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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告訴你:“3000年前周天子賜給諸侯的珍寶,用的是5000公里外馬爾代夫的海貝。”你會相信嗎?
一、海貝的全球史
今天要介紹的書,是一本“全球史”——《海貝與貝幣》。何為全球史?很多人的啟蒙,大都源于中學課本的一句話——“新航路的開辟,使全球開始連為一個整體”。全球史,大概就是全球化的歷史。
事實上,全球史并不是全球化的歷史,而是以全球的眼光看歷史,以互動的眼光看全球。所謂“海貝的全球史”,就是以海貝為主角,超越國家、民族、文明的范疇,研究它在全球互動中的作用。
在全球史中,這種寫法并不稀奇。斯文·貝克特的名著《棉花帝國》,威廉·麥克尼爾的佳篇《瘟疫與人》,都屬此類。相比貝克特的棉花、麥克尼爾的瘟疫。楊斌的海貝,貌似沒什么存在感。海貝有什么用?在沿海城市,海貝是一種小商品,當地人會串成串販賣給游客;在海鮮餐廳,海貝是一種食物,有大胃王能一次吃完上千枚;在裝飾領域,海貝是一種飾品,墻體、地板、脖子、手腕都能用上這小玩意。除此之外,海貝就再無人留意。
所以,為什么要研究海貝?
海貝的學問很大,只是我們不了解它。
海貝學名海洋腹足綱軟體動物,比人類早誕生九千多萬年。它喜歡泡在熱帶的淺水里(水深一般不超過5米),以海中的藻類植物為食。海貝身體雖小,五臟卻俱全。堅硬的外殼之下,有負責吸水的虹管,用來滑行的觸須和50排以上的牙齒。海貝一年即可成熟,日常生活就是進食和繁衍。在希臘語中,海貝被稱為“小豬”,大概是希臘人覺得海貝就像海里貪吃的小豬。
全世界有超過11萬種軟體動物,其中只有250種海貝。在這250種海貝中,又只有一種海貝被稱為貨貝。那就是Monetaria moneta,中文名黃寶螺。黃寶螺的主要產地是馬爾代夫群島。在史前時代,它就漂洋過海,被人類運往世界各地。四世紀以后,它成為了印度、東南亞、中國云南、西非等諸多社會的貨幣,形成了一個以貨貝為中心的世界經濟體系,這個體系一直持續到二十世紀才崩潰。
馬爾代夫群島
坦白講,在讀這本書之前。筆者一度認為,海貝等于貨貝。如果穿越回古代,海邊隨便撿點貝殼就能跟古人換點好東西。現在才知道古人也不傻,人家認的是黃寶螺,別拿什么烏龜螃蟹殼糊弄,不好使。
為什么只認黃寶螺?除了大小一致、堅固耐磨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顏值極高。黃寶螺圓潤光滑,閃閃發亮,遠看像一塊塊小金子。僅次于黃寶螺的另一種環紋貨貝,中文名金環寶螺,背部還有一道橙黃色的防偽印記。不看不知道,一看圖片才知道什么叫“寶螺”,別說古人了,我看見都想揣兩顆。
黃寶螺
金環寶螺
這么漂亮,值錢嗎?據我國元代商人汪大淵記載,“海商每將一船蟲八子下烏爹(緬甸勃固),朋加剌(孟加拉),必互易米一船有余。蓋彼番以蟲八子權錢用,亦久遠之食法也“。這句話的意思是,在馬爾代夫與周邊地區的貿易中,黃寶螺只比大米貴一點,可以說相當良心。
如果運到西非,就不止這個價了。據摩洛哥人阿本·白圖泰記載:“在(馬爾代夫周邊的)買賣中,大約40萬枚海貝與1金幣等價,但經常貶值到120萬枚海貝換一枚金幣。......在也門,海貝也是錢,在黑人的土地上也把海貝當作錢。在馬里和加奧,我親眼看到1150枚海貝可換1枚金幣”。從馬爾代夫的1200,000:1到非洲的1150:1,古人講“物以稀為貴”,誠不欺我。
既然黃寶螺這么值錢,為什么不從別的地方運?
