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江上有一處磧壩,以前可用鐵叉在水里叉魚,得名叉魚磧。早春的一天,在磧壩的江灘地邊,我碰到一個栽苞谷秧的老頭,他說:要什么鐵叉,我老漢小時候直接拿菜刀就可以砍到魚。
我童年的時候,川江汛期漲水,淹沒了岸邊原先的草叢,小魚蝦大概被渾水嗆了,直往里鉆。站在齊大腿的水中,端起篾編撮箕,朝草叢撮去,一下子提出水面,里面都會有幾條活蹦亂跳的小魚。半天下來,大大小小也有了一二十條,可以吃上一頓了。如果運氣好的話,還能舀到一種叫黃股頭的無鱗小魚,熬湯,色雪白,極鮮。
川江魚多,種類也多,我叫得出名字的有鯉魚、鯽魚、草魚、鰱魚、鱖魚、鲴魚、鳊魚、鲇魚、鲖魚、鯰魚和青波、黃顙、江團、花鰍、胭脂魚,以及一億多年前就出現了的鱘魚。
鱘魚有很多種,川江上主要是白鱘和中華鱘。白鱘體長,頭更長,超過了自己體長的一半,如一把劍,也像大象的長鼻子,俗稱劍魚、象魚。川江上有一句諺語:“鯰魚跟著象魚(白鱘)走。”意思是依賴別人,跟著沾光得好處。白鱘在礁石縫里捕食小魚蝦時,先用長頭把小魚蝦趕出來,但它嘴巴生在長頭的尾端下方,食物常被跟著的鯰魚搶吃了。
清末的時候,很多來川江的外國人記載,川江末端河段白鱘多,漁民大量捕撈,宜昌河街到處都在賣,價格便宜。有個英國人說,這魚很大,幾十上百斤,吃起來像牛肉一樣粗糙。
1861年2月,愛爾法德?巴頓醫生畫的白鱘素描
1949年,三個漁民在萬州紅砂磧捕獲到一條大白鱘,比漁船還長,全城轟動。一些開明紳商知道后,倡議各位商會會員和船幫主,出錢買下放生。最后募得一百八十個生洋給漁民,將鱘魚放回江里。三個漁民很想知道鱘魚到底有多重,放生前,卸下船桅桿,與魚一起捆綁后,抬到船上,用曹沖的辦法秤得一千六百多斤。很多年后,其中一個漁民神叨地對兒子說:魚大了,成了“精”,它不是魚了,還能吃嗎?
我生長在川江邊,打從記事起,至今沒見過白鱘。
那年我還在上小學,有一天中午上學路上,聽說有人捕了一條大魚,有幾米長,在菜市街的國營東風旅館里剖,我跑去看稀奇。壩子里圍了很多人,那條大魚就躺在地上,三個人正忙著從它的頭和背上剖開。一個人穩魚頭,一個人掌開手(斧頭),一個人用二錘一下一下地錘打。費了很大勁兒才破開,滿滿一肚子的魚子。因為要上學,沒看完剖魚,我就走了。
回家后聽周圍的大人擺龍門陣,說這魚叫臘子魚,足足有一千斤重,被輪船的車耳巴(螺旋槳)絞傷了才撈到的。同街一戶兒姓呂的人家,認識捕臘子魚的人,弄到一盆魚子,煮了吃后,幾個細娃兒都流鼻血。
那個剖魚的場面至今留在我腦子里,幾十年揮之不去。
川江臘子魚是俗名,學名中華鱘,古稱王鮪魚,過去又稱龍魚、鱘鰉魚。中華鱘體長,頭呈長三角形,身上沒有鱗片,皮膚黑灰色或灰黃色,腹部為乳白色,全身有五行又大又硬的骨板。它生活在近海,每年從長江口洄游到川江與金沙江交匯一帶產卵,第二年再帶著幼魚順江而下,到海里生活。公魚長到八年左右,母魚一般十四年后,性成熟了,便洄游到故鄉產卵。正是這種千里尋根、對故鄉懷著眷戀之情的習性,魚類學家伍獻文先生深情地給它們取名“中華鱘”。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葛洲壩截流后好幾年,壩下面經常可以看到中華鱘的尸體,都是為了去上游產卵而撞上大壩致死的。
葛洲壩下被撞死的中華鱘
中華鱘產卵一帶,過去每年寒露至霜降時節,有漁民用滾鉤專門捕撈臘子魚。我實在不忍心說“中華鱘”這個名字。
一副滾鉤長幾十米,食指粗的麻繩上,每隔一二十厘米用支繩綁上一根鐵鉤——將筷子頭粗的鋼條磨尖,燒紅后彎成釣魚鉤形狀,但無倒刺。滾鉤一頭拴在岸邊的大石上,另一頭綁著兩百斤左右的石條,中間還綁有小石塊,用小劃子裝起,劃到江心,投入江中,等著臘子魚過路。方法就這么簡單,不需要什么技術,但只有老漁民才曉得在那里布鉤,他們認得到它往來的水路。臘子魚過路時,滾鉤深深刺入它肉里,不易滑脫,想逃掉,會越動彈越痛,只能等著就擒。當然,一般都是幾百斤重的臘子魚,也不會乖乖就范,它掙扎起來把小劃子也會頂翻。漁民劃著小劃子跟它來回游動,慢慢消耗它體力,等游得沒勁了的時候,再用繩子套住它的頭、尾,拖到岸邊。后來漁民在支繩上綁兩根鐵鉤,臘子魚上鉤率增大,掙脫的機會更少了。這種專門捕撈臘子魚的滾鉤,有些地方又稱大滑鉤。
