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蔣肖斌
20世紀30年代,一個年輕的德國飛行員飛越賀蘭山時,被一片“巨大的白色土堆”所震撼。他用隨身攜帶的相機記錄下這一壯觀的景象,照片被收錄進《中國飛行》一書,成為西夏陵最早的影像。只是當時,無論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都不知道這片墓葬群和西夏有關。
20世紀30年代,3號陵德國飛行員航拍圖。銀川西夏陵區管理處供圖
90年后,當地時間2025年7月11日16時23分,法國巴黎,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第47屆世界遺產大會通過決議,將“西夏陵”列入《世界遺產名錄》。至此,中國世界遺產總數達到60項。
西夏陵是中國西北地區11至13世紀由黨項族建立的西夏王朝(1038-1227年)的陵墓遺址群,位于寧夏回族自治區銀川市,坐落于賀蘭山山脈南段東麓,分布范圍近40平方公里。西夏陵包含9座帝陵、271處陪葬墓、5.03公頃北端建筑遺址、32處防洪工程遺址,與峰巒疊嶂的賀蘭山勢共同形成了雄偉壯麗的陵區景觀。
1、2號陵鳥瞰。詹安穩/攝
歷史,并不只記錄于紙上
要理解新晉世界遺產西夏陵,首先要了解近千年前的西夏。這個并未記錄于“二十四史”的王朝,留下的蒼茫巨冢,巍然立于賀蘭山下,遙望黃河。
“黑頭石城漠水邊,赤面父冢白河上,高彌藥國在彼方。”這首出自西夏文獻《夏圣根贊歌》的古老詩歌,蘊藏著黨項起源的故事。7世紀前,活動于今青海東南、四川西北一帶的黨項族,經隋唐時期兩次內遷,跋山涉水,在寧夏平原賀蘭山一帶發展壯大,于1038年建立了包括黨項族、漢族、回鶻族、吐蕃族等在內的多民族王朝——西夏。
西夏與宋、遼、金等王朝,并存于中華大地近200年,盛時疆域約115萬平方公里,轄今寧夏大部、甘肅西部、青海東北部、內蒙古西部等地。
歷史,并不只記錄于紙上。西夏陵,在西夏留給后世為數不多的建筑遺址中,規模最大、等級最高、保存完整,成為揭開西夏塵封歷史的關鍵線索。
3號陵。吳惟珺/攝
西夏陵的考古始于20世紀70年代,先后經歷了4個階段。考古人在近半個世紀的接力中,逐步取得了對西夏陵較為全面的認識。寧夏文物考古研究所副研究館員柴平平,2024年接過西夏陵考古的“接力棒”,他反復提到一個詞——“承唐仿宋”。
柴平平用通俗的語言解釋:比如,西夏陵的內外雙城與唐昭陵、乾陵比較接近,陵園集中式布局又與宋陵相似;其他方面,如月城、雙碑亭、陵塔等,又兼有繼承與創新。“考古發現,西夏陵基本呈中軸對稱的格局,但陵塔并不在中軸線上,而是中軸線偏西位置,這與中原地區有著顯著差異。有學者認為是黨項族的傳統鬼神信仰,對此尚未有定論。”
柴平平說,西夏陵的選址頗具智慧。它位于賀蘭山東麓的洪積扇高地,受洪水威脅較小,其間還有若干條山間洪溝,水流順勢而下,將西夏陵所在的開闊之地,大致切割為4個自然區域,9座帝陵成組分布其上,以避開主要沖溝。
“目前經考古調查發現,陵區還有32處防洪工程,包括防洪墻、排洪溝等。當地氣候干燥少雨,降水主要集中在夏季,從山上沖下來的大的水流從排洪溝直接流走,小的水流也被防洪墻阻擋在外,并引流到排洪溝。”柴平平說。
防洪墻。銀川西夏陵區管理處供圖
