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雪貝財經的第286篇原創文章】
作者:貝姐
策劃:老胡
風頭最盛時,馬云被視為中國成功轉型的象征,他是中式資本主義最知名的面孔。在西方輿論筆下,就像洛克菲勒家族曾支撐著美國一個世紀的繁榮一樣,馬云和他所創辦的阿里巴巴將代表著中國經濟的遠方。
那是一種光亮的未來:繁榮如春筍般的私營經濟以及前赴后繼的創業浪潮。
在過去的20多年里,相比阿里巴巴,另一家互聯網巨頭騰訊控股能更直觀地展現什么是欣欣向榮。多數時候,在這家公司發布業績報告前,投資者們需要考慮的問題只有一個:
這一次的驚喜會有多大?
兩家公司都曾備受追捧,兩家公司的創始人都曾受到狂熱崇拜。唯一不同的只是,與馬云張揚好斗的行事方式不同,M先生和他麾下的一眾高管要內斂、慎言得多。
所以,幾天前,當M先生在朋友圈援引一篇文章中對經濟怪狀稍顯激烈的批評段落時,外界一度難以置信。一位大學教授認為這“基本等于啞巴說話”,這位教授認為這意味著“大事不好。”
在2021年的最后一個季度,阿里巴巴和騰訊的營收增長都創下了上市以來的最慢紀錄,這已經給投資者們留下了足夠多的震驚。而數天前,騰訊的2022年一季度報顯示,這家公司創下了自成立以來的第一次:營收停止增長,而凈利潤則更夸張地同比減半。
這甚至引來國際投資者們罕見的抱怨,在一家投行第二天組織的交流會上,騰訊的高管被投資機構的代表質問:如此業績下卻還給員工授予更多的股票激勵,為什么沒有像美國互聯網公司一樣裁員?
曾普遍高速增長的互聯網企業如今幾乎無法找到任何一家可以繼續維持亮眼的業績,他們的股價大多比腰斬還跌得多。大比例的廣泛裁員讓在這些公司工作的數以百萬計的年輕人惶惶不安。他們大多有豐厚的收入,甚至是中國一線城市相當多區域高房價的支撐力量。
有人說,M先生是中國互聯網時代最后一位精神偶像。幾年前,有已隱退的互聯網企業家問M先生為什么還堅持親力親為的管理著這家公司,畢竟,同時代的互聯網企業家們幾乎已全部隱退,他欲言又止。
馬云,一個曾如此熱衷并享受吸引大眾眼光的超級明星,如今,他已從公眾視野中銷聲匿跡,人們甚至只能通過流傳在網絡的低像素照片來分辨這是不是他最近一次露面。
其實,中國互聯網行業的熱鬧與繁榮,明明才二十幾年。
壹
21年前,當馬云孤注一擲地推出阿里巴巴時,看著這個B2B平臺沖破一切條框,多數的中國監管官員最終認同并欣賞他的熱情。2010年,在聽完馬云的一次業務介紹后,時任大領導甚至謙卑地說自己是一個:
“認真的學生。”
當阿里巴巴還只是一家小得多的創業公司時,馬云向一眾官員不著邊際地吹噓他創辦的這家公司將會是“一個世界級的企業”,而時任杭州市委書記熱情地鼓勵他“一個世界級的企業最重要是要有一個世界級的企業家。”
“馬云,我認為已經夠資格。”
在2008年,當一位省委書記握著馬云的手稱贊他很有遠見時,《互聯網周刊》的三位記者熱情將此形容為“劃時代”:作為一個新財富時代的剪影和印證。在他們看來:
“兩千多年的歷史中,商人與政府人士的直接、平等的對話幾乎沒有,而馬云打破了這種局面。”
2014年,人民日報上曾發表過一篇文章《互聯網:成就陽光下的財富夢想》,作者不吝篇幅的以大半個版贊美了李彥宏、M先生等互聯網新貴:這群年輕人,在五六年的時間內,完成了從一無所有到首富的急劇轉變,這在歷史上都很少見。
“不靠老子、不靠刀子、不靠裙子。”
寵愛與呵護給了互聯網不斷試錯和不斷成功的機會,即便與中國的許多事一樣,很多時候,這些根植于中國的互聯網公司所帶來的效率是以犧牲法律和正當程序為代價的。
那一年,M先生在參加總理主持的一次集體會議時,他利用自己的發言時間建議政府簡政放權,他抱怨一些地方政府禁止用戶在手機上使用打車軟件。總理當即轉過頭要求在場的部委負責人調查此事,并就此提交一份報告。
他告訴M先生,“你們的例子很生動,說明政府和市場的關系,還需要我們加快改進。”