我見識過滾鉤的厲害。初中時,班主任老師的大兒子偷偷去江里洗澡淹死了,家里人請來打魚船幫助撈尸體。漁民用滾鉤在水里一遍一遍地拖捕,尸體打撈上來時,背被抓得稀爛。死人沒有知覺,但生者看了心里更傷痛。
1972年的時候,忠縣一個四十多歲姓彭的漁民,那天和兒子一起劃船出去放滾鉤。一艘大客輪開過來,速度有點快,把漁船浪翻了,老彭和兒子都掉進江里。這種事過去也出現過,漁民習水性,爬起來就是。兒子很快爬了起來,可沒見到老漢的影子,慌了,趕緊呼救。其他漁船趕過來,在水下找到了老彭,被幾顆自己放的滾鉤鉤得牢牢的,已斷了氣。他可能是痛得沒有了鳧水的氣力。長航局后來賠償了兩千塊錢。
中華鱘,俗稱臘子魚
一個老漁民說,有一年,他一天捕撈到九條臘子魚,大的九百多斤,小的五百多斤。年底,出席縣里的捕鱘慶功會,吃到了專業廚師做的鱘魚子宴,鮮美嫩滑。那個時候,上川江一帶漁業社都有捕撈臘子魚的生產任務,是上級下達的。一個大熱天的上午,在江邊的篾席棚茶館里,聽老漁民捉臘子魚的龍門陣時,我突然一陣寒顫,想著那江面當時一定被臘子魚的血染紅了。我不再稱這種方法叫捕撈,而是“捉”。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的一天,巴縣木洞一個漁民用滾鉤捉到一條臘子魚,很大,根本弄不上岸,只好用網罩住,跟它在江里游來游去。鎮上一位姓許的老先生聽說后,趕到江邊,花錢買下這條魚,要求把它放了。被解網后的臘子魚并沒有馬上逃生,這時,奇妙的一幕出現了:它圍繞漁船慢慢游了一圈,然后一躍而起,蹦出江面二三尺高,再才迅速游走。有個老漁民說,這叫“跳灘”,是臘子魚在感恩。
十四年后的秋天,木洞的漁民又捉到一條更大的臘子魚,不過這條就沒有那么幸運了。那天,從涪陵開來的機動船停靠碼頭的時候,一條千斤重的臘子魚被車耳巴絞傷,浮出水面,幾只漁船聯合打撈起來。魚肉拿到街上去賣,木洞很多人家都買了吃的。
上川江里溪渡口邊的秦老漢,年輕時吃過的臘子魚,不是滾鉤“捉”的,也不是被車耳巴絞傷的。有一年冬天,叉魚磧來了一群人治灘,有一天放炮,一聲巨響之后,江面浮起一條大魚,大得平時都沒見過。放炮人把大魚弄上岸,有人認出,是一條臘子魚,五百多斤重,破開后,腸子像豬大腸一樣粗。那時候肉食緊缺,治灘隊賣了一些魚肉給岸上的生產隊,他們派了人治灘。當時豬肉六角八分錢一斤,臘子魚肉每斤才賣五角二分錢,秦老漢家買了幾斤打“牙祭”。他說,那肉老得很,不好吃,又沒油水,還要倒虧油來煮。語氣隨意、平和,好像述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
在江里撈水打棒的譚四娃兒說,以前臘子魚多。上世紀六十年代,云陽馬糞沱的一個漁民就誤捉到一條臘子魚。他頭天在沱里放了幾層攔網,第二天早上去收,一條幾百斤重的臘子魚被網纏住“氣”死了。漁民找來一根檁子棒,橫著和魚一起綁牢,再解開漁網,幾個人幫忙才拖上岸。
“啷個要用檁子棒捆?直接拉上來嘛。”我問。
“怕它活過來跑了。”
我不明白:“你不是說死了嗎?”
“是氣死了。”
“氣死是怎么回事?”譚四娃兒解釋不清,說漁民都這么說。我猜想,可能是它想掙脫魚網,越掙越緊,筋疲力盡而暈死了。巴縣李家沱的打魚船,有一次捉到一條臘子魚,太重,拖不起來,用河邊陶瓷廠的卷揚機才拉上岸。后來,分了一些魚肉給幫忙的工人。
《長江鱘魚類的研究》說,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的四年間,四川的漁業社共捉到八百四十七條臘子魚,有十二萬多公斤。有一個漁民,連續十八年捉到三百七十九條臘子魚,每年平均有二十一條。
1981年的時候,重慶制作出一千多公斤鱘魚子醬,外調北京款待外賓。也是在這年,四川開始嚴禁沿江各縣市捕撈中華鱘、白鱘,并對漁民的捕鱘網具,按成色折價補償。不過,這以后卻很難見到它們蹤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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