記者在現場看到,在2號陵西側,構成遺產要素之一的防洪墻至今清晰可辨,1998年修筑現代防洪墻之前的八九百年,它兢兢業業地一力承擔著職責。“天雨未來修水渠,無有藝業知用力。”在西夏陵供游客行走的木棧道上,刻著許多出自古籍的西夏諺語,記者正好看到這樣一句。采訪當天,陵區突降暴雨,但陵塔四周并無積水,古今防洪設施都證實了自己的有效。
西夏陵申遺咨詢團隊負責人、中國建筑設計研究院建筑歷史研究所名譽所長陳同濱介紹,可能與人們印象中的“文化遺產”概念不同,西夏陵的遺產要素還包括自然要素。帝陵、陪葬墓、北端建筑群遺址、防洪工程遺址,與賀蘭山、戈壁灘、荒漠植被等自然景觀交相輝映,共同繪制出這一時期中國西北地區的人文與地理圖景。
敦煌研究院從2000年開始參與西夏陵遺址的保護工作,從最初的搶救性保護到后來的主動修繕,再到今天的預防性保護。敦煌研究院研究館員楊善龍介紹,在當下階段,對西夏陵遺址主要有兩個工作,一是日常監測,二是日常保養維護。
“西夏陵處于干旱與半干旱氣候交界處,原來存在的最主要病害就是遺址墻體的根部掏蝕(因毛細水和鹽害共同作用下導致的墻體根部被掏空的現象,隨著時間和外力作用,產生結構失穩和坍塌風險——記者注)。對此,我們研發了幾種技術,一是把根部掏蝕的部位進行土坯砌補或夯筑支頂,二是把墻體存在裂縫‘封護’起來,三是對遺址墻體表面進行綜合處理。”楊善龍說,目前整體的保護效果是比較好的,已消除遺址保存的安全隱患。
賀蘭山下的“桃花石”
“承唐仿宋”是西夏陵的特征,但并非西夏文化的全部內涵。今年4月末,《賀蘭山下“桃花石”——西夏文物精品展》在上海市歷史博物館開幕。“桃花石”是古代中亞對中國的稱呼——在他們眼中,遼宋夏金是一個完整的共同體。
“西夏所在的地域恰好是絲綢之路的中國段,位于一個中樞位置。”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史金波說。西夏陵出土的錢幣、絲綢、珠飾、金銀飾等隨葬品,不僅讓后世得以一窺西夏曾經的繁榮與輝煌,也為西夏在絲綢之路上的中繼樞紐地位提供了生動見證。
史金波說,西夏有很強的學習能力,并進行創新和創造,“西夏文化既有自己的特征,又為中華文明做出貢獻,這也顯示出中華文明的包容性、多樣性”。
比如,西夏統治者大力推行儒學教育,設立多種類型的學校。仁孝時期(1124年-1193年),下令各州縣建立學校,皇宮內建立小學,并建立大漢太學,尊孔子謂文宣帝——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尊孔為帝,并推行科舉制度。這標志著西夏完全接受以儒學為代表的中原文化。
再比如,3號陵在考古中出土的迦陵頻伽達150多件。迦陵頻伽,它有一個更好聽的名字“妙音鳥”。唐代的敦煌壁畫中有妙音鳥,福建泉州開元寺的屋檐下方也有妙音鳥,這只“人首鳥身”、來自印度的樂神,躍上屋脊,是中國古代建筑向唐向宋演變的過程,在西夏發揚光大。
迦陵頻伽,也稱“妙音鳥”。銀川西夏陵區管理處供圖
西夏文,則是最顯著的貢獻之一。
1036年,黨項民族以漢字的字形和構造方法為基礎,創造本民族文字,共6000余字,沿用460余年。西夏還大力推行活字印刷技術,1991年在寧夏拜寺溝方塔出土的西夏文佛經《吉祥遍至口和本續》是目前世界上發現最早的木活字版印本。
