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知并非純真,而是罪惡”
——布朗寧
1961年,一個頭禿、近視眼、消瘦的中年男人站立在耶路撒冷的審判席上,他面臨的是戰爭、種族滅絕、危害人類等種種嚴重的犯罪指控。
在證據面前,他一遍又一遍地為自己辯護:“我只是服從命令”“尊敬的閣下,我只是依令行事”“我必須服從,而服從是一種美德”。
在鄰居眼中,這男人是個愛拉小提琴、喜歡給兒童巧克力,養兔子的好心大叔。如果不是戴上鐐銬,很難會把他和一個罪犯聯系起來。
但在審判者眼中。這男人卻是手上沾滿鮮血的納粹劊子手,猶太大屠殺的主要負責人——阿道夫·艾希曼。
誰是阿道夫·艾希曼?他的正式職務是黨衛隊一級突擊大隊長,這個官銜雖然不算很高,但他負責的部門很關鍵——整個帝國的猶太事務。
納粹早期計劃驅逐猶太人時,艾希曼就負責沒收猶太人的財產、審查猶太人的報紙、取締猶太人的機構。到后來納粹準備對猶太人趕盡殺絕時,艾希曼就負責將歐洲各地的猶太人登記、集中、運輸到集中營、再送進毒氣室去。位于柏林的帝國保安總局有一間猶太事務辦公室,因此被稱之為“艾希曼辦公室”。
在二戰期間,艾希曼正是在這間辦公室內,伏案埋頭,決定著千萬猶太人的生死存留。簽一個字,某地的猶太人就會被趕上列車,轉送到千里外的集中營里。再大筆一揮,某集中營幾萬猶太人的性命就畫上了句號。憑借這種生殺奪于的權力,艾希曼獲得了諸如“猶太人的沙皇”、“種族謀殺的經理人”、“大審判官”、“猶太人大屠殺的技術師”、“最終解決者”等等可怖的邪惡稱號。
作為一個十惡不赦的惡魔,艾希曼理應作為戰犯審判。但在納粹帝國敗亡時,他卻腳底抹油消失了。直到15年后,也就是1960年,以色列的情報組織摩薩德才在阿根廷的一個小鎮找到了他。于是,摩薩德綁架了艾希曼,把他押回了耶路撒冷。一場對艾希曼的審判在全球矚目下召開了。
這本是一件天理昭昭,大快人心的好事。卻因為一個人的參與出現了插曲,這個人就是思想家漢娜·阿倫特。作為《紐約客》特約撰稿人的阿倫特在參與庭審后,將觀感總結成一本書——《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一份關于平庸的惡的報告》,引起了思想界長達數十年的論戰。
在書中,阿倫特提出了一個非常重要的,關于“平庸的惡”的概念。何為“平庸的惡”?就是指在意識形態機器下無思想、無責任的犯罪。一種對自己思想的消除,對下達命令的無條件服從,對個人價值判斷權利放棄的惡。
之所以提出這個概念,是因為阿倫特通過近距離觀察,發現艾希曼并不是想象中那樣——是一個可怕的虐待狂、一個病態的殺人魔,而是一個木訥、愚鈍的辦公室職員。在給友人的信中,阿倫特還寫道,他(艾希曼)甚至都不算兇惡,此外,他還感冒了,在防彈玻璃間直打噴嚏。
在深思熟慮后,阿倫特選擇相信艾希曼對自己的辯護。總結道:
“艾希曼骨子里既不充滿仇恨也不癲狂,也沒有無盡的嗜血欲,但更加可怕的是,他體現了納粹罪惡本身的無個性化性質(faceless nature of Nazi evil)——在一個封閉體制內、由病態的暴徒實施、目標旨在消滅受害者的人格個性。納粹成功翻轉了他頭腦中的合法秩序,把謬誤與惡意變成一個新式“正義”的基礎。在第三帝國,人們對罪惡已經麻木,認定了其平常性。納粹將之重新定義為“市民規范”。傳統的善成了一種誘惑,大多數德國人則迅速學習來抵制這種誘惑。在這個黑白顛倒的世界里,艾希曼似乎并未意識到自己在行兇作惡。在基本道德問題上,那些一度被視作正直的本能,再也不是理所應當的。”
為了佐證自己的想法,阿倫特補充說明:在大屠殺的過程中,納粹欽定的猶太委員會也起到了一定作用。如果不是猶太委員會的幫助,納粹不可能以如此小的成本達到最大程度消滅猶太人的目的。說得通俗點,在那個可怕的年代,連猶太人自己都掉進了“平庸的惡”的桎梏,充當了屠殺自己同胞的劊子手,何況一個“雅利安人”呢?
