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善平
詩圣杜甫:“射洪春酒寒仍綠”
陳子昂仙逝60年后,唐代宗寶應元年(762),杜甫從成都浣花溪出發,后輾轉流寓于涪江梓州。
梓州(三臺)杜甫草堂
這年11月,他追慕“海內文宗”的高蹈,開啟了一段流傳千古的詩酒之旅,沿涪江而下,前往梓州轄下的射洪縣。在武東山下,杜甫瞻拜了陳子昂故宅,感慨陳拾遺的高標遺世、橫絕常流,贊頌了他“有才繼騷雅,哲匠不比肩。公生揚馬后,名與日月懸......終古立忠義,感遇有遺篇”,并游覽了金華山上的陳子昂讀書臺。
射洪市金華山陳子昂讀書臺內景
仲冬時節,冷風凄凄,當他在金華山上,看到讀書臺人去臺空,惟有獨鶴在舞,似乎在尋找同伴;饑烏在啼叫,像是在向人討要食物,于是愴然感傷不已。幸有名聲響亮的射洪春酒慰藉,但也只能在寒風中獨飲,加之時逢國運衰微,“安史之亂”尚未平息,自己流離失所,目極傷神,誰能與我一起借“射洪春酒”澆愁呢?
于是將傷感訴之筆端,在金華山寫下了著名的《野望》:
金華山北涪水西,仲冬風日始凄凄。
山連越嶲蟠三蜀,水散巴渝下五溪。
獨鶴不知何事舞,饑烏似欲向人啼。
射洪春酒寒仍綠,目極傷神誰為攜?
詩圣杜甫:“射洪春酒寒仍綠”
杜甫在射洪留連多日,下金華山后,應一個叫王侍御(侍御,一種官職)的官員邀請到挨著射洪的通泉壩,去參加一個酒局。這王侍御是杜甫的粉絲,聽說杜甫到射洪來了,無論如何要見上一面,請到通泉壩痛痛快快喝一回射洪春酒,不,喝它個幾回,大醉個幾次,方能真切地感受“口感醇厚、入口回甜、色澤微綠”的射洪春酒魅力。
到了通泉壩(當時此地屬通泉縣,元代初年并入射洪,沿革至今),王侍御在通泉山上的一座野亭中備好了酒菜,同桌的都是仰慕杜工部才華的士人。面對涪江,賓主落座,王侍御拿出的仍然是射洪春酒。
謝志高 杜甫行吟圖 鏡心
不過,這射洪春酒杜甫早已品嘗,在長安洛陽喝過,在成都喝過,在梓州(三臺)喝過,近幾天更是在射洪金華喝得來感慨萬端又心潮澎湃的,但身臨其境與射洪(含通泉)的粉絲們共同享受詩酒年華,杜甫那是格外的興奮。賓主相互頻頻敬酒,詩圣一時興起,提筆揮毫,落墨成韻:
江水東流去,清樽日復斜。
異方同宴賞,何處是京華。
亭景臨山水,村煙對浦沙。
狂歌遇形勝,得醉即為家。
——《陪王侍御宴通泉山野亭》
杜甫射洪之行:“狂歌遇形勝,得醉即為家”
杜甫與粉絲們喝得太高興了,一直喝到夕陽西下,雖是在偏僻的涪江邊上喝酒,但感受到的宴飲之樂與在京城里沒什么兩樣,甚至在醉意朦朧之際,連京城的方向在哪里都暫時忘記了!
