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美成列,青年導演。去年他執導的處女作長片《一個和四個》在第16屆FIRST青年電影展上斬獲三項大獎:最佳演員、最佳導演、最佳劇情長片。和他聊天時,你能夠感受到一種平靜,他面容安寧,眼神友善,講話時語速平緩,聲調柔和,看上去不具有任何攻擊性。可是看他的作品,卻又能感受到一股強烈的矛盾與沖突,甚至暴力。這些詞匯猶如隱伏于海面之下的礁石,讓人不禁好奇,危險的根源究竟來自哪里。
采訪、文|一毛
?預計閱讀時間:18min
來源:陳魯豫的電影沙發(lyyy_scndgs)
采訪約在下午兩點。久美成列起身出門,開車去往咖啡廳。路上,他有些煩躁。自從《一個和四個》在第16屆FIRST青年電影展上拿下三項大獎后,一個月內已有近30家媒體與他約訪。聊天挺有意思,但不是所有聊天都有意思。最怕碰到完成任務式的訪問,像和機器人對話。今天出門前,他一度想對記者說——咱們能不能晚一點?最終還是沒好意思開口。
他停好車,走進咖啡廳,找到坐在窗邊的記者,向對方提議——要不要去陽臺?那里聊天更自由一點。
——自由,他喜歡自由。有一年國慶假期,他和媽媽從西寧來到北京看望父親,那是他第一次去北京,父親買了一套宮崎駿的光碟送給他,其中有一部電影叫《風之谷》,具體故事情節已經記不清了,但他記得自己特別喜歡那部電影。有了微信以后,他用藏文給自己取名為“風之子”,聽起來就很自由。
大二那年的夏天,他進入《小雨靴》劇組工作,有一天劇組轉場,不知為何,走著走著他突然發現周圍沒有一個組員,只剩下自己。那一天陽光猛烈,他一個人穿過陌生的村莊,有那么一瞬間,他有些恍惚,仿佛自己正置身于另一個國度。他突然感到一種自由,馬上掏出手機,拍下自己正在行走中的一雙腳。這張照片后來被他用作微信頭像。
他喜歡古代,幻想自己可以成為吐蕃時期的戰士。聽說從前的藏族男人打架,拔了刀就必須真干,打累了停下來吃口東西,吃完再接著打。他覺得這種生活很酷,也想要以這樣的方式行走在世間,好像隨時都可以死,又好像可以死得不那么隨便。
過生日,一個人就好,不需要儀式感,不希望以自己的名義發動聚會,不喜歡成為眾人的焦點。交朋友,只想認識有意思的人,至于能不能遇到,隨緣。自己在的場合,最好大家都能開心,但如果真的有誰不高興,隨便。離開一個地方之后,很少再和那里的人保持聯系,不想回憶過去,也不愿分享現在的自己。
御風而行,何必停留。
小時候
落座后,久美成列的煩躁感漸漸消除,他點了一瓶氣泡水,開始講起小時候。
青海省海南州共和縣,那是媽媽的故鄉,也是他出生的地方。他在那里讀完幼兒園小班和中班,四歲時跟隨父母從共和縣搬到西寧市城東區,在下南關街附近繼續讀幼兒園,后來又搬到城西區,進入西建中英文學校讀小學。十二歲那年,他離開西寧,搬去北京。從小學五年級到初中,班級里只有他一個藏族學生。初中時他常常自己一個人待著,有時畫畫,有時寫一點只言片語。
從小到大,他都是一個聽話的孩子。
在共和縣讀幼兒園時,有天中午表哥來看他,給他買了一支雪糕,他站在緊鎖著的大門后面,對表哥說:你帶我回家吧。表哥心一軟,偷偷把他帶回家,因為怕被家里人知道,將他放在一臺縫紉機上,用一塊白布蓋起來,對他說:你不要出聲啊,千萬不要讓別人發現。他點點頭,一動不動地躺在縫紉機上,躲在白布下面待了一整個下午。直到晚上聽見家里人四處詢問:成列去哪里了?他才忍不住從白布里鉆出來,說,我在這兒。
