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詩人故事:一代賢相張九齡(三)
雄圖不足問,唯想事風流。
——《經江寧覽舊跡至玄武湖》
01
開元六年(718年),在家休息了近三年的張九齡被召入京。
這個時候姚崇早已罷相,張說還在幽州都督任上以圖再起,張九齡卻憑借著開大庾嶺的功績榮升左補闕,主持吏部選拔人才。張九齡為人正直,在這一任上他和趙冬曦接連主持了四屆人才評定,都公允無異議。
次年,張九齡改任禮部員外郎,開元八年(720),又升遷司勛員外郎。開元九年(721),在外輾轉數年的張說終于重返中央,張九齡再得他的提攜,升任中書舍人。
唐朝的中書舍人地位較后代高很多,它隸屬于中書省,正五品上,日常工作主要為負責起草詔令、侍從、宣旨、勞問、接納上奏文表等,有時還兼管中書省事務,可以說是中書宰相的左臂右膀,一般來說都是由文學資望者擔任。
02
張說此番起復可謂風光無限,更是在開元十三年親自主持玄宗泰山封禪工作,站上了職業生涯的頂峰。
張說為人重情不羈但又嗜錢如命,在泰山封禪的人事組織工作上以權謀私,安插、任用并違規提拔親信。面對老上司這一系列瘋狂操作,張九齡始終冷靜自持,他勸張說:
官爵者,天下之公器。德望為先,勞舊次焉。若顛倒衣裳,則詛謗起矣。今登封霈澤,千載一遇,清流高品,不沐殊恩。胥吏末班,先加章紱,但恐制出之后,四方失望。今進草之制,事猶可改,唯審籌之,不可貽后悔也。
此時的張說早已膨脹到不能自已,認為“事已決矣,悠悠之談,何足慮也”,根本聽不進勸。
果然,泰山封禪回來后,張說就被宇文融等官員彈劾,遭受了一次牢獄之災并退下相位。
張九齡再次遭到牽連,從中書舍人變為太常少卿。
太常寺少卿雖然為正四品上官階,貌似比中書舍人還厲害,但實際上這是個無有實權的閑職。他的日常工作就是皇家祭祀儀式的禮儀官,宗廟祭祀的時候,負責安排香燭、清潔供桌等事宜,并且親自擔任迎送神主、斟酒等工作。
03
不知不覺,張九齡又在京城度過了9年時光。這一階段張九齡仕途比較順利,擔任的又都是要職,他的絕大部分精力和時間都投入到朝務中。因此這一階段他的作品相應較少。除了兩次行旅途中寫下了十余首山水紀行詩,剩余的三十多首作品大多是應制奉和詩。
唐玄宗喜好文藝,興之所至,常常會組各種各樣的局。張說赴北巡邊要組局,賀知章離休要組局,甚至去探望他大哥寧王也要組個局。
更不要說他在開元十一年組織的大型公費旅游活動,從洛陽出發,一路經山西長冶、太原、汾陰,最后返抵長安,歷時兩個月。途中君臣唱和,每到一個景點都要賦詩打卡,其盛況前所未有。
張九齡這一階段的應制詩大多都來源于此。
說起應制詩,大多數人的印象都停留在拍馬溜須、歌功頌德的層面。
即便開明如開元朝,大部分應制詩作的思想境界依然有限。大框架限制了詩人的創作個性,這種應命而作的詩歌,從內容到形式乃至用韻等各個方面,都受到諸多的約束。開元朝詩人們創作的應制詩雖說不至于千篇一律,但大多也難逃其藩籬。
不過,這其中也并非沒有佳作,清人管世銘就曾說“張曲江、宋廣平、張燕公、蘇許公應制諸作,雄歷振拔,見一代君臣際會之盛”。
張九齡的幾首應制詩作確有可圈可點之處。
04
下面我們就來看看他的一首《奉和圣制早發三鄉山行》詩作:
《奉和圣制早發三鄉山行》
羽衛森森西向秦,山川歷歷在清晨。
晴云稍卷寒巖樹,宿雨能銷御路塵。
圣德由來合天道,靈符即此應時巡。
遺賢一一皆羈致,猶欲高深訪隱淪。
清人金圣嘆點評此詩:
