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武漢暖心教育咨詢服務公司全部60名員工被河南警方跨省抓捕，被潢川縣公安局指控涉嫌電信詐騙，后公司股東和員工集體獲刑，分別獲刑14年至緩刑不等。2022年11月7日，新黃河客戶端以《武漢一情感公司卷入特大詐騙案，60人遭跨省抓捕判刑，是否構成詐騙引爭議》為題獨家報道此案，引發公眾關注，并引起了眾多法律人士的討論。近日，新黃河記者從多位涉案人員及其家屬處獲悉，法院二審撤銷原判，以事實不清為由將案件發回重審。之后，11名涉案人員被檢察院撤訴，被告知“不構成犯罪”。

目前，未被撤訴的涉案人員相繼給有關部門寫信反映情況。潢川縣檢察院負責此案的檢察官表示，其他未撤訴涉案人員需等待重審判決結果，如不服判決屆時可以重新上訴。

二審撤銷原判，11人被檢察院撤訴

“我等了三年多，終于等來一個清白。”武漢暖心教育咨詢服務公司（以下簡稱“武漢暖心公司”）員工李芳（化名）激動地說不出話來。2023年3月6日，李芳前往潢川縣人民法院拿到自己的《刑事裁定書》，看到上面“撤回起訴”的字樣，心情久久不能平復。

李芳是武漢暖心公司的一線客服人員，前后入職不到一個月。這是一家提供情感咨詢、情感挽回、矛盾危機化解等服務的公司，設有一線客服、二線情感分析師、三線心理咨詢師等不同崗位，由于在百度推廣中謊稱與知名主持人和情感欄目有合作，被河南省潢川縣公安局指控涉嫌電信詐騙。2019年7月26日，潢川縣公安局70余名警察來到武漢暖心公司，將包括李芳在內的公司47名員工全部逮捕，以涉嫌詐騙罪進行刑事拘留，之后，警方又抓捕了13名已經離職員工，共計逮捕60人。2020年12月28日，潢川縣人民法院作出一審判決，李芳因犯詐騙罪被判有期徒刑11個月，并處罰金2000元。公司其余59名股東和員工均獲刑，分別獲刑14年至緩刑不等。

一審判決后，大多數涉案人員不服判決選擇上訴。2022年9月，該案二審開庭。多位被告人的辯護律師認為，一審判決在證據采納、法律適用、事實認定等方面均存在錯誤。辯護律師認為，本案至多是一個虛假宣傳類的民事欺詐行為。即便如法庭認為的構成犯罪，量刑也過重，部分員工有相關從業技能證書和相關經驗，有的員工剛剛上班沒幾天，一分錢工資都沒有領，也被認為是犯罪。此外，2019年7月，武漢公安部門已經調查過該公司一次，認為不構成犯罪，而是作為民事糾紛處理，建議暖心公司進行整改，公司也確實按照要求進行了整改，此后再無違規之處。

2023年1月19日，信陽市中級人民法院作出二審裁定，撤銷原判，以事實不清為由將案件發回重審。潢川縣法院重新立案并依法另行組成合議庭。2月28日，該案第一批被起訴的43人中7人被潢川縣人民檢察院撤訴，第二批被起訴的17人中有4人被撤訴，兩批共計11人。

撤訴未標注理由，被告知“不構成犯罪”

根據潢川縣法院分別作出的兩份《刑事裁定書》顯示，此次被撤訴的11人，均為武漢暖心公司的一線客服、三線心理分析師兩個崗位的員工。此前的一審判決，這11人分別被判處有期徒刑11個月至緩刑不等。這11人中，除一線客服李芳以外，還包括此前新黃河客戶端報道中提及的一位剛入職公司8天、一審獲刑11個月的三線心理分析師，以及一位擁有二級心理咨詢師證和高級教師資格證的碩士研究生。新黃河記者注意到，《刑事裁定書》上并未寫明撤訴理由。

李芳告訴記者，在接到不予起訴的裁定書后，她們幾人發現裁定書上并未寫明檢察機關撤訴的具體理由，于是向信陽市中院提出上訴，要求潢川法院補正裁定書中關于檢察機關撤回對其起訴的具體理由。“我們擔心裁定書表述不明會留下案底，給自己和家人帶來不好影響，于是想要法院給出一個清清楚楚的解釋。”李芳說，3月20日，潢川縣檢察院相關負責人給她打來電話，回復稱是以“不構成犯罪”為由撤訴，但由于目前有人上訴至中院，需要走相關流程，暫時無法給出最終書面裁定。

案外律師、北京慕公律師事務所主任劉昌松接受新黃河記者采訪時表示，一般來說，法院的裁定書會寫明檢察院請求撤回起訴所依據的具體法律條款，相應法條的指向較為清楚，如依據無罪不起訴、證據不足不起訴或罪輕不起訴等。“如檢察院上述所言，11人撤訴理由是‘不構成犯罪’的話，那么就屬于‘無罪不起訴’范疇，這種情況下就可以申請國家賠償。”

