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灰色的外墻簡潔典雅,碧綠的爬山虎攀上窗臺。與同濟大學建筑與城市規劃學院教授周儉的采訪約在同濟大學文遠樓。
外表看著其貌不揚,甚至有些破舊,文遠樓的“滄桑”中寫滿故事——始建于1953年,是新中國成立后最早建造的一批現代主義建筑,是建筑界內的經典之作。2007年前后,同濟大學對文遠樓進行綠色節能技術更新,又使其成為節能建筑的典范。
文遠樓落成至今,不斷演繹著創造與突破。走進三樓的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亞太地區世界遺產培訓與研究中心(上海),記者與周儉聊的話題,同樣是關于傳承與創新。
近30年前,周儉跟著他的博士生導師阮儀三第一次走進江蘇蘇州的同里古鎮,一處處看老房子、老木頭、老石頭,看過的還要再看,看看它們的變化。“同里我就交給你了。”當時老師的一句話,周儉記到現在,古鎮保護的擔子也扛到現在。
當下,同里古鎮全年接待游客數量超過700萬人次,發展旅游業,古鎮“活”過來了。與此同時,“千鎮一面”的爭議出現,游客容量過度飽和、旅游商品同質化、旅游開發與遺產保護沖突等問題不斷將江南古鎮推上風口浪尖。甚至有觀點認為,古鎮可能再次衰落。
前不久,江南古鎮聯合申遺的相關工作重新啟動。包括同里古鎮在內,蘇州黎里、震澤、周莊、錦溪、沙溪、甪直,無錫惠山,常州焦溪,浙江烏鎮、西塘、新市,還有上海浦東新區新場古鎮共13個古鎮再次“打包申遺”,這被視為江南古鎮再次復興的又一個機會。
周儉是古鎮保護的觀察者、參與者和開拓者,關于古鎮保護與發展相平衡的思考伴隨著他整個的職業生涯。江南古鎮如何再現輝煌?這道命題需要同處江南水鄉的滬蘇浙皖共同作答。
周儉在活動中。
聯合申遺分分合合
周儉曾常聽阮儀三講起當年的故事:上世紀80年代,很多古鎮都被破壞了,阮儀三心疼,挨個跑過去勸說當地官員,有人說他是“騙子”,不相信古鎮才是“寶”,直接把他趕出去;有人請他吃了頓飯,禮貌送走,過段時間再去看,半條老街拆沒了。
也是從那時起,阮儀三成了“古城衛士”。周儉師從阮儀三,對古鎮保護奔走呼告。“說服他們編制保護規劃、申請歷史文化名鎮等,給地方政府后續行為念上‘緊箍咒’。”周儉說,“當時只有這些辦法,沒有其他招。”
申遺是另一頂“帽子”。世界遺產是一個地區的“金名片”,是對外宣傳的“身份證”。1990年,黃山上榜《世界文化遺產名錄》,旅游收入由每年數百萬元增至2億元;1997年,山西平遙古城申遺成功,旅游收入從每年18萬元猛增到500萬元。經濟效益讓不少地方政府眼熱心跳。
1998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培訓與研究中心亞太區主任明嘉揚兩次來華考察古鎮。“江南古鎮不是單體,是一種地理文化現象,最好6個一起上,不然體量太小。”周儉回憶,世界遺產中心明確提出“聯合申遺”,國內專家也認可——獨特的江南水鄉文化在水網密布的地理環境中形成,單個古鎮不足以代表。
當時,江蘇的周莊、同里、甪直和浙江的烏鎮、西塘、南潯,是保存最完整、最有價值的江南古鎮。2001年,江南六鎮首次提出聯合申遺,并被正式列入世界文化遺產申報的預備清單。
概念一經提出,各方都曾熱心過一陣子。不過,熱鬧過后,計劃難以為繼。2004年,第28屆世界遺產大會之前,大會公布的清單中,“江南水鄉古鎮”文化遺產申報項目由原先的六鎮聯合申報悄然變為江蘇的周莊和同里兩鎮獨立申報。
當時引發一波熱議,有人稱“浙江退出”“江蘇拋棄”,申遺聯盟破裂,申遺事業也宣告破產。
西塘古鎮景區。
江南古鎮都在發展旅游,存在利益博弈,互相之間“各懷心思”。即便進了世遺名錄,古鎮知名度高低不一,很難“齊步走”,將來的利益恐難合理分配。此前,曾有許多旅游公司推出過主打游遍古鎮的“江南游”產品,號稱“580元游遍江南六鎮”,但熱度持續時間沒超過半年,便由于惡意競爭和同質化等因素被叫停。周儉分析原因,6個古鎮分屬不同行政區域,可能沒人愿意牽頭申遺。
另外,“世界遺產公約寫明,必須要有保護規劃、管理機制、法律支持、保護行為等,才能滿足申報要求。”周儉說,申遺展示的是價值標準,不能“破破爛爛”,地方政府勢必需要付出相當多的人力、物力、財力修繕優化,也對后續古鎮保護提出了更高要求。在經濟水平快速上升時期,地方政府充滿顧慮,申遺顯得不是那么迫切。
