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心尋檢,仔細清理,紙觸于手,字貫于心,而淚,則不知何時自滴于衫了!
文/吳茂華
流沙河以寫新詩名世。晚年轉詩為文,寫出說文解字四書及大量文史學術類讀品,成果頗豐。這顯然得力于他庋藏于胸的中國傳統文化淵邃,和那個年代文人的基本素養。在他的晚年,輒常以“成都文人”自許,而不喜歡別人習慣性地稱他為“詩人”。
最新出版的《做蝴蝶夢》
平時與他閑聊,說到文學話題,他常常隨口就背出一連串古典詩詞中的句子來,熟稔程度令人吃驚,為談話增添了不少的知識和雅趣。我問過他,為什么很少寫舊詩而去寫新詩呢?他說1949年我十八歲,思想激進左傾,認為舊文化雖美,但屬應對其予以摧枯拉朽之類;而新詩,才是時代的潮流,一輩子就順著這路走下去了,哪有什么心思去寫什么雕章琢句的舊體詩詞呵!如今人老了,才知當年的幼稚。其實詩無所謂新舊,只有質量的優劣之分。好在文化根脈還有點,寫點文章、楹聯什么的,也還差強人意。特別詩與楹聯,我用它們來既娛己,也娛人。
流沙河鮮活的文字
楹聯也是詩,應該是從律詩中的對偶句轉化而來。其或長或短,上下兩聯,字義字音對仗工整,音韻平仄相協,上下聯神形映照,具有一種獨特的美。幾百年來,流傳于廟堂高閣,商樓酒肆,民間閭巷。無論是文人雅士,還是鄉野村夫,或都能吟寫出一二來。楹聯成為一種獨立文體,已深深印跡在中國人的審美趣味和文化心理中。梁啟超曾說過,楹聯是承《詩經》、《楚辭》之緒,沿律詩一脈而來,這是有道理的。記得有一次與流沙河共觀豐子愷的一幅畫,畫面上兩位長衫先生對坐小桌,桌上有酒有肴,正舉杯相視。畫面右上方書有王安石的一句詩:“草草杯盤共笑語,昏昏燈火話平生。”流沙河有所感,起身進書房,解衣運筆,含毫欣然,將此句寫成一幅三尺對聯,然后得意的叫我共同欣賞一番。
人去樓空,舊筆故硯陪留
流沙河出身于成都金堂一舊式家庭。余家院子有寬敞的廳堂,在門樓四處,分別懸掛著木刻的楹聯如“忠厚傳家遠,詩書繼世長”、“讀書好耕田好學好便好;創業難守成難知難不難”…。這些鄉紳人家作為裝飾的門聯,在民國時期也是一種風雅時尚。流沙河自小就浸淫在這樣的家庭氛圍里,自然體悟良多。他說,我不僅對家中的楹聯有興趣,還專門到寺廟里去看,那些鐫刻在廊柱的楹聯匾掛,引起我的崇仰和興趣,琢磨其字義,學習其法書,只覺詩心微妙,言近而旨遠。
流沙河自小臨帖習字,顏柳歐蘇都臨寫過,但未專屬某一派,盡力博采周納而已,難怪他的書法自具童子功夫。在他成年以后的讀書寫作生涯中,隨著見識功力增長,他的書法漸成風格,那是一種文人書法的俊朗風流,弱美,古艷,而不失鋒棱,筆意徘徊在唐詩宋詞的亭臺岸柳間。
于是找他寫字的人越發多起來,從風景名勝、樓臺高閣,到文友書齋,再到張三李四的婚喪壽誕,隨緣而寫。從八十年代算起,他寫的聯語大致有四五百幅吧,流播中國兩岸三地。內容龐雜,意蘊豐沛,或托物應景,或諷世喻時,或借題發揮,類皆抒發個人感悟,略吐胸中塊壘??傊?,絕大多數聯語,多系他深意淺說,自鑄新辭。例如坊間流傳較廣的“偶有文章娛小我,獨無興趣見大人”;又如“創新你喝拉罐水,守舊我飲蓋碗茶”,等等。還有一部分巧集古人詩句或直接書寫古人名句,用于自賞亦或贈親友的,例如他73歲所寫,掛在家中的聯語“問君能有幾多,與爾同銷萬古”。(易君左集句)上聯為李后主的,下聯為李太白的,上下兩句都去掉一個“愁”字,不僅平仄相協,而且意境全新。他書此聯特別注明專送予我,則夫妻之鶼鶼深情,盡蘊其間矣!
《做蝴蝶夢》的內容提要
流沙河八十八歲飄然仙歸,遺留下的書籍稿本,無不令我睹物思人,見字懷君。值茲人去樓空,舊筆故硯陪留。因檢出他歷年撰寫之聯語底稿—一摞兩三寸寬、四五寸長的厚紙條,上面那些他手書的字跡,凝結的是他日積月累或苦思或暝想的心血。我小心尋檢,仔細清理,紙觸于手,字貫于心,而淚,則不知何時自滴于衫了!
由于聯語內容涉獵范圍頗廣,又皆各自獨立成篇,寫作時期累數十年,實在不便強以類分,因此乃大致酌以年代內容略予分為“讀痛快書”、“觀燦爛星”、“做蝴蝶夢”、“哭笑成詩”、“好古敏求”。其中必有不當之處,祈望讀者諸君指正鑒涵。
最后需要說明的是,這本聯語集在整理編輯的過程中,得到張志強先生的大力幫助支持,俾使完成,在此特致深深的謝忱!
(《做蝴蝶夢——流沙河手書楹聯集萃》流沙河著 吳茂華編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202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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