西夏陵博物館有一個互動裝置,觀眾輸入自己的漢文名字,就能顯示西夏文寫法。這要歸功于一本西夏文和漢文對照的工具書——《番漢合時掌中珠》。“這本書能讓懂西夏文或者漢文的人,都能自學對方的文字。這本書的序言里說道,兩個民族要互相學習才是正理。”史金波說。
西夏陵背后是幾代人的青春
西夏陵博物館館長師培軼在銀川出生長大,小時候聽老人們講起西夏陵,傳說這里是“昊王墳”。十幾歲時,他和小伙伴第一次到西夏陵“探險”,騎了一個半小時自行車,“陵區滿地的蒺藜,自行車胎都扎了好幾個洞”。那時候的他沒想到,自己將來要在這里待上很久。
“1998年成立的西夏陵博物館,在不到30年的時間里,成為世界范圍內收藏西夏文物種類最豐富,展出西夏文物數量最多的遺址類博物館。”1997年參加工作的師培軼,回憶起自己的青春,與西夏陵博物館是共同成長的。
20世紀70年代,101號陪葬墓中出土銅牛,工作人員在清理現場。銀川西夏陵區管理處供圖
西夏陵的守護背后是幾代人的青春。師培軼說:“(20世紀)80年代,西夏陵沒水沒電,西夏陵旅游管理所的辦公場所——或者說落腳點,只有在陵區搭的3間帳篷;1996年銀川西夏陵區管理處成立,拉開了西夏陵發展的序幕。”
師培軼記得,剛工作時,眼前的西夏文物不到30件,“一個屋子就能擺下”;1998年西夏陵博物館落成開放,2019年新館開館,如今館藏文物達近萬件,有考古發掘的成果,也有征集所得,還有熱心人士的捐贈。
師培軼當過7年西夏陵博物館講解員,能用英語講解,在與來自美國、英國、阿根廷等世界各國游客的交流中,他總是在琢磨一個事兒——“我講的故事您能聽懂嗎?感興趣嗎?”他發現,普通游客對通俗易懂的故事更加感興趣,比如,著名的武威石碑使西夏文“天書”重見天日的故事,就讓他們很容易記住。
西夏陵博物館內的西夏文文創。銀川西夏陵區管理處供圖
陳同濱說:“在申遺過程中,我們有一個很深的體會——講好中國故事,首先要突破自身局限。我們要從人類文明的視角來看待中國的文化遺產,盡可能平和地去講故事,用事實說話,要讓對方先理解,對方才有可能接受。”
“申遺成功對于西夏陵后續研究與保護的積極意義是顯著的。”陳同濱坦言,當下大眾對西夏的了解是較為缺乏的,“包括我自己,在接到‘申遺任務’之前,對西夏的認識也是淺顯的。但是當我們把目光投向這片文化遺產時,不斷收獲驚喜,我也希望能把這份驚喜,分享給更多人。”
師培軼高興地看到,現在從外地特地來參觀的年輕人越來越多,本地學校也組織研學活動,帶著孩子到博物館來了解西夏文化、體驗活字印刷。2024年,西夏陵接待觀眾已達70萬人次,是師培軼剛工作時的10倍;據申遺專家經驗,世界遺產在申遺成功后,往往會帶來游客至少成倍的增長,乃至“幾次方”級。
遠眺西夏陵。齊鴻燦/攝
2024年8月10日清晨——師培軼清楚地記得這個日子,也就是聯合國專家來西夏陵調研的前兩天,他一個人從遺址區最南端的1、2號陵,走到了最北端的建筑遺址。他想再感受下西夏陵的美,“我真的能感受到30年來,這里的每一處變化”。
記者采訪那天,雨后初晴,那是賀蘭山最美的時候,吸飽了水的戈壁灘開始冒出星星點點的綠意。賀蘭山下的西夏陵,要開始講新的故事了。
來源:中國青年報客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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