“狂歌遇形勝,得醉即為家”,即面對涪江勝景,豈止是“對酒當歌”、不虛“人生幾何”那樣簡單,而是酣暢淋漓,狂放高歌,好啊好啊,醉倒在哪里,哪里便是詩人我自己的家呀!很是有點李太白醉不思鄉的豪放與飄逸,“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
通泉山野亭酒宴后,興猶未盡,還在第二天《陪王侍御同登東山最高頂,宴姚通泉,晚攜酒泛江》,甚而與王侍御、姚縣令一起,在通泉壩涪江邊醉了個一天一夜,還在酩酊大醉中似醒非醒,吟出了20句七言古風。真是幸運啊,顛沛流離、困窘不堪的詩圣,終于在春酒與射洪(含通泉)人的熱情、真誠陪伴中渡過了一段短暫而快樂的時光。
射洪市通泉壩全景
杜甫當時在射洪(含通泉)作詩18首,半數以上與酒有關,表達了蒼涼,也表達了歡愉情懷。別看當時的杜甫風塵仆仆,衣衫襤褸,但詩筆一揮,口感醇厚回甜的“射洪春酒”便流芳文史,風雅千年。宋人言杜詩無一字無來處,其“射洪春酒”即是一例。于是,自從詩圣繡口一開,“射洪春酒”的風韻便綻放在詩光燦爛的唐風里,成了歲月難以凋謝的玫瑰。
其后,“射洪春酒”屢屢見諸后世文人的春風詞筆,成為中國白酒史上一個令人矚目的詩酒文化現象。
何謂“春酒”?不僅是指冬釀春熟的酒,也是名酒的稱謂。李商隱在《無題》中傾心贊頌,“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所以,蘇東坡曾感嘆,“唐人名酒多以春名”。何謂“綠酒”?或許在唐代而言,“綠”也是對春酒的贊美。綠酒即美酒。陳子昂《薛大夫山亭宴序》:“斟綠酒,弄清絃。”李白《贈段七娘》:“千杯綠酒何辭醉,一面紅裝惱殺人。”即便到了今天,形容奢華的交際場所,也還有“燈紅酒綠”之謂。
據中國酒史專家王賽時的解讀,杜甫“射洪春酒寒仍綠”中的“寒仍綠”三字,有一個“寒”字,有一個“綠”字,這兩個字的酒史意義非常重要。
“寒”是指射洪春酒冬釀春成,經歷炎熱的夏季,到冬天很冷的時候,酒色依然清綠,酒質依然完好。唐代釀出的酒大多是米酒,要在盛夏來臨之前飲用完畢,否則過了夏秋就會變質。到宋朝時,米酒釀造技術大幅度提高,才開始出現多年貯存的酒,稱之為“老酒”,而唐代還只能飲用當年的“春酒”。射洪出產的春酒能做到近一年保質期還完好無損,可謂獨步天下、香飄大唐。
據釀酒專家龍遠兵的考證,射洪春酒采用的是“燒春”工藝,既能殺菌保存又能提高酒的度數,而射洪在唐時隸屬于劍南道,“射洪春酒是唐時劍南貢酒的代表性酒種”,“是‘劍南燒春’中的名酒”。
而“綠”則是唐代米酒的基色。唐代釀酒,制曲工藝與今日不同,酒釀成后,一般呈現綠色。一旦變色,也就變質了。明代仇兆鰲引顧氏舊注云:“酒暖則綠,射洪寒輕,故冬酒仍綠。”因而射洪春酒憑借“燒春”工藝,以“綠”著稱,牢牢占據著唐代釀酒的高端品位。
沱牌現代釀酒車間
到了宋代,射洪春酒與時俱進,在工藝上發生了改變。通過守正唐代的春酒特色,在革新中變成了以清醇、味勻、甘色為主的風格。而這個改變也受到當時士民的喜愛,北宋科學家、文學家王灼曾感嘆,“射洪春酒舊知名,更得新詩意已傾。”南宋資政殿大學士魏了翁在《步蟾宮》詞中有“射洪官酒元曾醉”之句,“官酒”即是當時的官營酒坊所釀之酒。元人李昱《贈蔡正伯二十六句》詩詠:“酌君射洪之淥酒,煨以岷山之紫芋。”元人沈夢麟《初見棲云觀》詩詠:“射洪若有如泉酒,從此題詩到上方。”
如此詩詠,絡繹不絕。而射洪春酒,如儀態萬方的名門閨秀,在雅韻悠悠 中,分花拂柳,款款而行,步入到明清的江山社稷。
北宋王灼感嘆,“射洪春酒舊知名,更得新詩意已傾”
詩酒傳承,盛于明清,青出于藍
明代中期射洪人謝東山更是勇于擔當,善于承先啟后,守正創新,讓“射洪春酒”在傳承賡續中華麗轉身為“謝酒”。