看他寫山川,只用“歷歷”二字;看他寫山川歷歷,只用”在清晨“三字。唐初人應制詩,從來人人罵其板重,又豈悟其有如是之俊爽耶!三、四”晴云稍卷“”宿雨微銷“,此只謂是寫清晨異樣好手,初并不覺山川歷歷,亦已向筆墨不到之處,早自從中如畫也。
我們都說文如其人,想必在羽衛森森的御駕儀仗外,更能入曲江公之心的還是天上的云卷云舒。除此之外,他這般靈動和活潑的句式還很多,在《奉和圣制早渡蒲津關》里,他有句“長堤春樹發,高掌曙云開”;在《奉和圣制瑞雪篇》里他這樣描摹見到的美景:“皓皓樓前月初白,紛紛陌上塵皆素”,是這般的圣潔和雅致。
05
更有意思的是他的一首《奉和圣制溫泉歌》:
《奉和圣制溫泉歌》
有時神物待圣人,去后湯還冷,來時樹亦春。
今茲十月自東歸,羽旆逶迤上翠微。
溫谷蔥蔥佳氣色, 離宮奕奕葉光輝。
臨渭川,近天邑,浴日溫泉復在茲, 群仙洞府那相及。
吾君利物心,玄澤浸蒼黔。
漸漬神湯無疾苦,薰歌一曲感人深。
大家都知道唐玄宗酷愛泡溫泉,每年都要在華清宮住上一兩個月,執政后期甚至將整套機關搬遷至華清宮。愛好另類的皇帝不僅賜浴美人,還會賜浴他愛重的臣子。大臣們得到這份無上的榮光之后,勢必要賦詩幾首,以表達皇恩浩蕩以及自己的感激涕零。
張九齡這首詩作顯然也是這么來的。他這首作品的獨到之處在于句法結構上,能以跌宕多姿的語句,抑揚頓挫的節奏,一改應制體所固有的整飭板重的面貌。難怪明人胡應麟嘖嘖稱嘆:“初唐沈、宋外,蘇、李諸子,未見大篇。獨曲江諸作,含清拔于綺繪之中,寓神俊于莊嚴之內”。
06
張九齡在京為官九載,兢兢業業,也算是一了自己“被褐有懷玉,佩印從負薪”的夙愿。對于宦海沉浮,入仕十余年的他想必早有心理準備,對于此番明升暗降也便能坦然處之,甚至隱有因禍得福的竊悅。
在他任職太常寺少卿期間,張九齡曾因公出差南海。據《冊府元龜》記載:“玄宗開元十四年六月丁未以久旱分命六卿祭山川”。因為張九齡是嶺南人,便被分配到祭南岳和南海的工作。
估計是好久沒有回家鄉了,這一趟公差讓張大人很是激動。在《夏日奉使南海道中作》一詩中,他便將這份心意表露無遺?!靶欣钬M無苦,而我方自怡”,幾千里的奔波豈會不辛苦,但我甘之如飴。“肅事誠在公,拜慶遂及私”,他當然也知道自己雖然公務在身,但又可以順便回家,對于皇帝的這一份恩賜,他亦感懷在心。
這一趟差使也辦得很順利,回程路上他還拐到天臺山拜訪了在此隱居的名道士司馬承禎。之后他一路北歸,游覽大好河山的同時也賦有不少詩作,詩歌中透露出來的,不是濃濃的思鄉之情,便是世事洞明的通達和了悟。
07
途徑南京時,數百年前的三國風云讓他心緒遙深,感慨不已,提筆寫下了一首《經江寧覽舊跡至玄武湖》。
《經江寧覽舊跡至玄武湖》節選
桑田東海變,麋鹿姑蘇游。
否運爭三國,康時劣九州。
山雖幕府在,館豈豫章留。
水淀還相閱,菱歌亦故遒。
雄圖不足問,唯想事風流。
私以為寫得甚好,張九齡擅寫五古和五言排律,這兩類詩體大多篇幅冗長,素來為現代讀者所不喜,再加上張九齡情感婉致內蘊,就更加無法使他的作品曉暢易懂。但不可否認的是,張九齡的排律工整又自然流暢,很少有刻鏤雕琢的痕跡。如若沒有很深的功力,是很難達到這種境界的。
他說數百年后,幕府山依舊無言,采菱少女的歌聲也依舊動聽,但承載王圖霸業的豫章館卻早已毀滅無存。多少風流人物也都湮滅在蒼海滄田里,徒留一個個傳奇供后人憑吊。
他冷眼看待世事無常,還不曾料到回京之后,等待他的將又是怎樣的滔天巨浪。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