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詞停拍的最后一個音節,宋詞旋律中最后的一個音符。
由宋入元,文學體裁也隨著時代的發展而發展。生活在宋元之際的詞人,他們聯袂奏響了宋詞的最強余音,為宋詞的落幕還上了圓滿句號,如蔣捷、張炎、周密、陳恕可等,他們填成的詞作有另一番境界。
生活在宋元易代之際的詞人中,王沂孫是不得不提的一位。
王沂孫,字圣與,號碧山,會稽(今浙江紹興)人,生于南宋末年。元世祖至元年間,王沂孫曾在慶元路(今屬浙江)做過短時期的教師。
當宋詞完成了它的時代使命,當文學即將以另一種形式呈現在世人眼前時,總要有人為這個時代的文學拉下帷幕。可以說,王沂孫的詞是宋詞停拍的最后一個音節,也是宋詞旋律中最后的一個音符,他為宋詞的落幕畫上了體面又有尊嚴的句號。
王沂孫是一位有顯著藝術個性的詞人。他的詞多是對景物的描寫,也就是詠物詞。王沂孫的詠物詞會用多種藝術表現手法去點染景物的美,他筆下的景物具有唯美的意境,因而他描寫的景物能給人以美的享受。在贊詠景物的同時會抒發自己深深的情感,情感的抒發顯得含蓄深婉。
王沂孫是詠物詞的高手,他創作了大量的詠物詞,在他現存的65首詞中,詠物詞占了34首,其中詠山川草木的26首,題詠的三首,詠雜物的2首。
要體會王沂孫詠物詞中的景物美感和,以及探討詞人帶著怎樣的感情寫出這樣唯美的意境,只有走進他的詞作去,這是最正確的打開方式。
一片楓葉,遙寄深情
《綺羅香·紅葉》是王沂孫描寫楓葉的一首詞作,王沂孫筆下的楓葉是唯美的,詞作的意境還在于對楓葉美感的體會上:
玉杵余丹,金刀剩彩,重染吳江孤樹。幾點朱鉛,幾度怨啼秋暮。驚舊夢、綠鬢輕凋,訴新恨、絳唇微注。最堪憐,同拂新霜,繡蓉一鏡晚妝妒。
千林搖落漸少,何事西風老色,爭妍如許。二月殘花,空誤小車山路。重認取,流水荒溝,怕猶有、寄情芳語。但凄涼、秋苑斜陽,冷枝留醉舞。
紅葉就是楓葉,在詞人的筆下,楓葉是清美而孤單的。
詞作開篇三句“玉杵余丹,金刀剩彩,重染吳江孤樹”,一開始就點出新出紅葉的一棵楓樹,是仙人杵下余留的丹砂,是宮廷剪彩花剩下的紅綃,丹砂和紅綃重染了吳江的楓樹。詞人用比喻的修辭手法寫出了吳江楓樹在秋季紅葉初上的景象。
“幾點朱鉛,幾度怨啼秋暮”,寫楓葉上的紅色,是因為經過了幾番秋暮涼雨的洗禮。而詞人此處卻運用擬人的修辭手法,說楓葉上的幾點胭脂色,已經是多次地哀怨悲啼于晚秋的凄涼。
進入深秋時節,楓樹的葉子會變成逸美的紅色,于是詞人感慨地寫出:“驚舊夢、綠鬢輕凋,訴新恨、絳唇微注。”舊夢消逝令人悲涼,綠鬢輕易地凋謝了,紅葉又像點點絳唇,好像在訴說新的愁恨。這兩句詞人用細膩柔美的文字寫出了楓葉色彩的變化,悠閑窈窕的姿態,就像空谷中的佳人,這樣的意境是唯美的。
上片結尾三句以秋荷襯托楓葉,芙蓉就是荷花,池水在詞人的筆下成為裝扮用的鏡子,以人擬花,一個“妒”字把荷花人格化。意思是說臨鏡晚妝的紅荷,好像都對經霜的楓葉產生了嫉妒,這種寫法烘托出楓葉顏色的鮮艷,楓葉顏色的惹人愛憐。這三句是對上闕的總結,又自然過渡到下半闋。
下片寫在蕭瑟的秋風中,唯獨楓葉紅艷。拋開擬人化的寫作手法,詞人盡情地描寫楓葉。于是詞人寫道“何事西風老色,爭妍如許”,意思是西風中深老的顏色,還能這樣爭妍斗美?