申遺是一項自下而上的工作,最終保護責任也落在地方。“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是政府間組織,申報世界文化遺產意味著政府主動擔責,為全人類作貢獻。”周儉說,行政權力與意愿在其中起到關鍵作用,這是申遺首先要清楚的規則。
古鎮聯合申遺幾年后迎來重啟。不過仍然曲折不斷,多個古鎮在申遺名單中進進出出。
2012年11月,國家文物局公布更新后的“中國世界文化遺產預備名單”,“江南水鄉古鎮”榜上有名,并迎來“擴圈”,包括江蘇的甪直、周莊、同里、千燈、錦溪、沙溪,浙江則有嘉興的烏鎮、西塘和湖州的南潯、新市入選,共10個古鎮。
2015年,國家文物局在蘇州召開江南水鄉古鎮申報世界文化遺產工作推進會,正式宣告江南水鄉古鎮申遺工作全面啟動,并確定蘇州為聯合申遺牽頭城市。“有了牽頭方,就大不一樣了。”周儉感覺到了變化,就在同年,蘇州的黎里、震澤和鳳凰3個古鎮增補進申遺名單。
到2019年,上海的新場古鎮和無錫的惠山古鎮加入。2021年,江南水鄉古鎮申遺與北京中軸線、西夏陵、海上絲綢之路等項目一并列入國務院《“十四五”文物保護和科技創新規劃》,躋身申遺第一方陣。2024年年底的名單中,又多了常州焦溪的身影。
今年3月初,江南水鄉古鎮聯合申遺相關工作重新啟動。13個古鎮聯合申遺,包括蘇州同里、黎里、震澤、周莊、錦溪、沙溪、甪直,無錫惠山,常州焦溪,浙江烏鎮、西塘、新市,還有上海浦東新區新場古鎮。此外,蘇州木瀆還在考察中。目前正重新編制申遺預評估文本,計劃于9月提交審核,爭取在年內正式向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提出申報。
江南古鎮聯合申遺的“隊伍”地跨滬蘇浙兩省一市,再次整裝出發。如今,申遺還能多大程度賦能古鎮發展?周儉猶豫片刻,沒給出明確答案:“現在重啟申遺工作,更多出于社會責任,而非經濟效益。”
南潯古鎮景區。
商業發展起起落落
20多年前,在蘇州同里古鎮,街上所有居民都想破墻開店。當地主管部門白天去封,居民晚上再打開。當時,古鎮旅游正熱,老街上的一家門店無異于“搖錢樹”。
這么多年過去了,古鎮旅游的模式沒怎么變過,但游客不買賬了。前段時間,周莊古鎮一位經營戶發布視頻稱,一連幾天沒有生意,“營業額為零”。不少網友認為,經營慘淡,100元的門票價格過高是主要原因。畢竟,上海朱家角古鎮、無錫惠山古鎮、湖州南潯古鎮等,都與周莊古鎮距離不遠,且大部分區域免費游玩。
與申遺一樣,古鎮發展旅游業,同樣是為了解決保護與開發的矛盾。古鎮發展旅游的初衷,是“自保”。周莊古鎮可以稱為古鎮旅游的“元老”。
上世紀80年代,正值改革開放初期,鄉鎮企業大發展,在“要想富,先修路”“汽車一響,黃金萬兩”的熱潮下,江南河網平原上的大小村鎮紛紛拆橋拓街、填河筑路。而阮儀三為周莊制定的保護規劃中卻明確提出“保護古鎮,開發新區,發展旅游,振興經濟”的十六字方針,開創江南古鎮保護的先河。
1988年,周莊鎮政府正式提出“開發旅游業”,并成立當時全國第一家鄉鎮旅游公司周莊鄉車船出租旅游服務公司。很長一段時間里,門票收入都是周莊古鎮旅游收入的“重頭戲”。至2000年,周莊開放景點達12個,門票價格調整至60元/張,當年旅游公司收入達6950萬元。1995年,周莊古鎮在旅游業取得顯著經濟效益時,還及時建立了“古鎮保護基金”,將每年古鎮旅游門票收入的10%用于古鎮保護。
這種嚴格按照規劃實施保護,強化歷史特色開展城鎮旅游,并將旅游收入回饋于古鎮保護的做法,被人們簡稱為“周莊模式”。
一時間,全國上下擁有歷史遺存的城鎮爭相效仿,尤其是江南地區的水鄉城鎮更是紛紛以“周莊第二”“小周莊”“可與周莊媲美”之名自居,西塘、烏鎮、同里、甪直、南潯等古鎮紛紛投身于此。可以說,旅游業發展起來,古鎮保住了。
同里古鎮
為什么會“千鎮一面”?“人家成功了,我也這么做,經驗學習是風險最小的,”周儉說。古鎮旅游剛剛萌芽的時候,這個思路非常好用,尤其在基礎設施完善方面,道路鋪設、景觀營造等,有不少可復制可推廣的經驗。