小時候,因為父親很早離開家去北京做電影,所以大部分時間里,久美成列都是與母親相依為伴,關系也更親近一點。但母親對他的要求極其嚴格,他躺在床上跟母親學念藏文,腳縮在被子里緊張得直出汗,生怕自己讀錯發音。“我念錯了,她就急——‘你怎么這么笨,我都教你兩三遍了,怎么還不會念!’但是藏語發音不是教一下就能學會的,要從嗓子和鼻腔里找到訣竅,可她沒有這個耐心,我英語好也是被她打出來的。”
母親在家時,他常常忐忑不安。但如果母親晚上加班沒回來,他又十分掛念,想要快點兒見到她,有時還會胡思亂想:她不會出什么事情吧?想著想著就哭了出來。他很怕母親,很愛母親,也很心疼母親——一個從西北民大醫學院畢業的研究生,一個被醫院里所有人都喜歡的主治醫師,人生原本有著遠大前程,但為了丈夫和兒子選擇離開自己熟悉的環境來到北京,在久美成列心里,母親是一個犧牲太多的人。
久美成列曾經做過一個夢,夢見他回到家,發現自己一直在冒充另一個家庭的孩子。母親拿出一件粉色運動衫給他穿,他接過來,心里竟然有些喜歡——放在以前,穿粉色是絕對不可能的。他告訴母親,自己會穿這件衣服。母親笑著說,這才是她的乖兒子。他在記錄這個夢時寫道:“她的笑讓我感到欣慰。我不知道她真正的兒子去了哪里,也許永遠都回不來,那就讓我為她帶來快樂吧。”
夢里還有另外一個場景:他在一個熱氣騰騰的小屋里被兩個人左右挾持,施以酷刑。他們將那些燒紅的刻滿污言穢語的鐵塊烙進他的身體里。他記得父親曾經說過:膽敢文身就把你的腿打斷。但此刻,他身上滿是烙印,知道自己將與這些粗俗不堪的字眼共度一生,即便洗掉它們,也會留下痕跡。他站在鏡子前,看著自己的身體,流下眼淚。他想起父親,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和夢里一樣,久美成列很怕讓父親失望。對于父親提出的要求,他總是照辦。小時候搬到北京和父親住在一起后,父親要求他每天用英文寫日記,寫完還要念給他聽。他知道父親不太懂英文,經常瞎念,父親每次聽到后都是“行,OK”,就這樣混了好久。和父親一起出門時要坐地鐵,從家走到地鐵站需要十幾分鐘,父親要求他在路上將前一天看過的電影或小說闡述出來,他即便內心感到疲憊,也依然會一路講到上地鐵。
小時候,父親經常帶他去電影資料館看老片,從卓別林到巴斯特·基頓,從拉斯·馮·提爾到伯格曼。不管什么片子,他發現自己總能感同身受。藝考期間,一個老師問他:你喜歡什么片子?他說:我喜歡《去年在馬里昂巴德》。老師很吃驚,讓他分析分析。他開始表述自己對于這部電影的理解,看到老師的反應,他感覺自己應該分析得挺準確。對于很多抽象事物,他總是能立馬捕捉到其中的情緒和表達。
第一次讓他感覺到電影和自己的生活真正有所關聯,是看伯格曼的《秋日奏鳴曲》。高傲強勢的鋼琴家母親,從未在意過女兒的情感需求,女兒為了取悅母親,不斷壓抑自己的真實感受,表現得乖巧又順從。但當表面的和平被撕破以后,母女關系開始暴露出另一面——指責、埋怨、爭吵、失控。
片中那對母女,讓久美成列想到了自己和父親,但與她們不同,那時候他很少會與父親做深入交流。有一年父親節,他給父親畫了一張肖像,在朋友圈寫道:“兩個最不善于表達的人,阿爸,父親節快樂啊!”
