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澳門城市大學的講座中,有聽者提問,有媒體認為,孔乙己不能獲得成功,是因為他不能脫下長衫,請問您怎么看?
問題一提出來,周圍觀眾的表情頓時有了些變化,一些意味深長的笑容浮現在屏幕上,比起上一幕,這一幕明顯多了幾排小白牙。
看看舉起的手機,以及架著的長槍短炮,余華深知,他不論回答什么,迎接他的都將是自媒體的熱議。安全這根弦,必然迅速緊繃。莫言的“我有一種偏見”“諾貝爾獎和國家沒關系”等新舊言論帶給他的壓力,大家應該都還有印象,像莫言那樣在大會上裝睡,余華怕是來不及了。
時不我待,余華必須先回到一個安全的角度,為自己爭取思考時間。談文學鑒賞,咱還是在行的。
余華先對《孔乙己》這篇作品給予了不同凡響的評價:很多偉大的文學作品,都很難詮釋,但是《孔乙己》尤其是其開頭,既偉大,又容易闡釋。魯迅先生真是“一針見血”。
余華解釋到,這個開頭,一下子把孔乙己的社會地位和當時的社會結構給直觀展現出來了。
好吧,這血到底是啥呢?我不說。轉而,余華說,上世紀三十年代以來,這么長時間,我們一直是這樣理解它的,現在,突然“孔乙己脫掉長衫”成為一個新的熱點。
余華無辜的說,一開始我還不太明白。我們都知道,有一種糊涂,叫“揣著明白的糊涂”。
是啊,過了這么多年,這個被認為直觀反映舊時社會問題的小說人物,怎么突然就“復活”了呢?
不應該啊,一個社會問題,在號稱“日新月異”的時代洪流中,怎么能跨越時空再現于當代呢?
說到這里,再多說一句,都會把文學家那種“危險的批判性”給展露出來。
從微表情看,余華不知不覺有點說嗨了,但也迅速意識到了“安全”問題,他給自己一個緩沖空間,一個伶牙俐齒的段子手,迅速變成一個哼哼哈哈的呆萌馬科長。
在竭盡全力地消耗掉呆滯時間后,余華舔舔嘴唇,說,這反映的是“就業困難”,還加了個重復強調,就是“就業困難”。
按照專業醫生給出的解釋,除非余華當天嘴唇發炎,否則,舔嘴唇就是緊張、害怕、無助的心理反應。
動用所有的腦細胞,終于找到了一個“就業困難”的落腳點,當然要用事例支撐一下。余華舉例,很多年前沒人去的出版社,現在達到1:1000的錄用比例,而且都是碩士博士。這正常嗎?余華那種惋惜的表情已經給出了答案。
作家的“問題意識”和共情能力都是超越常人的,這個嚴重的社會問題,多少又會激起余華想說幾句實話的沖動。說具體人不合適,小說家經常會采用一種“主觀第三人稱”的敘述手法,也就是用“我”去虛構一個角色。
在余華講述的小故事里,父母花了很多錢,供“我”從幼兒園學前班一直讀到碩士博士,結果出來發展只能找到初中生就能干的工作。
余華解釋,這在今天會成為一個很普遍的現象,越來越多的人要尋找工作,工作又那么的少。那解決辦法呢?
至少在余華的結論中,解決辦法有一個預設前提就是“不用脫下長衫”,因為之前余華已經清楚了分析了培養一個人才的成本,如果讓這個成本“沉沒”,也就是脫下長衫,那本身就不足以成為一個“辦法”。
繞了一圈,余華沒有明說,但是這一段發言包含著一種諷刺:脫長衫,算什么“辦法”呢?如果茍且也能稱之為“辦法”,那世界一切問題都有辦法了。
余華感覺到,自己已經涉險過關了,于是小開心地笑著說,除非經濟迅速恢復,否則沒有辦法。我,只能回答到此了。
什么造成了“只能”呢?限制條件也分主客觀。余華的認識和表達能力“只能”到此嗎?讀過余華作品的人,心中自有答案。這種“只能”的無奈,就來自于外部。
脫口秀演員邱瑞曾經說過程序員的故事,你要說他(老板)懂吧,這里面有5個BUG,你要說他不懂吧,他一行就改進去5個BUG。我就沒見過寫BUG這么專業的人!
用類似邏輯替換一下,一個作家真厲害,有兩個表現:那就是,他既可以非常深刻地觸及實質,也可以非常精準地規避實質。
這都說明了一點,他內心對于“什么是實質”有著清晰的認知,就像一個人很明白好幾個地雷的位置,他既可以準確地全部挖出來,也可以準確地一個都不挖出來。
大智若愚,其實可以有另外一種解釋:能表現地一點聰明都沒有的人,也是非常厲害的。
有網友評論過余華的這段發言,說,自媒體剪輯高手本事再大,都無法從余華的發言中剪出一個“金句”來。這在余華的寫作和接受采訪的經歷中,這次是獨一無二的。
我還注意到一個細節,余華在回答并總結“就業困難”這個事情時,始終在用“現象”這個詞,他沒有用“問題”“本質”“麻煩”“原因”等任何可能代表著深層認識和主觀斷言的詞匯,他自貶身價,從現象到現象,從表面到表面,從馬上就要觸及實質的懸崖邊精準地勒馬,裝糊涂都裝的這么真誠,一般人做不到。
他似乎給你了所有的鑰匙,卻從不肯捅半下鎖眼。
《孔乙己》這個作品好牛啊,直觀展現了舊時代的問題,真是一針見血,好,我們不談針也不談血;過了這么多年,又有人說現在的問題,我都懵了,(咋100年前的針能捅出今天的血來?)昨天這個現象,今天就是個——現象,這個現象肯定會給人巨大的落差;關于這個現象,微觀上家庭和個人付出極大,宏觀上,1000個孔乙己只有一個不脫長衫的機會,嗯,這個現象很普遍;你問我怎么解決?反正,脫長衫算什么鳥辦法。
記得網上有一個觀點,成年人面對這個社會,需要學會“言行思”三者分離,就像《星星點燈》里的歌詞:說著言不由衷的話,帶著偽善的面具。說的不一定做,想的不一定說,說出來的也不是我想說的。
這個“言行思”三者分離的標準,對一個社會人來說,也許算一個優點。但對于作家來說,有扼殺才華的風險。作家的靈感常常來自于思考和表達的一體化,所思所悟能高水平輸出,就實現了良性循環,如果總有一個達摩克利斯之劍懸在空中,總要在從心到口的半路截殺靈感,這種腦回路的阻滯,會嚴重損害創作水平。
也許,一個更符合社會人標準的余華,未來會比莫言安全地多,也許,一個更悖逆自己性情的作家,未來會讓我們少很多“一針見血”的警醒。
這個現象,就是個現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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