但周儉話鋒一轉:“也可能是風險最大的。”有學者統計,從2000年開始,已完成開發的江南古鎮數量超過40個,真古鎮都大同小異,還有無中生有的“假古鎮”。古鎮旅游發展到今天,游客已經對類似業態和產品產生審美疲勞,幾乎一模一樣的目的地,沒必要去好幾個。
古鎮不要千篇一律,周儉認為,首先要在物質空間的營造上保持獨特性,街道、橋梁、駁岸、樹木等,每個地方都有差異,原本的建筑和風貌保留越多,古鎮的原真性越強,越能顯示出多樣化;另外,在古鎮招引業態上,允許“自由生長”,過于有安排的統一招商,反而與城市內的商業體趨于一致,也會失去古鎮原有的趣味。
“‘窮則思變’,此時這條老路沒有走到盡頭,很難做出改變。”周儉說。
任何改革都不能急于一時。從另一個角度說,雖然生意模式同質化,那么多店主有生意,那么多游客愿意消費,“也沒什么壞的,畢竟這是一個已經培育成熟的旅游生態”。周儉想,隨著時間推移、社會發展、需求變化,提升和優化會自然發生。
周儉曾向一些古鎮建議,取消大門票,改為小景點收費。對方反饋,有實際困難:“旅游公司200多人,每年利潤1000多萬元,員工工資幾乎全靠門票收入。”
周儉表示理解。如果門票免費后,客流量沒增加,再重新開始收門票,想走“回頭路”,那時便不可能了。取消門票的風險也在于此。
不過與此同時,市場已經優先做出了選擇。“門票風波”之后,周莊古鎮反應很快,隨即出臺門票新政:購買一次景區原價門票的游客,持本人有效身份證辦理實名登記,即可無限次免費入園。
同里古鎮
與城市融合發展
從1998年開始,周儉陪伴同里古鎮成長,也陪伴江南古鎮尋找發展的創新之法。
退思廣場、烏金橋茶館等,許多同里古鎮的老街老房子都是周儉親手一棟棟畫出來的,再到現場監工,注視著一磚一瓦壘疊而上。鎮上都知道有個上海來的“周老師”。一直到現在,同里仍會提出需求,周儉有空就看看設計圖紙,或者到現場出出主意、把把關。
在同里開展工作,建立在跟當地互相信任、互相尊重的基礎上。保護工作持續近30年,歷屆政府主政官員換了好幾批,周儉還在持續服務。鎮上缺少資金保障,有時沒有聘書,不簽合同,甚至沒有項目,他倒看得簡單:“不是說每做一件事都要鈔票,有些是為了責任,有的時候因為喜歡,有的時候正好有空。”
“如果人家不叫我,只能表示遺憾;如果叫我去,我總歸還是要去,否則弄壞了。”將想法落地,眼見成為現實,這是規劃師最大的成就感。
于古鎮保護而言,旅游并非發展的唯一路徑和最終目的。古鎮的下一步往哪走?
周儉認為,古鎮的特色不僅在于古鎮本身,與周邊環境的融合是決定發展路徑的更關鍵因素。古鎮不是景區,與周邊社區不是割裂的,而是城市的有機組成部分。
如今,文化品牌文化環境日益凸顯價值,古鎮作為文化資源的一種,已經成為吸引產業和人才集聚的條件,這是巨大的發展機遇。周儉說:“上海青浦的華為練秋湖研發中心為什么選址在金澤鎮?也許和江南水鄉的環境就有關系。”
周儉推演,古鎮的長遠發展有兩種方向——像同里這類古鎮,身處蘇州市吳江區,旁邊就是大型工業園區,周邊產業資源豐富,若年輕人住在附近,公共服務留在古鎮,人口、社會資源、產業發展等創新要素能良性互動,古鎮便真正“活”了;若周邊環境不具備產業基礎,古鎮與廣大鄉村連成片,田園風光、古村落、自然山水等與古鎮結合,也能打造更成規模的休閑度假區。
早年間,從古鎮離開的年輕人很多,留下的幾乎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人,多出來的房子便出租做生意、改民宿。這些年,就業崗位多了,配套設施全了,古鎮里的年輕人慢慢“回家”了。
“古鎮需要動態更新、一直進化,一成不變就‘死’了,關鍵在于怎么變。”周儉說,這是古鎮保護的永恒主題,變對、變好,才能方便居民生活、利于當地發展,才能傳承和發揚優秀歷史文化。
周儉又回憶起,30年前,他還跟在阮儀三后面學習古鎮保護,有時會聽地方政府吐槽,“留下老街不如修條新路”,但到了今天,“沒有一個人說當時保護古鎮是錯的”。
原標題:《上海江蘇浙江13個鎮再次重啟聯合申遺,卻救不了江南古鎮》
欄目主編:陳抒怡
來源:作者:解放日報 鞏持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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