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馬妍睿
原創首發|藍字計劃
在富士康門口,永遠有拎著行李箱的年輕人,排起百米長隊。
魏坤第一次來深圳,他背著一個底部已經磨損的登山包,里面塞著他的幾乎全部家當:家人給的兩千塊錢、幾套換洗衣物和一雙板鞋。站在漫長的隊伍里,他一邊不安地刷著抖音,一邊抬頭觀望進度。對他來說,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通過富士康的面試,“先進廠再說”。
夜間的富士康招工中心
排在他前面不遠的,是23歲的于真真。這是她第二次來到富士康。上一份流水線普工的工作只做了三個月,疫情后再次失業的她選擇再次進入富士康。這一次,她希望可以找到車間之外的新工作。
排隊的年輕人蜿蜒了一條街,大家臉上帶著一種相似的茫然,隊伍的終點,是富士康招工處。
距此幾百米的地方,就是富士康在深圳龍華區的生產廠房。
在這片占地3000畝的廠區里,無人車間正在迅速推廣。春節已過,iPhone 13帶來的生產旺季也已經消退,流水線上成批的工人正在撤退,走出富士康后,人群四散各地。
富士康,留給年輕人的空位不多了。
在富士康生活了十年的B站up主舊真套用錢鐘書《圍城》里那句話,“富士康真的很像一座圍城,外面的人擠破頭想進去,困在里面的人卻想著逃出來?!?/p>
除了舊真,富士康還有許多工人正在利用短視頻等社交出口,尋找流水線生活之外的可能性,在這所容納了數十萬人口的超級工廠里,里外的人們正在互相張望。
排在門外等候入職的年輕人們有一個疑問:富士康還是一個好的去處嗎?
但不管答案如何,他們都要加緊踏上這趟車,因為這將會成為一列末班車。
工齡已經快五年的王榮喜歡在火山小視頻上分享自己在富士康的做工生活。
四年前,他開始使用這款APP。最開始,他只是在上面刷小視頻、看一些免費的抗日劇集,以此打發下工后無聊的時光。他沒什么別的娛樂愛好,初中沒畢業的他文化程度也不高,同事們玩的游戲他也不太能學會。
小視頻,成為他單調生活的唯一調劑。
兩年前他突發奇想,想在上面錄一些視頻發布。視頻刷的久了,他覺得自己也能學會簡單的操作。
王榮的第一條視頻只有不到20秒。那是一條極為粗糙的小視頻:鏡頭從下巴出現,他黝黑的臉直直地對著攝像頭,有些生澀地跟畫面打了個招呼——“大家好,我是富士康的工人。我現在剛剛下班?!比缓箸R頭掃過,是廠區街道里魚貫涌出的人們。
那是凌晨五點,王榮看起來有些疲憊,臉頰略微泛油。從他身邊穿過的,是剛剛下夜班的人們。
那條視頻收到了三個贊,還意外地收到了一條評論:“遇到工友了,兄弟你好啊?!?/p>
王榮點進對方的賬號,發現對方已經發布了幾十條關于富士康的視頻。在這位工友的視頻里,能看見他幾乎以每周兩三條的頻率分享自己在富士康的生活:凌晨換班時疲憊的工人、窩在宿舍里打游戲的年輕小伙、在食堂里排隊等著吃飯的年輕姑娘們。
短視頻APP里,藏著一個更為生動繁華的富士康。
在短視頻平臺中搜索“富士康”,可以看到廠區里每天準時上下班的人流,不斷發布更新的招聘啟事,還有廠區附近廣場上的尬舞或者工友們下班后自導自演的短劇,和人們對工廠的想象中枯燥和乏味的生活圖景扯開一些偏差。