那幾年,滴滴作為一種全新的業態不斷地挑戰著既有監管政策,但是,在不斷沖撞法律和被懲罰中,這家公司成長為全球范圍內最受關注的獨角獸。和阿里、騰訊一樣,滴滴最終將Uber中國納入麾下,重演了中國本土創業公司擊敗國際競爭對手的成功,
如今已擁有超過10億用戶的超級應用微信, 在當時才剛剛推出只有3年,這個由民營科技企業推出的在線通訊工具很快取代了國營電信運營商的短信和飛信,實際承擔了一個國家核心基礎設施的角色。
幾年后,總理告訴下屬們,微信剛出現的時候,相關方面不贊成的聲音也很大,但他要求政府部門對待各類新業態、新模式要有“包容審慎”的態度。
“我們還是頂住了這種聲音,決定先看一看再規范。如果仍沿用老辦法去管制,就可能沒有今天的微信了。”
還是2014年,互聯網進入下半場。由年輕得多的張一鳴創立的今日頭條已漸成氣候,基于互聯網兇猛成長的創業公司如潮水般拍打前浪,也吹枯拉朽般沖擊到一些落后的傳統行業。
那時候,關于如何繼續保持互聯網繁榮的辯論紛紛擾擾,但幾乎沒有人會擔憂眼前的一切會突然中止。
而騰訊在那一年思考的問題是如何在中國經濟發展中充當更重要的角色,M先生毫不掩飾地表達了自己的雄心,他說互聯網會像水和電一樣融入生活,而騰訊的目標是:
“成為互聯網的水和電。”
貳
當互聯網闖進中國并迅速繁榮的20多年的時間里,中國的民間財富悄悄地完成了一次大轉移,從制造業與房地產業轉向了互聯網行業,他們成批量的把人才的技術和知識轉化為財富。
一群因為互聯網而登上塔尖的企業家們以極快的速度積累了陽光財富,他們穿越階層,但卻沒有因為所謂的制度安排而留下:
“原罪問題。”
沒有人會懷疑他們的財富來自于與權力的勾連,他們是新錢,來源透明,干干凈凈。2014年,在中國前十大富豪中,互聯網企業家占去了一半,馬云和李彥宏拿下了前兩名。
這個高速增長的行業吸引了數以百萬計的高校畢業生,一大批年輕人通過進入互聯網“大廠”賺取豐厚的收入,在一線城市站穩腳跟。
過去20多年里,同時代的國有企業步伐緩慢,而所有互聯網公司幾乎都是私營企業,這些私營企業幾乎承包了所有的城市新增就業。他們從一開始就給員工分配股份,隨著企業的上市,相當多員工擁有的財富猛增,一舉完成在此之前幾乎無法實現的、群體性的:
“階層跨越。”
到了2021年末,頭部互聯網公司的員工數量規模龐大,阿里有超過25萬名員工,騰訊、字節有超過11萬,美團雇傭了超過6萬名員工,還間接為超過520萬名騎手提供工作。
互聯網繁榮遍地開花,創業公司通過融資后瘋狂支出,迅速搶占、擴大市場份額,進而獲得高出天際的估值。而奮斗其中的年輕人就像趕上了:
一趟快速上升的電梯。
中國的互聯網企業在世界范圍內也一度可以與美國一較高下。如果以成立不到10年但估值10億美元以上、且未在股票市場上市的科技創業公司來定義獨角獸企業,在2015年到2017年連續三年,中國成長起來的獨角獸比美國還多。
過去的兩年,當時代回轉時,苛刻偏激的評論家把這些成功的互聯網企業存在的意義全盤否定,他們認為所有中國互聯網公司都是做國內的生意,而且利用了人們的低級趣味,不管是拼多多、還是阿里巴巴和騰訊都是如此。
一位知名的互聯網觀察者說說:
“在中國,購物軟件幫你殺毒,殺毒軟件給你看新聞,新聞軟件給你推色情網站,色情網站給你種病毒,病毒彈出購物廣告,閉環了。”
但是,這樣的譴責無關緊要,政府監管層對這些都表現出了穩定的寬容,互聯網企業甚至可以從容地對政府說“不”。
當監管部門出于安全考慮要求滴滴這樣的網約車服務商提供出行數據時,滴滴以隱私問題為由不予合作,直到兩名女性乘客遭到強奸和謀殺,公司才最終讓步。類似的對政府說“不”的事情同樣發生在騰訊和阿里巴巴。
馬云說,讓國有企業感到不安的感覺很好。他在未獲得金融支付牌照的情況下勇敢地創立了支付寶,2015年在美國接受電視采訪時,他說:
“如果要坐牢,我去。”
2016年,當每天有數以千萬計的用戶從今日頭條獲取圖文、視頻內容時, 張一鳴對內容的審核依然不屑一顧,他固執的堅持算法不應該有價值觀。關于他的管理哲學和人才判斷會成為互聯網上的熱文,像極了馬云在書店里熱賣的成功學書籍。