一棵樹
一陣風吹來,在記憶深處發出回響。此刻,25歲的久美成列,正與記者平靜地談論著童年往事。他戴著一頂黑色棒球帽,面容安寧,眼神友善,講話時語速平緩,聲調柔和,看上去不具有任何攻擊性。
可是看他的作品,卻又能感受到一股強烈的矛盾與沖突,甚至暴力。這些詞匯猶如隱伏于海面之下的礁石,讓人不禁好奇,危險的根源究竟來自哪里。
他想起自己年幼時所經歷的一些爭吵畫面,想起自己在面對爭吵時曾有過的驚恐和無助。他厭惡爭吵。他甚至嘗試過用傷害自己的方式去制止紛爭。他感覺自己時刻處在夾縫中,試圖調解那些沖突,卻發現一點兒用也沒有。那些親密關系里的沖突好似一把尖刀,劃破他的內部世界,將一些帶有危險氣味的種子灑入他的裂縫之中,長出茂密的枝葉,形成一片陰影。
“它可能已經塑造了一個內在的我,很掙扎,很煎熬,有時候會動一些非常極端可怕的念頭,也會喜歡比較殘暴血腥的東西,比如說金基德、昆汀的那些片子,會讓我看得特別爽,它能勾起我心里面的‘種子’——可能也不算種子,都已經長成‘大樹’了。但它不會沖出來,那只是一個瞬間的念頭,我絕對不會做的,但是你可以把它放進電影里面拍出來,所以可能我的作品算是比較能夠貼近我內心相對陰暗的一面。”久美成列靠在椅背上,聲音穿過風,遙遠又孤零。
“你有跟父母聊過這些話題嗎?”記者問。
“沒有,從來沒有過,我覺得聊這個事情很尷尬,所以有些話題不太會跟他們深聊。”他有一兩個固定的聊天對象,是在大學期間和工作中認識的朋友。可即便面對朋友,他也極少袒露自己內心深處的那片陰影。更多時刻,如他所講,那棵樹,那片陰影,那些帶有危險氣味的念頭,都被移植到他的作品中。
他曾經寫過一個故事叫《蜘蛛肚子》:一個內地高中男孩去牧區體驗生活,住進當地一戶人家,家里面只有一位藏族老奶奶和她的兒子。男人是一個從小被詛咒的人,身邊人好像總會因他而死。在他出生那一天,家里人除了媽媽之外全部死于非命。但藏族男人說他不相信詛咒,要用自己的力量去對抗一切厄運。一天晚上,一群狼闖入他家的院子里吃羊,男人血性大發,拿起刀沖出去,幾乎殺光了所有狼。他提著一只狼頭回到屋里,想要證明自己戰勝了厄運,結果回來之后發現,媽媽已經被另一只狼吃掉了。高中男孩目睹了藏族男人崩潰的過程,他的假期也隨之結束。
在這個故事里,久美成列為男孩寫下一個夢。夢里一群羊在念經,男孩被羊群拖到懸崖邊,所有羊都跳下去,他也跟著跳下去,但在跳下去的一瞬間,他和那些羊都變成了雨滴,輕輕地落在地上。
這一刻,男孩醒了。
找自己
如果沒有開車,他今天其實更想喝點兒酒。
喝酒會讓他感到放松。他想起自己六歲那年第一次喝酒時的感覺——莫名其妙干了兩小杯白酒,有點辣,有點暈。長大以后,喝酒似乎已經成為一種習慣,是情緒,也是情感。
去年,他和幾個伙伴一起去西藏勘景,進入日喀則中部拉孜縣時,大家覺得到了“藏區糧倉”,怎么也得嘗一嘗最好的青稞酒。那天晚上,他們抱著一箱酒回到酒店,久美成列即興拍了一個短片:幾個人喝著酒閑聊天——聊過去,聊現在,聊故鄉,聊已經消散的人和時光。短片最后,他扮成酒店服務員給大家送酒,站在門外一直敲門卻無人響應。故事里的人已經喝醉了,睡著了,他把酒放到門口,走了。
藏族人天生愛酒,大家只要聚會,就必須好好喝上一回。他們喝酒像是金鈴子在詩里描述的那般——“我們若不喝光最后一瓶,不喝下汪家大壩那塊冬水田,不喝下最后一段江山。我們今晚就不會罷休,就不會說山高有好水,處處消魂。”
醉酒的滋味,也是鄉愁的滋味。
這種滋味,其實已經圍繞久美成列多年。
他雖然是藏族人,但因為很小來到北京,一直接受漢語教育,導致他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對自己的身份感到迷茫。家里人希望他能夠深入了解自己民族的歷史與文化,在他高一那年為他辦理休學,將他送到青海一所寺院學校里學習藏語言文化。那所學校建在果洛州瑪沁縣的黃河邊上,旁邊是青海著名格魯派寺院拉加寺。學校招收對象面對適齡兒童和成年人,身份、民族、年齡、地域不限。能不能被錄取不看分數,而是看報名順序——報晚了就進不去。