這和十年前,人們對富士康的想象完全不同。
那時,經歷了頻繁的員工跳樓事件和媒體的密集報道,富士康是大眾想象中的“血汗工廠”,是一臺會把人嚼碎吸血后吐出渣滓的無情絞肉機。
十年之后,富士康的生活已然出現出不同的圖景。
對流水線上的工人們來說,超高強度的加班已經成為過去式。短視頻、游戲、聚會、泡妞,開始出現在大家生活的間隙里。
廣場上的行李箱
舊真回憶起富士康的生活,并沒有覺得這里如傳言中那么可怖。在他的鏡頭里,富士康的街道、食堂、流水線、綠化共同呈現出一座被圍起來的小型社會。
只是在這里,所有人的生活都被充分得簡化:上班、干活、下班、休息。12小時兩班倒的制度將所有人的生活儼然成為兩部分。
上班的時候,王榮的生活非常簡單。他需要無數次抬起手臂,完成眼前半成品手機的組裝工作。
在這座以全球最大蘋果代工廠而聞名的工業基地里,一部小小的iPhone的生產步驟被劃分得無比精細:測試、貼膜、撕膜、組裝、檢查外觀、包裝,輪到各個工站的活不一樣,唯一的共同點是無數次的重復。
王榮說起最開始的工作內容是貼泡棉,也就是拿著小鑷子給每部蘋果手機的5個固定位置貼5個小棉片。如果當天派分到頭上的任務是1000多臺手機,意味著要重復一個動作5000多次。
“反正下班的時候覺得胳膊腿都不是自己的了。胳膊是疼,腿已經全麻了?!?/p>
將這樣簡單且枯燥的流程重復上百上千次,形成穩定的肌肉記憶后,就意味著:你是一名合格的富士康工人了。
最痛苦的還是夜班。
根據工友們的經驗,凌晨三點左右是整個夜晚里最容易犯困的時候。為了保持清醒,王榮只能一直在腦子里回憶白天看完的電視劇的情節,“必須去想各種各樣的事情,不然實在是困得遭不住。”
有時候為了避免困到誤事,他會主動站起來去上個廁所。后來發現這個策略不可行:頻繁地上廁所就無法完成制定好的KPI。
最難堅持的時候,眼前iPhone里的螺絲釘都好像在旋轉。
王榮只能咬牙堅持。他知道,他需要富士康的這份工作。
來龍華覓工的年輕人
在富士康,想要順利生活下去,關系、學歷、情商必須得有一樣。
剛來富士康的時候,王榮身邊的工友很多都是高中沒有畢業、大專已經是相對的高學歷水平;而到了今年,他甚至聽說某條流水線上來了個一本大學的畢業生。
富士康的大門,正在縮窄。
身處富士康的人們沒有意識到,眼前這座龐大的工廠,正在成為一輛末班車。
王榮宿舍里八個人的床位來來往往,其中五張床都沒有長期固定的住客。他記得,來得最短的一位只住了三天。
那是個染著黃色頭發的19歲男孩,因為受不了線長的殘酷辱罵,當場反擊,兩天后就卷了鋪蓋走人。
在富士康這座鋼鐵城市里,自有一套生存規則。
對流水線上的工人來說,想要獲得更高的收入,只能靠加班。而加班的機會和數量,多由線長來分配。
線長,是富士康用人體系的分界線。線長及以上的等級,才有資格指揮他人干活。想要多加班,就必須“學會跟領導搞好關系?!?/p>
王榮就深深懂得這個道理。
來自湖南農村的他不善言辭,普通話都說不好的他也不喜歡和別人打太多交道。
王榮記得自己有一次因為手慢而被線長大聲斥責說:“笨得跟頭豬一樣”、“干不了就滾、這里不缺人”······王榮實在聽不下去,回了一句“你怎么能這樣罵人呢?”
