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老，總得讓我們陪您下樓曬會兒太陽吧？”——1979年3月，北京西郊的冬陽透過病房窗棱，年輕護士半開玩笑地催促。徐向前抬頭笑笑，輕輕擺手：“還不急，老同志們一會兒就來了?！倍潭桃痪溟e話，卻把這位“布衣元帥”待人和氣的脾性勾勒得分明。熟悉他的干部都知道，只要有人來探望，無論職務高低，他都會騰出時間握手寒暄。可令人意外的是，建國后，他始終回避兩個人——一位開國上將周純全，一位開國中將黃志勇。原因并非簡單的個人喜惡，而是刻骨的歷史恩怨。

先說周純全。時間撥回1932年夏，鄂豫皖蘇區正遭國民黨第四次“圍剿”。張國燾主持一切，徐向前率部在前線打生死仗，卻因戰略分歧屢遭猜忌。6月中旬，張國燾以“查清叛徒”為名，命保衛局局長周純全秘密逮捕徐向前妻子程訓宣。為了逼供，他們日夜審訊，用盡酷刑，程訓宣始終守口如瓶。幾天后，她被悄悄處決，草草掩埋在羅田山坡。張國燾以為此舉可牽制徐向前，卻沒料到噩耗五年后才傳到延安。

1937年1月，西路軍余部抵達保安。徐向前被告知“訓宣犧牲”的具體經過，他當場失聲：“她到底犯了什么錯？”說話的人正是周純全。對方低頭承認“奉命行事”。據在場者回憶，徐向前臉色慘白，口唇抖動，險些拔槍。最終，他咬住牙關轉身離去。自此之后，兩人如同陌路。新中國成立，周純全授銜上將，徐向前卻再未同桌共飲，連簡單問候都沒有。即使后來擔任國防部長，他也只在正式文件里以職務稱呼對方，從不加一字私人寒暄。

再看黃志勇。延安整風時期，他在“批判張國燾遺毒”的討論會上把矛頭對準徐向前，指責其“盲從張國燾南下，造成紅四方面軍重大損失”。毛澤東及時制止，稱“四方面軍有功”。表面平息，裂痕卻已形成。時間進入1967年，局勢動蕩，徐向前在一次軍委碰頭會上提出“要穩，不能亂”，黃志勇抓住話頭，羅列所謂“歷史舊賬”，甚至把1936年西路軍失敗也算在徐向前頭上。氣度素來溫和的徐帥拍案而起：“你整人整上癮了？”會議陷入尷尬，毛澤東再度發聲：“徐向前是好人。”此后兩人便無私下往來。

有意思的是，到了80年代，徐向前手握軍委副主席大權，卻未曾利用職務打擊報復。紅四方面軍戰史辦公室擬將周純全、黃志勇名字刪去以示“懲戒”。秘書匯報后，徐向前沉吟片刻：“不刪。史實比情緒重要?！焙髞恚芗內ナ狼安≈?，軍醫缺乏資料調配藥品，還是徐向前批示軍醫學校幫忙；黃志勇寫回憶錄缺一份西路軍作戰地圖，檔案館不給，他也讓人影印寄過去。這種“以寬報怨”的舉動，讓不少后輩佩服得直撓頭——“徐老脾氣真是古今少見?！?/p>

為何能做到？一位熟識的老警衛這樣解釋：“他記恨事，也記感情。傷害是事實，可革命更大。”或許這便是答案。徐向前的和善不是軟弱，而是信念使然。他最常掛嘴邊的一句話是：“得饒人處且饒人，但原則不能讓。”在戰火中，他對投降的敵軍官寬宏；在和平時，他對曾經的對立者也留有空間。陳錫聯公開感念：“若無徐總指揮當年力保，我哪有后來？”這種人格魅力，是戰功與頭銜之外的另一種“元帥級”高度。

值得一提的是，徐向前私底下確實會傾訴遺憾。1984年春，他對友人輕聲說過一句：“訓宣若還在，能看看今天多好?！比藗儾胖滥堑琅f傷始終未合?？杉幢闳绱?，他仍堅守不把個人悲歡帶進組織決策。周純全、黃志勇的名字，依舊出現在軍史、在職干部名冊、老同志聯誼會名單上。這不是忘記，而是放下。

試想一下，如果換成另一位脾氣剛烈的將領，結局會怎樣？徐向前的選擇，讓“好人”二字不再是簡單褒獎，而是一種難得的政治胸懷。如今打開當年會議記錄、戰史文件，那些平實的批示簽字仍在：端正的楷體，字里行間透出冷靜節制。正因如此，軍中長者評價他——“人厚，心硬?！焙瘢菍ν?；硬，是對原則。兩者兼具，方顯“布衣元帥”的獨特風骨。

回望徐向前的交往圈，會發現一個有趣規律：他可以同與自己觀念相左的人辯得面紅耳赤，也能在關鍵時刻挺身而出維護對方應得的尊重；唯獨對周純全、黃志勇，兩條線永不相交。這并非小氣，而是底線。妻子的冤死、接連的政治詰難，已經觸碰到他做人最重視的情義與公平。當年護士沒聽懂他那句“老同志們一會兒就來了”的弦外之音——某種程度上，也是對逝去者的懷念，對誤解者的包容，對不相往來者的最后克制。

徐向前離世后，他的日記被家屬整理，其中一段寫道：“人非圣賢，各有所執。寬厚不是忘記，而是不讓仇怨絆住腳步?！倍潭潭鄠€字，說透了題目中那個看似矛盾的懸念：為人和善，不等于對一切都笑臉相迎；不交往，也未必一定懷恨索報。理解了這一點，就更能讀懂徐向前縱橫戰場幾十年仍能保持“好人”評價的內在邏輯——他用自己的方式，守住了那份沉甸甸的赤子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