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代初,剛剛改革開放,每年初冬或開春,正是農閑時節,我們這里農村小鎮上常常辦會,有的地方叫“打會”,有的地方叫農村物資交流大會,一般要持續五六天。遠近客商云集于此。外地的劇團、馬戲團等也大車小輛的趕來,圈出一塊地方,搭起帳篷,搭起戲臺,賣票唱戲表演。十里八村的人都來趕會,想做點生意的人,不會放過這樣一個大好機會。對于小孩子來說,最大的興趣是去看馬戲團表演,同時還能買油條、煎包或糖果吃,因為只有這個時候,家里才多給一些錢由自己去支配,那是除了春節之外孩子們少有的快樂機會。
這一年,我14歲,三弟11歲。快到春末的時候,玉皇山有會的消息很快傳遍了整個村子,村里不少人都去趕會。聽本村同班同學阿春回來說,他不光看了馬戲團,吃了油條和煎包,還吃了棉花糖,還見到了駱駝。一些沒去的小孩子們羨慕得不得了,割草的活無心再干,心早飛到會上去了。
有一天吃過早飯,母親對我說:“老二,別去割草了,領著你弟弟去趕會吧。”隨后將5毛錢塞到我的手里,說讓我帶三弟去看一次馬戲團,剩下的錢隨便買點吃的。
我和三弟高興得蹦了起來,趕緊扒拉了幾口飯,就急沖沖地去趕會。母親叮囑我要看好三弟,不能把他弄丟了。我連連答應,三弟說自己絕不亂跑,一定緊緊跟著我。
玉皇山離我們村大約十五里路,從我們村南大路上往西走四五里,過一條河,再經過兩三個村莊,然后拐彎往南直走約幾里路,就是玉皇山。那是一個小鎮,鎮上有一座幾十米的小山包,名叫玉皇山,小鎮因此而得名。
那時候,一般人家很少有自行車,十里八里的,大都步行去趕會。
我和三弟邊走邊算計:3毛錢買兩張票(1毛5分錢一張)看馬戲團,2毛錢買半斤油條(4毛錢一斤)吃。
“不,花一毛多錢買二兩油條,余下的買幾塊糖!”三弟說。
三弟比我想的還細。我們總想著盡量每樣少花錢,可因自己的錢少,怎么算有的東西也不得不放棄。
“咱看能不能找個窟窿鉆進去,就不用買票了。”三弟說。
我沒說行,也沒說不行。不買票恐怕很難進去,但我的確也為三弟的主意暗自高興,要是真能不花錢看了馬戲團,可省下不少錢呢!
我和三弟邊走邊討論,圍繞手里的5毛錢討論,圍繞著會上所有能引起我們興趣的東西討論。
不知不覺,玉皇山就在眼前了,已能遠遠地看到那座小山,甚至能看到山頂上稀稀拉拉的樹。
這時候,我們已聽見劇團里大喇叭傳出的唱戲的聲音,空氣里似乎還有二胡的弦音,以及笛子和嗩吶吹奏出的的曲子;仿佛已經聞到剛出鍋的油條和煎包的香味。
到了地方,看見兩三個很高的帆布帳篷頂上,掛滿隨風飄揚的紅旗,人早已來了很多,可謂人山人海。小商小販的吆喝聲,討價還價聲,各種農具的叮叮當當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劇團里還沒開演,大喇叭里播放著河南豫劇、山東呂劇段子,不時地有人穿插廣播:“好戲馬上開演了,沒有買票的觀眾,趕快買票入場!”
我緊緊拉著三弟的手在人群里穿梭。我們不喜歡看劇團唱戲,喜歡看馬戲團表演。找來找去,找到了馬戲團。一個綠色大帆布帳篷圍起的場子,帳篷足有二十米高,像一座小山,頂上有一面大的紅旗隨風飄飄,四周懸掛著無數三角形七彩小旗,被風吹得嘩啦啦地響。
在馬戲團帳篷前面,我和弟弟第一次見到了只在畫上見過的駱駝——比我們村里的牛大,比我們村里的牛高。
帳篷的一面,敞開一個大豁口,有人在那里檢票,買了票人正陸陸續續入場。
我和三弟圍著帳篷轉了好幾圈,沒有發現任何可以溜進去的缺口。
“先等等吧,”三弟說,“等人進得差不多的時候,沒檢票的了,找機會溜進去。”
于是,我繼續拉著三弟的手到別處去轉悠。
原來在我們村里,沒見過這么多人,從沒見過有這么多東西。金燦燦、蓬松酥軟、噴香噴的油條,正被一個老漢從油鍋里撈出來;煎包正在出鍋,冒著熱氣,散發著素餡或肉餡的香味。從身邊走過的不少小孩子,一手牽著大人的手,一手忙著往嘴里塞著棉花糖。
當我們逛了一會又回到馬戲團帳篷前時,檢票口還在不停地檢票,看不出一絲松懈的空擋。
“看,那邊圍了好多人,好像是耍把戲的!”我突然對三弟說。
耍把戲的,江湖藝人靠賣藝混生活,是以前社會上很多地方都有的行當。如果名頭小,本錢小,搭不起帳篷,就開一個露天的場子,或表演武術,或表演氣功,或表演魔術,看得觀眾心驚肉跳。表演中途,一邊在表演,一邊有人端著個盒子圍著場子收錢,多少隨意,要是沒錢,看完走人也可以。
我拉著三弟湊過去,開始站在人群外圍看,后來擠到里面看。只見圈子里面的空地上,有個中年婦女操著外地口音,扯著嗓子大聲吆喝。仔細一聽才聽清她是在推銷一種名叫“一擦靈”的藥面。據她說,皮膚瘙癢、手上脫皮一擦就靈,快速止癢,甚至牛皮癬只要用兩支“一擦靈”就好,不信可以當場試驗,不管用不要錢。
接著,有一個男人站出來,說:“我的手背一到春天就脫皮,能治好不?”