“二月殘花,空誤小車山路”,這是鋪敘寫法。很明顯,詞人化用杜牧《山行》中的“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的句意來寫楓葉之美,也是詞人對楓葉之美的體會,詞人對楓葉的溢美和稱揚又進一層。
“重認取,流水荒溝,怕猶有、寄情芳語”,寫楓葉飄落,但仍然搖曳有情。詞人仔細辨認荒溝流水中飄零的紅葉,看上面是不是有像唐代宮廷仕女一樣的寄托情思的芳美的詩句。
詞人為什么這樣寫呢?原來,唐宣宗時有宮廷仕女寫過一首《題紅葉》的詩:“流水何太急,深宮盡日閑。殷勤謝紅葉,好去到人間。”王沂孫引用唐代典故,對楓葉的憐愛之情至此更加濃烈了。
結尾三句照應“重染吳江孤樹”,升華了全詞凄涼的格調。“但”字是轉折之筆,意思是說,御溝題詩的紅葉早已消失在歷史的塵埃中,只有在斜陽照臨的荒蕪秋苑中,楓樹的枝條上還有帶著醉酒緋紅顏色的紅葉,在蕭瑟的秋風中飄搖。
詞人極其準確地刻畫了楓葉在風中的凌亂美,而讓詞作平添了凄涼的意境,楓葉的飄零在詞人心中是萬分無可奈何的事情。
這首詞上片對楓葉之美精工細描,下片表達對楓葉的愛憐之情,不管是直接描寫還是間接描寫,還是對楓葉形象的描寫都是唯美的。
全詞對多種美感的認知經驗,是非常值得人回味的,如紅染吳江的楓葉,空谷中的佳人,二月的殘花,秋苑斜陽,冷枝醉舞,是詞人深入寫意的唯美畫境。
因為詞里傾注了詞人主體的情感、品格,還有詞人的寄托,那是什么寄托呢?在宋元易代之際,像王沂孫這樣的詞人,飄零江湖,難免會有凄涼的處境,可以說這首詞更具有廣泛的代表性。
一湖春水,美如畫境
王沂孫筆下的春水,能給人以唯美的感受。他會用多種手法去點染春水的美,王沂孫詠贊春水的詞作《南浦·春水》就是這樣的:
柳下碧粼粼,認麹塵乍生,色嫩如染。清溜滿銀塘,東風細,參差縠紋初遍。別君南浦,翠眉曾照波痕淺。再來漲綠迷舊處,添卻殘紅幾片。
葡萄過雨新痕,正拍拍輕鷗,翩翩小燕。簾影蘸樓陰,芳流去,應有淚珠千點。滄浪一舸,斷魂重唱蘋花怨。采香幽涇鴛鴦睡,誰道湔裙人遠。
開篇三句“暖綠粼粼,燕飛來,好是蘇堤才曉”,寫楊柳蔭下,清澈碧綠的水面蕩起層層魚鱗狀的波紋。
所以詞人會說出春水看起來像麹塵剛生出來的顏色,嫩綠帶黃,似乎這水色是被染成的一樣,這是詞人對自然景物靜態的描寫,詞人筆下的春水是唯美的。
麹塵,酒曲上生成的一種菌,嫩黃色,和春水的顏色相似。詞人用比喻的修辭手法來寫春水,可見他對眼前的一池春水有多么喜愛。
接下來三句“清溜滿銀塘,東風細、參差縠紋初遍”,寫山上流下的清水溢滿了銀白色的池塘,和煦的春風吹過,整片池塘泛起層層的漣漪。這是自然景物的動態描寫。
這六句全面寫出了池水的新春色澤和細細的波紋,然后自然引出詞人的層層回憶,是什么回憶呢?那就是詞人離別家園時的情景。
“別君南浦,翠眉曾照波痕淺”,詞人回憶起往日在渡口與妻子分別的時候,她的翠眉容貌倒映在淺淺的水波中。這兩句看似寫景,其實詞人回憶的重點還是放在春水上。
下面兩句“再來漲綠迷舊處,添卻殘紅幾片”,寫詞人如今故地重游,季節不同了,水波中也看不到妻子的倒影,只有了幾片落花。這樣的畫境是唯美的。
妻子不在身邊,只有流水落花,大好的春光都被辜負了。在詞人用優美的句子對景色的描寫中,無不包飽含著對妻子的一片思念之情。