此言一出,在整個猶太社會引起軒然大波。無數的質疑、罵聲接踵而至。阿倫特不僅被打上了“自我憎恨的猶太人”的標記,還遭到了多年老友的絕交。一時間,這個美國籍的猶太人成了所有猶太人的公敵。在大部分人看來,阿倫特的言論無疑是為艾希曼這個惡魔開脫,為自己的同胞潑臟水。
為了反駁阿倫特的觀點,有學者就艾希曼本身分析,說明他并非“平庸的惡”。
首先,艾希曼到達阿根廷并非改頭換面,安心養兔。而是賊心不死,積極和流亡人士聯系,策動納粹復國。就連他在給阿根廷朋友的簽名照片上,都自豪地署名AdolfEichmannSSObersturmbannführera.D.(阿道夫·艾希曼——退役黨衛隊一級突擊大隊長)。
其次,艾希曼在1932年納粹一贏得大選就立刻加入了納粹黨和黨衛軍。1934年,他又加入了納粹的安全部門。這些都是他主動選擇,沒有任何人逼他。之后他工作積極,表現出色,才能獲得海德里希賞識,一路升遷。在這一過程中,他還堅決反對將猶太人驅逐到巴勒斯坦的計劃,促成了大屠殺政策的形成。
所以這哪有什么“平庸的惡”?明明是“不甘平庸的惡”。艾希曼雖然在法庭上裝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但他骨子里還是個納粹惡魔。
對于這場爭論,筆者不著急說明誰對誰錯。我認為,阿倫特說的“平庸的惡”是切實存在的。在一個扭曲的時代,我們不能要求每個人都保持理性和良知,也不能要求個人承擔整個時代的罪責。
反對者說的“不甘平庸的惡”,我認為也是合理的。艾希曼絕非他自我塑造的善類,他確實是一個積極參與作惡,并借此實現人生價值的壞蛋。
“平庸的惡”是有的,“不甘平庸的惡”也是有的。
問題的根本在于:在一個大部分人無知,小部分人理智的帕累托社會里。一旦錯誤思潮來臨,大部分人都會因無知而被裹挾著隨波逐流,被狂熱的氛圍激發出內心的惡,這是一種平庸的惡,這亦是一種不甘平庸的惡。
當邪惡占據高地,理智必然退入谷地。堅守理智的人固然能恪守本心,卻也難以發揮作用。假設艾希曼是個有良知的人,納粹就不能找個卑劣的人頂替他嗎?離開一顆齒輪,殺人機器照樣運轉。問題的關鍵在殺人機器,而不是齒輪。
我們很多人喜歡說“槍口抬高一寸”,可當惡真的來臨時,這注定只能是一種美好的希冀。在除四害運動中,如果那些麻雀會說話,恐怕也會對人說:“你們為什么不能把槍口抬高一寸”?可對人來說,麻雀是害蟲,又是獎勵,我有什么理由把槍口抬高一寸呢?
當惡凌駕于一切,篡改一切時,無論“平庸的惡”還是“不甘平庸的惡”,都不過是它的副產品。一言以蔽之,凌駕于一切的惡,才是最大的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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