聰明又有雄心的創業者無往不勝,那是互聯網企業家被狂熱崇拜的年代。
叁
無人知曉轉折究竟是什么時候發生的,有人猜測是2020年秋天,因為馬云在外灘那場大膽而挑釁的講話,也有人認為是滴滴的闖關上市。
這些如今看來似乎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的影響力已經足夠大時,這一切似乎必然要發生。20幾年的繁榮,互聯網企業已成長為商業、金融、娛樂和通信行業的守門者,他們的市值總額一度遠超萬億美元。
巨大的影響力讓橫沖直撞的時代結束了。
不知從何時起,中國的科技行業被分為兩類,一種是社交媒體、電子商務、娛樂和其他消費互聯網;一種是半導體、電動汽車電池、商用飛機和電信設備。而越來越多的共識認為:
前者是錦上添花,后者是不可或缺。
幾乎是在一夜之間,滴滴變得不受任何一方討好。即使,數以千萬計的司機繼續通過它招攬生意,3.77億活躍用戶仍在使用它的打車服務。
但是,它陷入的新角色抵消了這些,滴滴闖關上市后,他似乎被動卷入了中美冷科技戰爭的中心。當滴滴被懲罰并被立案調查后,這家公司在官方微博做出將認真整改的承諾。然而,近3萬條評論涌入,受到最多點贊的一條留言是:
“孽障。”
騰訊、阿里巴巴遍布行業的廣泛投資被認為是資本的無序擴張。2018年6月份,《人民日報》警告投資者不要一窩蜂地投資科技初創公司,把投資變成一場“賭博”。
關于互聯網巨頭的敘事線開始變化,這些互聯網貴族的財富似乎不再那么陽光,在短短幾個月之間,他們就被劃入到了一種新的群體:
“資本家。”
馬云控制的螞蟻集團開創性的普惠金融業務,終究在一夜之間被粗暴地定義為做的只是“放貸生意”,其上市的舉動被質疑交雜了權力勾連的背影,這釀造了一場輿論筆伐的高峰。
當拼多多一位員工在深夜下班途中猝然去世后,微博上關于拼多多的話題討論中,被點贊最多的是:
“資本來到世間,每個毛孔都滴著骯臟的血。”
滴滴的最高估值是800億美元,它以650億美元市值上市,而如今,它的市值僅剩80多億美元。距離市值最高點,阿里巴巴的市值已跌去超過77%,騰訊跌去了56%,美團則跌去65%。
2020年春天,中國市值排名前5家互聯網公司的市值總和就可以比肩蘋果公司,而如今,中國前50家互聯網公司的市值總和,都遠少于蘋果公司市值的一半。
當營收與凈利增長停滯甚至倒退時,更讓互聯網企業家們難以取舍的是對待裁員的問題要如何下手。
M先生援引的那篇文章中,被他稱贊“描述得太形象了”的一段文字是:部分網民關心經濟的方式是:
“企業可以破產,但不可以裁員;企業可以破產,但不可以加班。至于什么叫中國經濟?他們不懂,也不關心,他們唯一關心的中國經濟就是芯片和所謂的硬核科技,至于衣食佳行,都太俗不可耐了,不重要,當然,如果他們叫的外賣晚了十分鐘,他們可是會罵娘的,罵起外賣小哥來比誰都狠。”
M先生已經有好幾年沒有再提及關于成為水和電的雄心,在2021年年底的內部員工大會上,他謙卑的將騰訊定位為一家普通公司:
“隨時都可以被替換。”
過去兩年,未等到字節跳動上市,張一鳴在38歲時宣告自己退休、王興在41歲卸任了美團CEO、40歲的黃錚卸掉了在拼多多董事長和CEO,他們本應正是當打之年。
創業了幾十年的周航終于不再創業了,他最近寫了一篇長文,說:
“我們就像西西弗一樣的企業家,每天都在負重的搬著一個大石頭上山,好不容易推上去一點石頭又滾下來了,我們第二天還要接著搬。”
疫情已經進入第三年,中國的每一天都走得太過艱難。20多年里,中國互聯網行業的路途起起落落,但如今似乎是第一次看不清方向,像霧像雨又像風。
15年前,當中國經濟陷入艱難時刻時,有人問路在何方,老總理告訴他:
“要問開化的大地,要問解凍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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