下片開頭三句“葡萄過雨新痕,正拍拍輕鷗,翩翩小燕”,是詞人再一次展開的對春水的描寫。那一池的春水境界和惹人愛憐的春水蕩漾的畫面,就以活潑清新的狀態出現在了人們的眼前,詞人筆下描寫的美景是這樣的:
春水的顏色像葡萄酒的色澤,水面的沙鷗正拍打著翅膀準備起飛,一只只低飛的燕子掠過水面,這樣的畫面是清新自然的,是一幅充滿歡快的唯美的動態畫面。
“簾影蘸樓陰,芳流去,應有淚珠千點”,小樓的倒影、包括簾影都浸蘸在這一池春水里。詞人看到水中的樓簾倒影,不由得想起了落于水中的相思淚水。
詞人由水中倒影引出相思之情,卻都句句寫眼前的春水。景和情高度地融合在一起,可見詞人飽含的相思之情。
接下來兩句“滄浪一舸,斷魂重唱蘋花怨”,寫他往日在江邊離別妻子,乘舟遠行。是寫妻子思念出行在外的丈夫,魂牽夢縈的相思和幽怨,這句是詞人想象妻子思念自己的情景。
唐代徐夤在讀了梁·柳渾的《汀洲采白蘋之什》后,寫了讀后感:“采盡汀蘋恨別離,鴛鴦鸂鶒總雙飛。月明南浦夢初斷, 花落洞庭人未歸。”因此,蘋花怨后來成為妻子思念丈夫的代名詞。
“采香幽涇鴛鴦睡,誰道湔裙人遠”,這句是寫采蘋的幽涇邊鴛鴦成雙成對地在水中嬉戲,出門在外的人,有誰肯想著家中湔裙人在遙遠的家鄉。湔裙,也是點出春水的詞語,六朝、唐、宋風俗,婦女三月三在有在河水中湔洗裙裳的習俗。
詞人想象自他離開后,妻子在汀洲采蘋時重唱起的相思怨詞。下半闋后四句都是想象中妻子對自己的相憶相怨,而且通過離情別怨來寫春水。
全詞只字不提春水,而句句圍繞春水。詞句有直接描寫春水顏色的詞語,如碧粼粼、麹塵、銀塘、縠紋、葡萄綠。
還有如翠眉照影、漲綠殘紅、采蘋、湔裙等也是回憶中春水的美的形象,詞人回憶中的春水猶如畫境一般優美,而且是處處充滿生活氣息的畫面。
一彎新月,如夢如幻
王沂孫筆下的新月也是很有特色的,那是嫵媚動人的新月,也是唯美的新月畫境。詞人賞月觀月,因月感懷,寫下了詞作《眉嫵·新月》:
漸新痕懸柳,淡彩穿花,依約破初暝。便有團圓意,深深拜,相逢誰在香徑。畫眉未穩,料素娥、猶帶離恨。最堪愛、一曲銀鉤小,寶簾掛秋冷。
千古盈虧休問。嘆慢磨玉斧,難補金鏡。太液池猶在,凄涼處、何人重賦清景。故山夜永。試待他、窺戶端正。看云外山河,還老盡、桂花影。
開篇三句由“漸”字領起。詞人眼中初升的新月是纖細的,如佳人一抹淡淡的眉痕,懸掛于柳梢上,月下的柳梢隨風搖曳,柳梢上的眉痕依依。
隨著新月漸升,輕淡飄柔的月色穿流于花間,如夢幻般升騰而起的新月仿佛分破了初罩大地的幕布,這是一個唯美的月夜。
詞人精細入微地刻畫了初升的新月,充滿新意地寫出了新月的獨特韻致,著意烘托一種清新輕柔的氛圍。新月是這樣清新美妙,如此美輪美奐,自然會讓人產生親友團聚的期盼。
“深深拜”三字寫出了詞人對團聚的殷切期望,卻又因當年一同賞月之人未歸,詞人不免頓生“相逢誰在香徑”的惆悵。于是這因見新月而生的欣喜和殷切的團聚期望,一瞬間蒙上了淡淡的哀愁,新月也染上了凄清的色彩,這是全詞的轉折,是詞人情感的轉變。
“畫眉未穩,料素娥、猶帶離恨”,在詞人看來,這纖纖新月就像是尚未畫好的美人蛾眉。詞人由此而聯想到這是月中的嫦娥仙子黯然傷離、慵懶梳妝的緣故,因而詞人筆下的新月有了唯美的意境。