“能治好!你過來試一下!”那位婦女說。
隨后,那個男人走到了場子中間,挽了挽袖子。那位婦女邊說邊用清水在男人手背上擦了擦,然后撕開一根長短粗細跟粉筆差不多的紅色紙筒,倒出一些白色粉末,涂在男人的手背上,又用一塊海綿狀的東西擦了擦,問那男人什么感覺,男人說涼颼颼的,還有點麻麻的感覺。
女的說:“那是藥面開始起作用了,它在消毒,回去用完兩支‘一擦靈’就好了。”
隨后,只聽那女的高聲喊:“三毛錢一支,五毛錢兩支!”
這時候,我在心里思量:我母親春天手背就好脫皮,有時癢癢得直抓,用過一些偏方,但總不見好,如果這“一擦靈”藥面能治好母親的手病,那該多好啊!
我從兜里拿出已經被我攥得潮乎乎的那5毛錢,看了一眼,隨即又放了回去。
我很矛盾,一面想給母親買藥,一面又想我就5毛錢,買兩支“一擦靈”就沒了,我和弟弟馬戲團看不成了,油條、煎包吃不成了,棉花糖也吃不成了。
“要不,給咱娘買兩支吧,”我跟三弟商量,“咱不看馬戲團了,行不?”
三弟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只是抬眼看看我,又看看那位賣藥的婦女,看著有人交了錢,從那位婦女手中接過一根根紅色小紙筒,笑呵呵地往回走。
我又猶豫了,在心里找出好幾個“一擦靈”不管用的理由,最后決定不買,拉著三弟走出了人群。
回到馬戲團帳篷前,我問檢票的人,我和三弟買一張票進去行不行,檢票的人說不行,必須得買兩張票。
三弟說:“都開演一大會子了,兩個人一張票還不行嗎?”
最終檢票的人也沒同意。
“哥,咱不看了,去買油條吃吧,我都餓了!”三弟拉了拉我的手。
我和弟弟便決定不看馬戲團,去買油條吃。
快要走到炸油條的攤位的時候,我突然拉起三弟的手,轉身往那位婦女賣藥的地方跑。擠進人群,擠到那位婦女面前,我把已被我攥得皺皺巴巴的5毛錢舉到那位婦女眼前說:“買兩支‘一擦靈’!”
那位婦女接過錢,拿了兩支“一擦靈”,用紙包好,遞到我手上。我趕緊揣進口袋,拉起三弟擠出了人群。
5毛錢沒了,馬戲團,油條,煎包,棉花糖……一切都沒了。三弟沒抱怨我,一句話都沒說。
眼看天快過晌午,想起家里的人該吃午飯了,再在這里待下去也沒什么意思,我就和三弟開始往家走。
我和三弟都明顯感覺肚子餓了,腳步也不如來時邁得起勁,來時并未覺得多遠的路,這時候仿佛延長了一倍,兩倍,甚至多倍。我們走走停停,卻總看不到家的影子。
到家的時候,家里人已經吃過午飯,母親給我和三弟留了飯在鍋里。我和三弟狼吞虎咽,風卷殘云般吃了個精光。
“馬戲團好看不?”母親問。
“沒看!”三弟說。
“吃油條了不?”父親問。
“沒吃!”三弟看了我一眼說。
“錢花了不?”
“花啦!”
我沒吱聲,都是三弟搶先回答父母的問話。
“那你們干什么去啦?”父親說。
三弟“騰”地一下從凳子上站起來,過來掏我的口袋,邊掏邊對母親說:
“娘,我們給你買藥了!”
三弟掏出我們買的那兩支“一擦靈”,遞到母親眼前說:“人家說治手脫皮可管用了……”
我將這次趕會的情形如實對父親和母親說了。
母親笑了笑,接著眼里竟淌下淚來,一把將三弟摟進懷里:
“沒白養兒,沒白養兒……”
(作者聲明:本文為個人原創作品,于2020-12-19 22:24:24首發于本人頭條號“王新國老師文化故事會”,配圖為今日頭條免費正版圖片。除此之外,未授權他人在其他網絡平臺發布,所有未署名作者和出處發布者,均為抄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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