果然,從第二天起,他就再也拿不到加班的機會了。沒有加班,意味著他到手的收入就只剩不到3000元的底薪了。
憋了一個多月,他還是先低頭了。請線長吃了頓大盤雞,喝了三瓶啤酒,王榮又可以繼續加班了。
但是加班的機會似乎越來越少。
對富士康這種從事代工生產的加工基地來說,訂單數量直接決定了工人的加班強度。蘋果每次推出新的產品,富士康便會迎來小小的招工和訂單旺季;熱潮一過,廠區便會陷入相對的寂靜。
在旺季,富士康一天就能招工上萬人。而這樣的盛景,近兩年內卻很少再出現。
以富士康在鄭州的廠區為例,公眾號“鄭州FOXCONN招募中心”早在2022年春節前就預告,“招募工作將于正月初四火熱啟動”,但正式開放招工渠道時是2月26日,已經是正月十五。同時,招工人數也隨之縮減。
外部環境的變化同樣影響著這座工廠的活力。以最近的例子來看,2021年,鄭州富士康廠區獲得蘋果全部的iPhone 13 Pro Max、68%的iPhone 13以及60%的iPhone 13 Pro訂單。但因為芯片危機爆發,即使在旺季,很多員工也無班可加。這一現象直到去年10-11月,芯片陸續到位后才緩解。
新的遷徙同時在發生。
當初和王榮同組的組長選擇去印度的富士康工廠做工。因為在那里,他可以憑借在富士康多年練就的手藝指導印度工人操作,每個月可以多出近萬元的援外補貼。
一直以來,充沛廉價的人力成本托舉著富士康一躍成為世界聞名的代工廠。而如此,富士康自身的地位已經開始動搖。
更何況自從庫克掌舵蘋果,為了尋求更大的利潤空間,蘋果開始實行“富士康+立訊”的雙供應商策略。身后倚靠蘋果的代價,就是一旦出現被取代的可能性,富士康幾乎很難有還手之力。
早在19年的某次公開采訪中,富士康董事長郭臺銘就放話:“如果蘋果公司需要的話,富士康會考慮撤出中國?!?/strong>
離開富士康后的于真真,上網時看到了這條新聞。她敏銳地嗅到了危機感。
第一次來富士康工作的時候,于真真清晰記得那時的招工標準非常低:“有手就能干活”,只要沒有犯罪前科、四肢健全,基本都能得到崗位;而這一次回歸富士康,她已經明確聽見招工處對學歷已經有所限制:“最好還是本科出來的,這樣晉升也快一些。”
富士康也需要筆試
除此之外,和往常的簡單篩選直接錄取的流程不同,今天想要進入富士康,也需要完整走完線上筆試、線下面試等環節。
逐漸抬高的門檻,也似乎印證著富士康不再需要那么多人了。
富士康的訂單也在減少。2021年,iPhone13的問世給富士康帶來了一波新的生產高潮。只是這一次,熱潮不再像往年那般轟轟烈烈。
被稱為“小富士康”的立訊精密就拿走了iPhone13Pro的一半訂單。
此次回歸,她也意識到這里不會成為她最后的歸宿。只是學歷同樣不高的她,去過洗腳城、做過服務員、待過理發店,最終發現這里的廠區生活雖然枯燥,卻能給人一種莫名的安全感。
只是她自己也不確定,現在是否還有留給他們的機會。
舊真第一次進入富士康的時候,看著繁華的廠區和匆匆走過的人們,他覺得這里,承載著中國制造業的未來。
在這里待了快十年,他終于明白了:無論是制造業還是富士康,它們的未來永遠不會落在自己頭上。
制造業天然會向勞動力成本更為低廉的地方轉移。印度、越南等地都已經開始建設新的蘋果代工廠。
中國的勞動力成本始終在上漲。據研究機構歐睿集團的調研顯示:自2005年之后,中國制造業的平均小時工資已經上漲了四倍?;具_到歐元區工資最低國家制造業工人平均時薪的70%左右。
而東南亞的勞動力價格,明顯低于中國大陸。
無論是廠區,還是工人,成為棄子都是可以預見的未來。
隕落在發生。
即使富士康在大陸的地位不復以往,想要沖進來的人依然不少。
只需要在富士康門口稍作停留,就會有倚在電動車上的招聘中介湊上來招呼:“想找工作嗎?”