“我們也提過國家賠償的事情，檢察院人也說，現在提這個為時尚早。”李芳表示。

檢察院負責人回應，此案仍有8人在押

據新黃河此前報道，據調查，武漢暖心公司遭警方跨省抓捕，起因與虛假廣告有關。公司2018年在成立之后，在百度網站上做情感類推廣，在廣告推廣過程中，在未獲得授權和注冊商標情況下，多次謊稱與國內知名情感類節目主持人涂某及知名電視節目《愛情保衛戰》《金牌調解》等欄目等有合作，使用涂某及以上欄目等搜索關鍵詞進行廣告推廣。潢川縣法院一審《刑事判決書》認定：武漢暖心公司自成立后，便制作知名主持人相關的虛假宣傳網頁，指導公司人員根據被害人需求謊稱公司與知名電視調解欄目或主持人有合作，以騙取被害人信任，從事詐騙活動。自2019年1月1日，該公司先后以該方式，扣除已退款項后，騙取被害人共計480萬余元。本案系共同犯罪，該組織符合犯罪集團的特征，全部60名員工被認定犯詐騙罪，主犯量刑均在10年以上，從犯量刑從緩刑到有期徒刑5年不等。截至目前，除仍有8名主犯在押外，其余52人已刑滿釋放。

得知有11名同事被無罪撤訴后，不少未被撤訴的武漢暖心公司員工相繼給相關部門寫信反映情況，堅稱自己也應“無罪撤訴”。其中，此前一審被判處有期徒刑1年6個月的鄭榮（化名），是除上述11人外刑罰最輕的員工。鄭榮告訴新黃河記者，她只在武漢暖心公司上了24天班，跟他們11人干一樣的活兒，而且一分錢工資都沒有領過，“為什么有些工作時間比我長、領到工資的人，都能無罪撤訴，我卻不能？”鄭榮表示不能理解。

日前，鄭榮找到潢川縣檢察院負責此案的檢察官吳某，向其了解原因。據吳某解釋稱，此前11人撤回起訴，是因為“（涉案）金額比較少，時間比短，不認為是犯罪。”至于為何鄭榮未被撤回起訴，吳某表示，因為鄭榮雖然也是初犯，但是涉案金額4萬多元，屬于比較大的金額，像她這樣情況的人也有很多。“等到重新開庭以后，如果對判決結果不服，還可以重新上訴。”

是否構成詐騙？案件一審引發爭議

“武漢暖心公司特大電詐案”經曝光后，引起不小的爭議，在法學界也引發激烈討論。有案外律師認為，本案符合詐騙罪構成要件，也有案外律師表示，情感咨詢服務引發的糾紛，在實踐中大多屬于民事糾紛，一般不構成刑事犯罪。虛假宣傳主要涉及民事欺詐，極少運用刑事手段懲治。本案即使構成犯罪，量刑也過重，將60人投入監獄，不符合罪刑法定原則和刑法的謙抑原則。目前涉及情感咨詢公司的起訴案件，基本走的都是民事訴訟，像武漢暖心公司這種被列為特大詐騙案的情況極為罕見。

如今，該案已有11人被撤回起訴，剩余49人命運又會如何？江蘇法德東恒律師事務所高級合伙人藍天彬律師認為，本案是否構成詐騙罪，在法律界爭議比較大，檢察院已經針對11人撤回起訴，至少證明有部分被告人不構成犯罪。刑法具有謙抑性，不能隨意擴張，要堅決防止刑事打擊擴大化。本案是應該通過民事訴訟或者行政處罰解決，還是需要上升到刑事手段解決，這一點值得商榷。北京慕公律師事務所主任劉昌松也認為，該案在重審判決時，其他未撤訴人員在量刑上可能會有所變化。

北京京鼎律師事務所杜兆勇律師則表示，從目前被撤訴11人情況來看，應該適用的是《刑法》第十三條：“情節顯著輕微危害不大的，不認為是犯罪。”被撤訴的11人，在案情上要徹底處理干凈，不能再用他們的供述來指控剩余的被起訴者。整體案件的有罪支撐應該會有所減少，包括犯罪數額等會有所下降，證據鏈條也會有所損毀。原來定性的人數眾多，接下來人數上也會有所改變。所以，剩余被起訴的案件有望降格處理，以使整個案件較為平衡。

這起涉及60人的特大詐騙案，也改變了60個家庭的命運。武漢暖心公司剩余未被撤訴的49人中，有的依舊身陷囹圄，有人已經開始新的生活，他們都在靜靜等待著法院重審的判決結果。

新黃河記者：郭吉剛 編輯：孫菲菲

藍天彬律師：江蘇法德東恒律師事務所高級合伙人、刑事業務研究會副主任，南京市律師協會刑事法律風險防控委員會委員，前政法記者，畢業于廈門大學，專注于研究公司人員、公職人員法律風險防控和刑事辯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