報的當天,部隊特批了父親的探親假。
這天大姨風風火火闖進院:“俊英啊,天大的好事功臣他爹相中你了!雷保森在縣招待所等著見面呢!”母親羞怯地攥著衣角說,“人家是戴大紅花的英雄,咱就是個種地的不般配呀……”可話沒說完就被大姨拽上驢車:“不管咋說,先見見功臣長啥模樣。”
縣招待所老槐樹下,母親第一次見著傳說中的英雄。黑瘦黑瘦的漢子裹在寬大軍裝里,左胸別著三枚勛章。縣里同志剛要介紹:“別看保森同志腿腳……”話沒說完就被父親截住話頭:“別聽他們吹,我就一殘廢老兵罷嘞。”說完,擦根火柴點了一根煙,火星子差點燎著母親的劉海。望著眼前這個保家衛國滿身傷痕的大英雄,母親崇拜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姥爺吳正林聽說閨女要嫁殘廢軍人,蹲在門檻上抽了三袋煙。最后撂下話:“想讓我同意,除非讓我親眼見見他是不是條真漢子!”第二天晌午,曬谷場邊的歪脖子槐樹下圍得里三層外三層,父親光著膀子運球。肩膀上的傷疤像朵盛開的雪蓮花,在陽光下熠熠發光,汗珠子順著脊背上彈片留下的坑洼往下淌。最絕的是他跨步上籃,唰唰十個空心球,把生銹的籃筐都要砸歪。躲在麥秸垛后頭的姥爺磕磕煙槍說:“殘的是胳膊腿,脊梁骨倒是鐵打的。中!這女婿我認定了!”姥爺不知道,這個傷殘軍人每天凌晨都在營地單杠上加練兩小時。小姨吳桂英數得格外分明,父親軍褲膝蓋多處打著補丁,針腳細密得像中原的阡陌。得到父母認可后,父親立馬就拉著母親進城把攢了半年的布票換成藍滌卡布。
成親那日婚禮簡單質樸。父親牽著馬到申莊接親,姥姥劉妮把身穿藍滌卡布衫的母親送到父親跟前,戀戀不舍地說:“保森,俊英就交給你了。”只見父親兩腿一并,打個敬禮說:“岳母大人請放心,我們會同甘共苦、白頭偕老!”父親把母親抱上馬背,接到了南大吳三間貼著喜字的茅草房。新房家徒四壁,床上的新被褥還是母親連夜紡的老粗布。鬧洞房時有人起哄:“保森,講講咋打坦克的唄!”他撓撓頭:“沒啥好講的,就跟俺媳婦納鞋底似的,瞅準了坦克的'天靈蓋'(注:指坦克頂部裝甲薄弱處),手雷扔進去就完事。”滿屋子人笑得前仰后合,誰也沒注意到,他偷偷把軍功章塞進母親的陪嫁箱。
潮汐歲月里,母親吳俊英放下工作隨軍來到海島。行囊里裝著兩樣嫁妝:公社獎的搪瓷盆,鄉親湊的棉花票。黃海深處的長山島上,她在漏雨的石頭房安家。沒有自來水,尿布晾在哨所旁,咸澀海風裹著奶香。
石頭房的墻縫里總鉆海風,冬天像刀子,夏天又黏又潮。母親用舊報紙糊了一層又一層,可潮氣一上來,墨字就暈開了花。夜里睡覺,被褥總是濕漉漉的,像裹著一層涼滑的海藻。漁村的唯一淡水井旁,人們排著隊從深井里打水。母親每天挑水做飯,灶臺是用炮彈皮搭的,柴火濕,點著了冒黑煙,熏得人直流淚。紅薯粥在鍋里咕嘟,摻著細沙的米粒硌牙,可母親總把稠的舀給孩子,自己喝那照得見人影的湯。
趕海的日子,天不亮母親就踩著露水出門。礁石上的牡蠣殼鋒利,母親的手上總是新傷疊著舊傷。退潮后的灘涂像一塊皺巴巴的灰布,她彎著腰,用鐵鉤子挖蠣子,指甲縫里塞滿黑泥。海風像鞭子抽在臉上,鹽粒結在睫毛上,眨一眨眼就生疼。兩籮筐蠣子壓得扁擔吱呀響。趕海過后,母親還要到漁村大隊掙工分,回來時筐里裝著半袋粗鹽,那是腌制各式各樣小海貨的唯一調料。
臺風呼嘯的夜晚,孩子們蜷縮在母親身旁,像一窩受驚的雛鳥。母親把炕燒到最熱,用溫熱的手掌捂住最小孩子的耳朵,嘴里輕輕哼唱著:“風婆子吹口哨,雨娘娘洗街道……”一聲炸雷響起,老二猛地鉆進母親衣襟里,把補丁蹭開了線。“怕啥?你爹在朝鮮打仗時,炮聲比這響十倍。”母親摸出塊冰糖塞進孩子嘴里,“嘗嘗,你爹托人從青島捎來的。”甜味在舌尖化開時,屋頂的海草正被狂風撕扯。母親忽然起身,從陪嫁箱底抽出那件藍滌卡布衫,往孩子們頭上一罩:“都來當解放軍啦!”布料下傳出孩子們的笑聲。
父親休假從營地回來,總帶回半袋省下來的饅頭干。孩子們撲上去啃,嚼得滿嘴渣子也舍不得咽。趁著假期父親修補石頭房頂的漏雨處,油氈紙不夠,就用廢棄的彈藥木箱拆開裹著海草釘上去。夜里油燈搖曳,母親補著父親軍裝上的破洞,父親則在海島地圖上勾畫挖坑道的位置。
1965年,因戰場留在父親身上的傷痛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他,尤其是肩上和肺葉下未取出彈片的經常發炎,打坑道又得了矽肺病,父親經常住院治療。為了不給部隊添麻煩,父親申請了提前離職,帶著一家人回到了家鄉上蔡縣。老屋門前的棗樹還在,只是比記憶中粗壯了許多,枝丫上掛著幾顆干癟的秋棗,在風中輕輕搖晃,像是在歡迎游子歸來。
父親總是天不亮就起床,披著那件洗得發白的舊軍裝,在院子里“唰唰”地掃地。掃到門口時,總要對著東方發一會兒呆——那是七峰山的方向。母親說,他這是在跟老戰友們“點名”呢。
夏天的傍晚,父親喜歡搬個小馬扎坐在門口,給圍過來的孩子們講戰斗故事。講到激動處,他會突然站起來比劃投彈的動作,把孩子們嚇一跳又逗得直樂。母親就在一旁搖著蒲扇,時不時插一句:“別聽他吹,當時嚇得腿都抖了。”父親也不惱,只是嘿嘿地笑,眼角的皺紋里盛滿了夕陽。
如今,他們的故事,成了風里的傳說。七峰山的雪年年落下,黃海的潮汐日日往復。清明掃墓時,帶著父親愛喝的老酒,母親喜歡的藍布衫。酒灑在墳前,布衫鋪在碑上,風一吹,衣角輕輕揚起,像是母親在抖落當年的炊煙。
有時候,我會想,他們的愛情到底是什么?是硝煙里的一個回眸?是炊煙中的一句嘮叨?還是一件藍滌卡布衫,一場籃球賽。或者,只是一句“下輩子我還給你打籃球”的玩笑?也許,愛情本就不需要答案。就像炊煙散盡后,天空依舊湛藍。
☆ 本文作者簡介:雷紅梅,河南省駐馬店市上蔡縣婦女聯合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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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易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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