久美成列當時就讀于初中部,班上共有78名學生,年紀最小的9歲,最大的53歲。他每天大約6:00起床,6:30去教室里面念經,念完經后來到教室外背早課,所有同學穿著藏袍在地上坐成一排,背書時要像古人那樣搖頭晃腦。背完早課去吃早飯,早飯過后回到宿舍收拾內務,8:00多開始上課,上午有四節課,第四節課結束后要去操場辯經半小時,辯完經之后去吃午飯,吃完午飯要被檢查內務,房子不干凈會被記上名字。
下午也有四節課,第四節課結束后也要辯經半小時,全校學生聚在一起,挑幾個辯經厲害的,大家圍觀學習。顏色有多少種,無常和不無常,有形的和無形的,看得到和看不到,要對很多東西下定義,要從定義里面找漏洞。辯經讓他看待事物不再單一,讓他學會用更多的視角去看世界。
來到這里之后,他發現同學們都特別愛學習,大家會在周末成立學習小組,一起念詩或討論某個話題,周四下午還會有“知識比拼”。每到英語辯論或是畫畫環節,久美成列永遠都是第一個被拉上臺的,他還曾代表學校去參加州上英語比賽,拿了第一名。
周五放學后,老師和學生一起開表彰批評大會——誰上周末去了鎮上網吧,誰騎摩托車外出,誰偷偷喝酒,都要被拉到臺上一頓暴揍。久美成列常常因為內務不整被叫上臺,懲罰措施是和其他內務不整的同學組成小分隊,一起去修廁所、修路、撿垃圾。
他在拉加學習一年,2014年回到北京。離開前,他發了一條朋友圈:“離開這里,我就離開了真正的藏族教育。”他喜歡那里,那所學校教會他如何成人,教會他如何看待世界。在那個地方,他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真正變成一個男人。“以前覺得自己還是一個小男孩,挺矯情的,好像自己的世界很重要,覺得大家都不理解你。在那兒就不會,一幫大老爺們兒每天在一起,干的那些事在外人看來可能很無聊,比如修廁所,但是你能找到一種責任感和使命感,會讓我覺得自己像個男人,干一件事就是一件事。”
臨行那一天,他回宿舍收拾行李準備離開,突然看見窗外同學們站成一排,每人手里都拿著一件小禮物和一條哈達,挨個進來跟他道別。當班上年紀最小的9歲男孩也來給他獻哈達時,他實在忍不住了,整個人哭得不行。“特別舍不得他們,舍不得離開那個地方,那是最真的感情上的東西,是我從小到大在其他地方沒有體驗過的。”
風越來越大,夕陽漸漸下沉,久美成列停在黃昏里,回憶那一年。他覺得這段經歷讓他的心變得更加開闊,能夠接納更多事情,梳理各種情緒,也讓他對生命有了更深刻的認知,自我之間的內外沖突已得到化解,整個人更加平和。
在那里,他好像找到了真正的自己。
以前在北京學畫畫時,一個姑娘問他:西藏是什么樣?他說,西藏有個節日叫燃燈節,那一天人們會把酥油燈放在布達拉宮和大昭寺的墻面上,擺成一排,很漂亮。其實說這些話時,他根本沒有見過燃燈節,那些場景只是他的想象。
在拉加上學那一年,有一回剛好趕上燃燈節,拉加寺的墻面上擺滿酥油燈,大殿空空,寂靜無聲。那是他第一次見到燃燈節的場景,原來和自己想象中的幾乎一樣。
一個人
2016年七月底的盛夏,張楊導演《皮繩上的魂》在第10屆FIRST青年電影展上做露天放映,久美成列和朋友一起去看。放映場地位于青海湖東南部一片露營區內,工作人員在海拔3000多米的草原上支起一塊幕布,橄欖色草坪上鋪著一排排紫色瑜伽墊供人落座觀影。等天色暗去,云朵隱入湖底,經幡在夜風里飄蕩,營地里的帳篷被陸續點亮,電影開始正式放映。一些影迷、媒體工作者、當地居民以及幾個紅衣喇嘛,相繼來到這兒,靜靜坐在銀河底下看電影。