在他們身邊,也永遠有年輕人環繞:有些蹲在地上打游戲、有些則不太熟練地填寫線上勞動合同、還有些和家里人開著視頻電話:“已經到深圳了、天氣挺好的這邊?!?/p>
龍華招募中心
有些人試圖走進富士康,有些人試圖掙脫富士康。
和舊真同一年進入富士康的大學同學們,最后只剩他一人依然留守富士康。其他的人,早就四散各處。
在這里,最不缺的就是提桶跑路的故事。王榮最喜歡用的表情包就是“提最紅的桶、跑最快的路?!?/p>
在這里,有一句大家都熟悉的俗語,叫:“鐵打的富士康,流水的打工仔。”
流水線上的生活
在旺季,只需要在這里連續工作超過90天,就可以拿到一筆過萬元的“返費”。許多來到富士康的工人,都是看準了這個“掙錢的好機會”。
可是,富士康能夠提供的收入,和跑外賣做騎手比起來,并不誘人。
王榮的一位室友在這里待了六個月之后,選擇去跑外賣了。同樣在深圳,對方已經過上了月入過萬的生活。對方跟王榮聊過幾句,“跑眾包騎手,比進廠待著自由多了。”
那個染著黃頭發的小伙聽說后也去注冊了騎手。
小伙后來的經歷也并不順遂——成為騎手,本身意味著要為效率和速度承擔一定的風險。高強度地奔波了幾個月之后,一次車禍讓他右腿骨折,必須臥床休息的他同時失去了騎手的工作。
小伙輾轉問過王榮能不能再回富士康過渡一段時間。只是離開后的富士康,想要再回來,可沒那么輕松。
招工處門口永遠排著長隊,比他更年輕、學歷更高的年輕人等待著入場券。技術本就不熟練的他大概率會被淘汰。
再到后來,王榮聽見的故事結局就是小伙重新找了個電子廠,進廠了。
在富士康,生活被極度的簡化與壓縮。舊真形容在廠里的生活:“進去之后,年齡和時間都好像停滯了?!?/strong>
在全封閉的加工車間里,燈二十四小時都在亮著。身處其中的時候,白天與黑夜的流逝似乎都沒有痕跡。
在富士康,不僅沒有生活,甚至也沒有愛情。
王榮來的第一年,同一個車間里有一個清秀的姑娘,梳著齊劉海,眼睛圓圓的。王榮想過主動去打個招呼、認識一下,只是不到一個月后,對方就從這條流水線上消失了。
王榮已經釋然:“這里的流動性這么強,追求愛情啥的也不現實?!?/strong>
天天生活在這方寸之地,人的感情似乎也變得簡單且促狹。
在公共廁所的隔板上,王榮見過有人寫過字:“他媽的,累”,下面還有人歪歪斜斜地補上一個:“+1”。于真真還在富士康的時候,她記得有個室友,剛剛滿18歲,和家里人通完電話就躲進被窩偷偷抹眼淚。
即便如此,依然會有人選擇回來。
流水線上的工作被極度細化、分割,這同時意味著即使在這里即使待上數年,也很難真正學到“一技之長”。
舊真回憶起那些離開了富士康的工友們,不是去跑外賣,就是進入了新的工廠、新的流水線。
除此之外,還有第三條路——“躺平”,成為三和大神。
如今的三和人才市場已經消失,巨幅招牌也已經被撤下,曾經流居此地的“三和大神”也只能轉移到龍華廣場附近。
如今,三和也不好做了。
務工的年輕人在廣場上短暫休息
貼吧里的三和大神逐漸銷聲匿跡,偶爾冒個泡的,感慨的也是“三和難做,日結工不好找?!痹浘奂谝黄鸬拇笊駛冊缇退纳⒏鞯兀ヂ淠_點,尋找著新的漂泊之處。
舊真曾經嘗試過三和的生活,在龍華廣場,找一張長椅躺下,想象一種不需要計劃和思考明天的人生。只是才一天,他就失敗了——灑水車平均每半個小時會來一趟,他只能起身避讓。
舊真知道,這是一種無言的驅趕。
身后很難再有退路,而眼前的富士康,也已經不再是收留這些年輕人的家園。
富士康曾經提出過“百萬機器人計劃”,一旦推廣,意味著就會有大量的流水線普工因此失業。昆山廠區引入四萬個機器人流水作業,也由此直接使得六萬工人因此下崗。
一旦機器人引進到流水線上,不需要休息的機器人就能取代1.5-2個勞動力,以極高的效率和準確性完成最基礎的工作,比如把螺絲擰進面板。
消費電子行業早已開始內卷,與之對應的代工產業鏈的價格也陷入低價競爭。富士康的天花板已經出現了。
似乎,富士康會比其中的工人更加焦慮。
2021年10月18日,富士康正式發布純電動汽車品牌:Fortron。富士康進軍造車,技術轉型的到來意味著無人化將會更加迅猛的推廣。
時代拋棄個體的時候,從來不會打聲招呼。
曾經跳樓自殺的富士康工人徐立志寫過一首名為《螺絲釘》的詩歌:
一顆螺絲掉在地上
在這個加班的夜晚
垂直降落、輕輕一聲
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就像在此之前
某個相同的夜晚
一個人掉在地上
可以說:在十年前的富士康,人們的迷惘與痛苦來源于被高度馴化的流水線生活;而在如今的富士康,心甘情愿成為螺絲釘的人們也即將迎來風云變幻的命運。
只是身處其中的人,毫無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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