解答這個問題,要從海貝的習性說起。首先,海貝最理想的生活環境是珊瑚礁。而馬爾代夫就是由1192個珊瑚島組成的珊瑚大森林。這里常年高溫,雨量充沛,是海貝生活的天堂。其次,海貝“天性”怕生。喜歡和同類群居,不喜歡和其他海貝雜居。這使得馬爾代夫形成了一個黃寶螺的根據地,在數量上占據著絕對的優勢。最后,馬爾代夫地理上位于印度洋樞紐,背靠南亞大市場,有著無可取代的區位優勢。
綜合因素下,馬爾代夫的黃寶螺脫穎而出,以供應穩定、分揀容易、品種優良著稱,深受世界人民的喜愛。那個年代要有廣告,肯定是:“連續暢銷一萬年,黃寶螺,我只認馬爾代夫。”
東太平洋黃寶螺
馬爾代夫英文名Maldives,來源于梵文maladvipa。其中mala是花環,divpa是島嶼,合起來就是島嶼花環。如果你到過馬爾代夫,就能感嘆這個名稱多么貼切。溫暖的海水里,眾多的島嶼和珊瑚礁組成了雙環狀的環礁,一圈又一圈的在海上生長,形成了長達64公里的潟湖,每100個或不到100個便簇擁成花環形狀,每個“花環”只有一個入口,就像是城門。船只只有通過這個“城門”才能進入島嶼,就像進入一座珊瑚城堡。城堡的地基里有無數的黃寶螺,它們繁衍生息,在陽光的照射下反射出耀眼的光澤。
行文至此,我不禁聯想到油畫中海洋女神忒提絲的形象,女神依偎在丈夫身上,卻沒有戴上新婚的花環。也許正是她的花環,遺落在了印度洋上。才化作馬爾代夫群島,出產鬼斧神工的黃寶螺。在這一片原始豐饒的海域,潛藏著海洋銀行的美金,亞特蘭蒂斯的通貨。
《珀琉斯和忒提斯的婚禮》
二、海貝在中國
說完馬爾代夫,咱們繼續聊中國。
中國最早的貨幣是什么?你一定會說是海貝。詩經有云:“菁菁者莪,在彼中陵。既見君子,錫我百朋”。西周有銘:“王尚旨貝廿朋,用作姒寶尊彝”。太史公曰:“虞夏之幣......或龜、貝”,《鹽鐵論》說:“夏后以玄貝”。除此之外,漢字“資”“財”“貨”“賄”皆從貝,詞語“寶貝”“貝囊”“財貝”皆有貝。海貝是先秦貨幣,言之鑿鑿,還有什么爭議嗎?
婦好墓出土的海貝
那么,海貝又是從哪來的呢?這還用問,必然是東南沿海。明代李時珍在《本草綱目》曾持此論,現代郭沫若說:“殷商民族之疆域均距離海頗遠。貝朋之入手當出于實物交易與擄掠”,言下之意是東南沿海。日本學者江上波夫從20世紀30年代開始研究東亞海貝,結論中國海貝來自南海。中國的海貝不從中國沿海來?還能從哪來?
百度百科“貝幣”詞條
重點來了,對于以上兩個“定論”,楊斌均給出了顛覆性的回答。第一、海貝在中國沒能成為貨幣(除了云南)。二、中國的海貝不是東南沿海來的,而是馬爾代夫來的。
為什么敢說海貝在中國不是貨幣?楊斌解釋:
“在實際的歷史進程中,海貝作為貨幣候選物在西周就遭遇了供應鏈方面的難題,筆者認為,從金文可知,海貝在商周時期是最有競爭力的貨幣候選物,然后,由于供應的短缺(如后來大量的仿貝所示)以及長距離運輸的巨大成本,海貝只能成為貴重物,并保持著貴重物的身份,無法滿足日益增長的交易(或大或小)的需求而成為貨幣。正是由于海貝價值高昂,它們基本上在貴族階層間流轉,無法深入平民階層。因此,海貝很少在商周時期的平民生活遺址或者平民的墓中被發現。”
簡而言之,就是海貝太少了,當貨幣不夠用。
楊斌的說法不無道理。殷代銘文中賜貝最多只到十朋,周代賜貝亦不過幾十朋。朋是記數單位,有兩枚貝之說,亦有五枚貝之說。不管幾枚,這個數量都少得可憐,根本不足以承擔貨幣職能。
海貝購買力驚人,根據《裘衛盉銘文》記載,100朋貝可換1300畝土
況且,殷周賞賜物品不僅有海貝,還有“馬、弓、金、車、裘”等,如果海貝是貨幣,那么這些也應該是貨幣,如果這些只是寶物,那海貝也應該是寶物。總之,商周時期的經濟活動還是以物物交換為主,海貝并不是貨幣。
除了楊斌,也有不少教授持類似觀點。吳榮曾說:“在談到貨幣起源時,一般通行說法是一提到貝就是貨幣。我是很不同意這種說法的”。劉森持說:“貝是怎么從海貝演變為貨幣的?這很值得研究......恐怕主要還是奴隸主之間使用,主要不是通過交換取得的。它是財富的象征,但并不用去交換,所以我稱之為‘準貨幣’”。姚朔民研究發現,甲骨文中16個從“貝”的字,有的是地名,有的是國名、人名。沒有一個是用于經濟目的,自然也不是貨幣。
“貝”字的演變
觀點是對是錯,讀者自有公論。我們不妨繼續追問,既然海貝不是貨幣,而是一種貴重物品。那么它是從哪來的?楊斌說:
“古代中國所使用的海貝主要是從印度洋,也就是馬爾代夫,經過草原之路到達中國的。當然,這個定論并不排除,海貝從其他地區,經其他路線的零星輸入。”
他的證據是,商周時期(也就是中國的青銅時代),發現的絕大多數海貝是黃寶螺。而中國沿海不產黃寶螺。
楊斌引用海洋科學證明這一點:“我國沿岸海域與印度-西太平洋印馬亞區的海洋環境差異很大,我國沿岸海域冬季水溫以廣東沿海最高,約為16度”。對比馬爾代夫的水溫25度,黃寶螺根本受不了。因此“中國古代所用大量海貝不是從中國沿海輸入的。”
他還用考古學反證這一猜想,如果是從南海來,那一定會留下蛛絲馬跡。但事實是“南海地區并沒有采集和輸入海貝到中國的任何歷史學、人類學或者考古的證據”。反而是青藏高原、新疆天山、遼寧等邊疆地區發現了大量新石器時代的海貝墓葬。然后在商代進一步向中原地區集中,形成一條“西北-北方-東北-黃河流域”的傳播軌跡。因此,海貝傳播的真相是,從印度洋到土庫曼地區,再經歐亞草原,蒙古草原到達中國青海,最后輸入中原地帶。
新疆天山
不管如何,楊斌之論,已成一家之言。限于篇幅,本文只能摘其大要。如有疑問,諸君可自行翻閱原書查證。
三、貝幣體系的崩潰
中國海貝告一段落。下一個問題是,好好的海貝體系,為什么崩潰了呢?
