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天,美國演員詹姆斯·肯恩在洛杉磯去世,享年82歲。讓觀眾對他印象最深的,要數《教父》中柯里昂家族中的桑尼,也就是初代教父的大兒子,二代教父的大哥。印象中他在《教父1》中還是一副年輕的模樣,再仔細想想,1972年上映的第一部《教父》距今已經五十年了。
這個系列電影,一直被稱為黑幫史詩,男人必看的成長教科書,里面既有欲望,也有愛情;有背叛,也有忠誠;有低谷,也有復仇。更難得的是,一般三部曲都會出現質量下滑的情況,但《教父》可以說各有千秋,甚至更加精彩。
在這樣的背景下,時隔五十年再去評論電影的細節,已經失去太多意義,其實這部影片,除了展現上個世紀幾代人的成長經歷之外,本身還有著一種為某一個時代落幕唱響挽歌的韻味。而這個在20世紀逐漸衰落,到了21世紀已經確定無法重振榮光的故事,就是“家族時代”的衰落。
一直覺得,意大利跟中國在很多方面都有相似之處。全世界只要中國人能去到的地方,就一定有中餐館,而有意大利人的地方,也一定有披薩店,中國人和意大利人對餐館的熱愛,簡直是深入骨髓。
在國家的特點上,意大利人吃苦耐勞,卻又斤斤計較,沒什么大的商業眼光,卻能把很多手工藝做到很好,城市歷史悠久,文明燦爛,但騙子小偷非常多。特別是自駕從法國進入意大利的時候,就像是突然被從油畫里拽出來,塞進中小學課本的插畫中。這些如果對照著來看,意大利和中國,可能還真的是一東一西的兄弟。
而這兩個國家,還有個出名的特產,在西方叫做黑手黨,在東方叫做幫派。其實這并不能就此說,這兩個地方的人崇尚暴力,但的確反映出一種社會的特性。特別是如果我們把目光放的更長遠一些,意大利可能成了古羅馬,而中國也就回到了當年那個延續了中華文明的古中國。
西邊的故事,可能還是要從古希臘開始說起。希臘城邦一直是一種傳奇的存在,很難想象在幾千年前,存在著一種“民主制”的城市,公民在廣場上暢所欲言、參政議政,哲人暢想著人類的種種可能,并框定了兩千多年來的整個西方哲學思想的范圍和核心內涵。
但如果深入進去,就會發現,那種繁榮景象的背后,還有著另一些東西隱藏了起來。亞里士多德就曾把人分為三種:公民、非公民、奴隸。其中公民就是自己不用做任何勞動,有奴隸供養,可以去研究哲學或談論政治自由人;非公民就是必須要自己勞動才能養活自己的人,他們不能去參與政治;奴隸就是為公民勞動的人,他們幾乎沒有任何現代意義上所共識的基本權利。
古希臘,呈現給后世的是一個公共的社會,即自由的公民充分參與政治生活的社會。但它也隱藏起來了一個私人的社會,那里,奴隸和女人被當作財產,在一個個家庭中負責完成一些生活所必需的勞作,以支持公民有足夠的自由。所以在這個意義上,古希臘的自由,在消極層面,就是對抗生存的必須,即人為了生存都需要獲取一些資料,當不再為了基本生存發愁的時候,就實現了自由的第一步;而在積極層面,古希臘的自由就是當一個公民不再需要勞動之后,積極投身到公共事務當中去,在公民的人群中找到自我存在價值的那種自由。
可以說,古希臘的公共領域里公民有多自由,在私人領域里奴隸以及家人就要多辛苦。顯而易見的是,在生產力并不是很發達的時代里,一部分人的自由,一定建立在更大一部分人的辛勤勞作基礎之上。
就這樣,自由的城邦不但孕育了公共領域的那種民主政治,同時這種民主也是踩著在私人領域,也就是在每個公民家庭里的專制制度或家長制才能站穩腳跟。可以說,在公共領域內,沒有權威,只有公民,在家庭中,公民卻成了一家的權威。
隨著古希臘的式微,古羅馬取而代之。雖然古羅馬帝國非常尊重希臘的文化,但并沒有照搬照抄,特別是他們發現古希臘的那種政治體制的割裂,即公域和私域、民主和專制是非常嚴重的,同時也不適合形成更大的帝國不斷發展,而只能保持一些小的城邦。
所以,事情發生了反轉,古羅馬漸漸的將古希臘人認為的私人領域搬了出來,也就是仿造家庭的一些特性,將老人設立為權威,建立了元老院,同時實施專制的統治。實際上,古羅馬的帝制就是將古希臘家庭中的結構和動力搬到了整個國家,并加以修正。有趣的是,同樣的事情,在東方也同樣在進行著,自從儒家獨大之后,家國天下、君臣父子,看似皇帝是奉天承運,其實不過是翻版的家族首領。