詞人在擬人化了的象征意象中既概括了新月的形色特征,又由月及人,托出委婉曲折的情愫。
上片后三句寫夜空浩渺,秋氣清寒,天如簾幕,如銀鉤的新月高掛寶簾。高遠的夜空越發襯出新月的纖小。
這三句中,秋空的冷,新月的小,是點睛之筆,這讓詞人對新月產生的憐愛之情,詞人獨自置身于夜空新月下,月色下的詞人形象與夜空中纖小的新月相對,這讓詞作具有了一種幽渺的意蘊。
下片寫詞人因月感懷,由賞月觀月而引起的感慨:“千古盈虧休問”總寫月亮盈虧與世事往復的變化規律;“千古”二字雄渾有力,語意蒼涼激楚,“盈虧休問”道盡了世事無常之慨。
王沂孫生活的時代,正是宋元易代之際,他由此而回觀歷史上一切英雄業績、滄桑之變,自然充滿了生命短暫、世事無常、興亡盛衰不容人問的悲哀。
“嘆慢磨玉斧,難補金鏡”,詞人借用“玉斧修月”的典故,表現出極為沉痛的回天無力、復國無望的哀嘆。詞人所表達的感情之所以如此悲愴,就是因為它表達了詞人無法把握支配世事變化規律的惶惑和悲哀。
這不光是詞人的憂患意識,這種意識也是人類所共有的,因而詞人所表達出的感情能引起人內心的共鳴。
“太液池猶在,凄涼處、何人重賦清景”,兩宋皇帝都有在宮廷后池賞月的習俗,詞句總括歷代宋朝皇帝在池邊賞月的盛事情景。下片開始至此處,詞人兩次用典,將今昔盛衰傾注于筆端,在強烈的對比中,反襯出今時物是人非、無盡凄涼的情景。
“故山夜永”,是詞人以實寫虛的手法,既由“夜永”托出殘月黯淡之景,又象征宋元易代的悲哀,就像這漫漫長夜一樣,永久無盡地煎熬著像詞人一樣的南宋遺民的心靈,南宋滅亡的哀傷是這些遺民詞人普遍的心理寫照。
“窺戶端正”句義照應上句“團圓意”。宋元易代的歷史事實讓詞人設想到某一天月圓之時“還老盡,桂花影”的情景。桂花影在此處指大地上的月光。月圓月缺是有規律的,而山河大地不能恢復往日的清影,詞人對故國的纏綿思念之情由此可見一斑。
全詞以作者賞月觀月的體驗牽引出對往昔的追憶,詞人因新月初升,產生了今昔縱橫的情感和意識流:詞人把新月的不同情態,以及與月亮相關的典故人情,作為寄寓和變化的外在形體,從而使詞人起伏曲折的情感,得到有形的載體。
可以說,這首詞作中唯美的新月形象是詞人情感寄寓的載體。
小話詩詞
人與自然是永恒的話題,自然景物與人們的生活息息相關,人們也會有意無意地將自己的思想情感澆筑到自然景物中,這樣一來,自然景物會隨時給人帶來美的享受。
這種享受來自旅行時車窗外的風景,歡會中的樂山樂水,戀愛中的花前月下,也來自離別時長亭古道、驛站青柳,孤獨中的一輪明月,相思中的一池春水。
因此詠物中常常以回憶中印象最深的生活情思相襯映,才能寫出自然景物的美的形象。這樣帶著感情寫出的自然景物才會深入人心,才會引起人們的廣泛共鳴。
王沂孫的詞作恰恰具有這樣的特點:他用細致入微的視角透視景物的美,他用細膩的情感描寫景物;他描寫的景物和畫面是唯美的,他將深深的情感寄寓在景物中,因此他的詞作能給人帶來心曠神怡的美的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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