楊斌說,這事要怪葡萄牙人。
話說葡萄牙人發現新航路后,從非洲最南端進入了印度洋。1507年,他們“發現”了馬爾代夫,并在此設立了一個中轉站,補充食物和淡水。但很快,葡萄牙人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馬爾代夫周邊的“坎貝和孟加拉有大量交易用的小貝殼被當作貨幣使用,人們覺得它們比銅錢好用”。湊巧的是,西非人也用這種海貝,而馬爾代夫就盛產這種海貝。
航海家
頭腦風暴開始了,1.馬爾代夫盛產海貝;2.西非把海貝當作貨幣;3.葡萄牙有遠洋船。如果把這三者結合呢?用葡萄牙的遠洋船載著馬爾代夫的海貝去西非海岸換黃金和奴隸,有沒有商機?答案是肯定的。
1517年-1519年,第一艘裝載海貝的船只完成了處女航,抵達了幾內亞灣的圣多美島。很快,海貝的輸入成為常態。葡萄牙人很聰明,他們把海貝作為船只的壓艙石,這樣不占貨物空間,上層還能放香料和瓷器等貴重商品。航行結束,海貝運往非洲,商品運往歐洲,實現了利益的最大化。正如葡萄牙人巴羅斯記錄的那樣:“這些年份有多達兩三千公擔的海貝作為壓艙物到達,而后它們被運到幾內亞的貝寧王國和剛果王國,在那里,海貝被當作錢用;內陸的一些僭特爾人以其為寶。”
葡萄牙人賺得盆滿缽滿,讓鄰居們紅了眼。英國人、荷蘭人聽說后,都想來分一杯羹。他們蜂擁而至馬爾代夫,明火執仗,瘋狂收集海貝。這種行為打破了群島的平靜,使馬爾代夫蘇丹憂心忡忡。1660年代,他給巴拉索爾(印度奧里薩邦)的酋長寫信,請求他轉告莫臥兒王朝的皇帝,管管這些不守規矩的歐洲人,禁止他們登臨馬爾代夫。但皇帝自身難保,只能不了了之。
蘇丹的擔憂不無道理,歐洲人的到來破壞了傳統的貿易體系。不僅改變了海貝的主要供應鏈,也重構了整個貝幣區域。海上運輸的海貝數量如此龐大,使過去駝隊蹣跚運來的海貝相形見絀。
很快,非洲市場上的海貝以幾何數級飆升。西非奴隸的價格由1700年的每人4-5萬海貝上漲到1760年的每人16-17萬海貝。據統計,整個18世紀西非從英國和荷蘭進口的海貝總數達到25931660磅,約合11436噸,合計超過100億枚,平均而言,每年有超過114噸海貝經歐洲商船進入西非。
英國漢尼拔號船長記錄:購買奴隸最好的貨物無疑是海貝,大約100磅
海貝的大量涌入,使貝幣迅速貶值,貝幣體系瀕臨崩潰。隨著奴隸貿易的廢除,這樁生意再沒有存在的必要。19世紀-20世紀,各殖民政府開始頒布海貝禁令,以使當地人民使用政府發行的貨幣。1803年,英國人在印度奧里薩邦禁止海貝流通。1807年,英國人宣布:“繳納到政府倉庫的稅收只能是加爾各答的絲卡盧比”。1907年,法屬殖民地頒布了海貝進口禁令。1925年,法國人宣布:“在市場上拒絕接受法郎即為犯罪”。
海貝的時代結束了,失去了作為貨幣的功能后,它幾乎一無是處。有人把它們當成一種廉價小飾品,有人把它們深埋地下,期待海貝的黃金時代卷土重來。也有人把它們堆成山,棄置一旁,或是碾成粉末,提取石灰。曾經堪比黃金的海貝,現在成了垃圾。小小的海貝,成為了歐洲殖民者操弄全球貿易的見證,無聲訴說著亞非人民遭受的痛楚和損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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