人類,殊途同歸地在兩個古文明中,確立了“家族時代”的到來。從大的封建帝制,到街巷鄰里關系,都滲透著一種家族的特性——家長專制、信任血緣、首領分配、忠誠為重等等。由此回到黑手黨和幫派的問題,它們呈現的不是暴力,而是規則,不是威脅,而是家族式的穩定,
這一點,在《教父》系列中展現得淋漓盡致。說是黑幫首領也好,“教父”也罷,實際上,就是一個家族的族長,這個家族的核心圈,是血緣關系所構成的,向外擴散由忠誠和信任編織起來的一張關系網。
“教父”有絕對的威嚴,有生殺大權,但又要表現出一種權威,在家族內部處理好關系和分配,而在外部,要為家族爭取利益和榮耀。如果族人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那么族長就要展現出自己的實力,為家人爭取公正,亦或是報仇。
這也就引出了整個《教父》系列的開端,甚至可以說,是整個影史最佳的第一句臺詞“I believe in America”,一個受“教父”庇護的人,請求他為女兒主持公道。在“家族時代”,社會的運轉,并不是靠什么明文規定,真正的法官和裁判,就是一個個的家族首領。
費孝通在研究中國基本的社會結構的時候,提出了“差序格局”,即一個人的社會存在發生于親屬關系、地緣關系等社會關系中,以自己為中心像水波紋一樣推及開,愈推愈遠,愈推愈薄且能放能收,能伸能縮的社會格局,且它隨自己所處時空的變化而產生不同的圈子。
東西方兩個古老文明的遺產,正是被費孝通描述出來的“差序格局”所代表的家族式的特征,意大利也好,中國也罷,都是以家族血緣為中心的人情社會,這也就讓這兩個國家、兩個民族在很多層面都有著巨大的相似性。
但綿延了數千年的“家族時代”,隨著工業時代到來,將人與土地、血緣的深度關系打碎之后,逐漸走向了終章。《教父》三部曲橫跨了大西洋之間近半個世紀的歷史,把舊世界和新世界、家族與個體、手工與工業之間的更迭,通過一個黑幫家族呈現了出來。
打敗家族的正是家族自身的限制,正如費孝通描述的,差序格局是一種中心化的向外擴散,內部能量強,越往外能量越弱。就如當年的羅馬帝國,作為唯一的神圣的羅馬,是帝國的都城,也是全部力量的集中,越往外控制力越弱。
這種結構適合一種固化的,緩慢的社會發展情況。一旦進入工業時代,生產對于全球化資源的要求越來越強烈,固化的家族式的體系已經無法適應工業的發展,在傳統與發展之間,社會自然選擇了發展的一面。
于是人們有意無意地,打破了原有的家族束縛。勞動分工、個體意識、城市化進程等等,都加劇了家族力量的衰落以及個體意識的增強。可以預見的是,這股浪潮必將席卷整個世界,以至于家族的力量,最終被社會的體制所代替,更加現代化的社會組織方式配合上原子化的人,完美適應了工業化之后的社會生產需要。
《教父》三部曲,表面上是黑幫的興衰,實際上則是為家族時代表演了一出落幕劇,這首挽歌在19世紀20世紀之交的新舊大陸移民潮中開始,在20世紀初新大陸的開拓中漸漸展開,并在兩次世界大戰之后達到了高潮,仿佛家族依然是一種非常有效的體制和工具,但最終,還是被現代化資本的力量打的粉碎。
老邁的第二代教父把權力交了出去,這次交接給所有的觀眾帶來一種必然的衰敗感,家族的分崩離析,人心的絕望,都在無可挽回的社會潮流中翻涌,而后又被迅速吞沒。
新形式的社會結構,以法律為基本規則、以利益為人際關系的特點已經確立,家族的血脈聯系,逐漸被壓制在感情生活層面,而在社會事務中,家族不再享有它的神圣和權威。人在脫離家族控制享受到部分自由的同時,也越來越孤獨,失去了家族和家人的支持,獨自在這個世界上飄蕩。
《教父》系列還有個有趣的地方是,每一集都以一場盛大的宴會作為開場,卻以一種落寞作為結尾。這仿佛家族時代從熱鬧到衰落,也好似一個人在啼哭中熱鬧的在人生登場,卻又在孤獨的暗暗落幕。
時代如此,人生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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