那是久美成列第一次去FIRST青年電影展,他被那兒的氛圍感染了。彼時,他剛剛考入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再過一個多月就是開學典禮,那條通向電影的路仿佛離他越來越近。當初他決定考電影學院,家里人都不同意,因為父親就是干電影的,知道做這行有多難,但久美成列很堅持。
小時候他沉迷于畫畫,經常把家里各種雕像擺到自己面前畫一遍,看小人書翻到有趣的畫面也要臨摹一下。上初中以后,他有段時間天天畫自己的手,把每一條紋路畫得清清楚楚,那時他一心只想當畫家。后來考美院,被查出色弱,畫家夢碎,他才開始決定做電影,因為那是除繪畫之外,他所能找到的離自己最近的藝術形式。
大學期間,他一共拍攝過六部短片,有講述母子觀念沖突的,有關于外地農民工的,有吸毒犯罪題材的,還有記錄藏族電影工作者的……畢業時他原本打算再拍一部短片,但家里人勸他拍個長片試試,說既然要搞,就搞一個大的。起初他還有些猶豫,甚至常常感到焦慮,覺得自己搞不定,但最終還是決定做下去。對于完成一件事情,他總是抱有很大決心。
他的畢業作品《一個和四個》,改編自作家江洋才讓的同名短篇小說,講述90年代末發生在青藏高原的一個故事:森林里即將迎來暴風雪,那一天,護林員的世界里闖入幾個不速之客,他們都與一起盜獵案有關,但每個人的身份真假難辨。懷疑、猜忌、沖突、博弈不斷充斥著護林員的世界,直到暴風雪降臨,真相也沒有水落實出。
電影在2019年冬天開始拍攝,因為疫情停拍過一段時間,于2021年冬天制作完成。影片同年入圍第34屆東京國際電影節主競賽單元,后來別人問他:國內最想去哪個電影節?他想起在青海湖看電影的那些時刻,隨即回應道:去FIRST。
2022年第16屆FIRST青年電影展,久美成列導演處女作長片《一個和四個》斬獲三項大獎:最佳演員、最佳導演、最佳劇情長片。聽到自己得獎時,他的內心極其平靜。頒獎典禮結束后,劇組舉辦慶功宴,他其實心里有些抗拒——“你又要見到那種局面,有些人過來可能不是真的要為你慶祝,他們可能只是想認識你,或是其他什么目的,但你不需要那種東西。”
時間過去許久,他已經喝光了瓶子里的氣泡水,但記者好像并沒有打算停止提問。話題焦點再次落回他的父親身上。翻閱與久美成列相關的一系列報道會發現,“萬瑪才旦”是多數提問者都無法繞開的名字。這位藏地新浪潮領軍人物,這位旁人眼中低調寡言的導演、編劇和小說家,已在久美成列的世界里閃耀多年。父親的存在,讓他收獲到一枚鑲了金邊的身份前綴,使得人們在看到“久美成列”之前,往往會更先看到“萬瑪才旦的兒子”。這種身份前綴確實為他的電影之路帶來一些便利,但他更希望有一天,別人可以把他當作“久美成列”來看待。
以前每次回青海過年,他都是和父母一起。父親很會照顧家里人,回老家時總是要帶上一大堆禮物,有時還會把家里裝修一番,請親戚朋友來做客。這種時刻總會讓久美成列感到不太自在,“我覺得自己在那邊沒有太多話語權,我不想要被忽略的感覺。”他長嘆一口氣,繼續說道:“有一種忽略是不管我爸走到哪兒,家里也好,外面任何會議或者飯局也好,大家都會很尊重他,也很尊重我,但這種尊重可能并不是針對于我自身,而是因為我是萬瑪才旦的兒子。很多時候是這樣的,就算我這次拿了獎,也會有這種情況存在。”
久美成列想要以自己的身份去和別人打交道——一個人回青海,一個人去拜年,一個人和親戚朋友們喝酒聊天,聽他們訴說生活感想。他想要去見一些人,為他們辦很多事,他希望自己可以走進那片故土,觸摸到那兒的生活。只有這樣,他才會覺得自己真正屬于那里。
去年春節,他終于有機會自己一個人挨家挨戶去拜年,坐下來和大家喝酒聊天。以前,他們從來不會跟他聊很多事情,只會跟他的父親聊,這也讓他一直有種“飄著”的感覺。但那一天,這種感覺發生了改變。
他很開心,喝醉了。
風之子,好像終于找到了可以落腳的地方。
圖源|文中配圖均由被采訪者提供。圖片不為商用,如有侵權請聯系我們,立即刪除。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