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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青色的煙雨,大阪雨后的傍晚(陽臺拍攝)
最近我很少再關注國內新聞,可看到河南小麥發芽的報道,還是感到異常難過。眼瞅夏收了,農民好不容易盼來收獲,一場雨,毀了多少糧食,毀了多少勞動者的辛勞。不幸在于,包括了我大姨她們家幾十畝麥地,這讓我更難過了。
其實不光是河南在下雨,聽我爸講,我老家河北一連幾天也在下。比下雨更悲催的是,前幾天老家迎來了一場不大不小的冰雹,亭亭玉立的小麥慘遭蹂躪以后,瞬間東倒西歪。
那天晚上,我姨夫跑去城里,來到我舅經營的飯店喝悶酒。我在家庭的微信群里看到,一大桌子菜,一大桌子人,只有我姨夫是真真正正種地的農民。
席間,我大姨在微信群里埋怨著、麥子都倒了,你還有心思去喝酒?便沒了回應。又等到了很晚以后,我舅媽在群里發了個視頻,嘈雜嬉笑的人群中說:二姐夫喝美了。
我看到姨夫搖晃的背影,是有觸動的,感到隱隱心疼。雖然我不是農民的兒子,但我和農民之間,包含著濃郁的親情。我知道在土里刨食自古以來就不容易,更何況有至親在此,我岳父岳母也是地道的農民。
冰雹是前幾天的遭遇,麥子倒了,我大姨抱怨幾句,姨夫喝一頓酒,我也不清楚了后續。
最近一連幾天,大阪總是下雨,到昨天連續下了30多個小時。等中午雨稍停了,我出門找吃的,發覺地面幾近全干,沒有積水和內澇,這景象感到挺不可思議,就隨手拍個視頻發到了家庭群里。
然后我媽回復我講:大阪和家里一樣啊,老家也下一天一夜,眼瞅麥熟農忙的時候,你大姨說被提前放假了,她給你小姨講著,在電話里哭了兩個小時。
原本農民逆來順受慣了,是不會輕易哭的,可到了真正傷心難過的時候,無助又無奈,有苦講不出來,就只剩哭了。如果說種地是農民的特質,那哭就是農民樸素的品質,他們讓我覺得好可愛(苦笑)。
我在吃飯的時候,滿腦子都是新聞視頻里看到的一幕:一個農民,手捧著發霉又發芽的麥粒流眼淚。我大姨哭了兩個小時,該是受了同樣的委屈。
不過幸運的是,在我大姨她們家,她是最后一代農民了。我表弟為了擺脫農門,拼了命讀書并學習本領,現在某大廠工作,領著農民難以企及的高薪,從此再也不用種地了。前幾天,晚上閑來無事,我們打電話聊了一個多小時,談及了很多話題,如今細想起來發現,卻沒有一個話題關于農業農村糧食和土地的…不是刻意避諱,而是感覺沒有了關系。
對于農村和土地,他陌生了。他不提及,我也早已忘記。要不是聽我媽講起大姨的哭泣,就連吃飯時我都很難想到,原來糧食是從地里長出來的,原來糧食是那么的扣人心弦,是控制農民悲喜的情緒因子,能輕易讓最樸素的人流下最樸素的眼淚,是時也運也。
記得幾年前,那年糧食豐收了,我姨夫掙到了錢,同樣是在我舅的飯店里,他大手一揮,揚言明年再多承包一百多畝地,意氣風發著表示:種上他娘個兩百畝!
消息一出,可把我遠在北京的表弟嚇壞了。他特意打回電話和他爸講:要種你自己種,反正你敢承包,我就把我媽接走。語氣里不是對豐收的祝福和肯定,反而充滿了威脅的成分。我覺得這是極其罕見的一幕,深挖起來再放大了看,就成了復雜的社會學現象。我表弟可是家中獨子,他父母拼了老命,說到底是為了孩子在奮斗。可他又以斷然拒絕的態度表達著不需要父母過度操勞的善意,這里有他對父母的愛與同情,也有對土地的怨念與驚恐。他是真真正正農民的兒子,卻唯獨體現不出對土地的厚愛和感情。
對土地的薄幸,也充分體現在我老婆身上。有次我問她,婚前你理想的擇偶標準是什么樣子的?她告訴我說:也沒有太多要求,前提是家里沒有土地。原來她傾向于同無產者結成革命伴侶…幸運的是,剛好我家里沒地,試想如果我家有土地的話,或許會因此隔斷一場姻緣,單就我個人感受而言,再想起也感到唏噓。
另外還有一件令我印象深刻的小事,是我們完婚以后,去到我老婆村里,隨她正式拜謁長輩和親屬,當地俗稱“回門宴”。
宴席結束之后,她和家人仍在外招呼賓朋,而我則單獨坐在另一間屋子里貪圖安靜。那天,她的閨蜜吃完飯以后沒有離開,畢竟許久不見,想等閑下來單獨和她說說話。就這樣,我和一個婦人,坐在一間空蕩的房間,場面顯得有些尷尬。
彼此尷尬了好一會,她閨蜜率先問我的第一個問題是:你家里有地嗎?
我木訥地搖搖頭,回答沒有。對我而言,土地遙遠又陌生,問得我莫名其妙了起來。我當時壓根沒明白,原來這句話里隱藏著深意…
再往后來,我又問老婆,你為什么不愿嫁給有地的呢?她說自己對玉米過敏。小時候,哪怕皮膚不舒服,泛紅發炎了,在農忙時也要被迫跟隨父母下地干活。我笑話她是“公主的身子丫鬟命”。
至于,干農活是什么體驗,我還切身在岳父家體驗過一次。有次去到她家時,剛好趕上農作物打藥,我當時意氣風發,還不像現在一樣充滿智慧,為了表現自己,打藥的事,要搶著來。我接過了藥桶背在身上,有三四十斤重,晃晃悠悠在地里踉蹌走著,動作笨拙且生疏,幸虧她家地少,半天功夫忙完收工。這純屬是一場體驗吧,回想起來總體感覺也挺好,從此再也不想表現了。
我僅有的一次關于土地的經歷,是這短暫的半天光景,像那只三四十斤的藥桶一樣,在我記憶里有著足夠的重量。這重量,一直壓在農民的肩膀,面朝黃土,為得不過是屈指可數的期望,是日子的奔頭,便從不叫苦喊累。
我再也不敢在家人微信群里提及大阪下雨的事了,猶如聽到了我大姨啜泣地聲音。我沒有給予她半點言語上的安慰,今天寫下這篇文章排遣情緒,替不善言語的她,請求有關部門在特殊時期可不可以給農民多一點情理之中的通融。
直到今天,在我的老家,在我老婆的老家,仍在下雨。
在我的老家
在我老婆的老家 仍在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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