謝東山,嘉靖二十年進士及第,累官至山東巡撫,與明代四川狀元楊慎是知交,也是工于雅韻的詩人。“記得雙旌蒼水使,春風一舸下渝州”即是謝東山詩中的亮句。
明嘉靖四十到四十一年,謝東山巡撫山東時,就深入即墨等產酒區,巡視考察,虛心學習當地釀酒工藝“易酒法”。解官回歸射洪故里后,他見春酒傳統工藝或將湮沒,決心守正繼承并發展傳統的釀酒工藝,恢復春酒的釀造。于是,他在家自設作坊,親自操作,既扎根春酒、師從古法,又將山東學得的“易酒法”用于春酒的釀造。
謝東山,字陽升,號高泉,射洪太和鎮南郊謝家壩人。
此外,他在中伏時用高梁、大麥、小麥混合于恒溫室內踩曲,存放半年,選優投產。釀成之后,再封缸貯藏至少一年之后飲用。即謝東山將“發酵酒”升華成固態“蒸餾酒”,開創了“天生自然”的釀酒理念,開辟了“泥窖續糟、固態發酵蒸餾”的濃香白酒發展之路,成為了一代白酒宗師。
此酒飲之,濃香馥郁,沁人心脾,成為澎湃歲月之詩情、激蕩文心之精靈。因此酒乃詩人士大夫謝東山所造,故雅稱“東山謝酒”,簡稱“謝酒”。
明代射洪人謝東山,任山東巡撫吋學“易酒法”,創制“謝酒”
“謝酒”問世之后,文人雅士詩情蕩漾,紛紛題詩贊頌,成就了又一段文史英華。
萬歷末,四川撫軍饒景暉曾題詩贊道:“射洪春酒今仍在,一語當年重品題。向使少陵知此味,也應隨酒入新詩。”明代浙江葉春《送謝中丞歸射洪二首》詩詠:“六月江干冰雪涼,射洪春酒郁金香。”明代山東詩人謝榛從未到過蜀地,卻在《送徐比部汝思使蜀中》詠誦:“何處看春色,江城花鳥繁。射洪一樽罷,騷雅幾人存。”
清代浙西派詞人陳琰:“射洪春酒綠,曾記少陵詩。”清代浙江陳至言:“射洪春酒醉百壺,壁上新詩值一掃”。從此,“謝酒”遂繼“射洪春酒”之后,名聞遐邇。
明代射洪不僅“謝酒”知名,詩風也甚為鼎盛,出了不少詩人。其中,射洪人楊澄雅致與情懷兼得,不僅在《伯玉書臺》中揮灑出“讀書感遇人何在?載酒尋春客自來”之句,還不辭辛勞弘揚子昂遺風,重刻《陳子昂集》,也效仿東晉時浙江紹興蘭亭雅聚,在金華山陳子昂讀書臺下“引水鑿池”,即在讀書臺下的松林溝旁邊開鑿一方水池,引來潺潺清流,然后又開鑿出彎彎曲曲的水渠,或在陽春三月三日,或在其它風和日麗之時,楊澄組織射洪的詩人們,雅聚讀書臺下,常開“曲水流觴”詩會,激發詩興,也切磋詩藝。詩人們隨意散坐在水渠的兩邊,在水渠的上流放置酒杯,杯里盛有“謝酒”,酒杯飄飄悠悠而下,在誰的面前打轉或停下,誰就得賦詩后把酒臨風飲一杯,作不出詩的則罰酒三杯,觀者如堵,喝彩助興,熱鬧非凡。
楊澄“以詩中鄉薦”,即憑借詩作得好而考中舉人,然后進京參加會試殿試,進士及第,“后輩爭師范之”。楊澄的兒子,“明朝三直臣”之一的楊最,聰慧過人,吟詩作賦,才華橫溢,“各剏奇體,操觚立就”,“篤學慕古”,“以詩經登順天鄉試”成為舉人,而名冠一時,后高中進士甲科。以“身正不須簪艾葉,心清何用浴蘭湯”“感時圖報輸忠悃, 一任星星兩鬢霜”最為人樂道。
明代金華山下舉行“曲水流觴”詩會(劇照)
后來,清代酒商李明方,興辦了前店后坊的“泰安作坊”。其子李吉安敢于繼往開來,發揚光大了射洪的傳統釀酒技藝,又在“謝酒”的基礎上青出于藍,釀出了“沱牌曲酒”,堪稱佳釀,聲名遠播。
同時,美酒飄香的射洪人文薈萃,又涌現了一批名宦與詩人,如張星瑞、趙燮元、羅錦城、鐘體志、夏肇庸、李雨生、馬天衢、文映江等,加上知事射洪的唐麟翔、錢秉德、汪澍,乃有清一代才士之選。詩酒唱和,吟誦不已。“春風吹綠上庭梧,樺燭光中倒玉壺”即為進士夏肇庸之作,“自奮且將詩作樂,銷愁聊借酒盈樽”“沱泉釀美酒,牌名譽千秋”,便是出自清末民初射洪舉人馬天衢之口。
其時,士民酒后雅興,下注“賭詩”成風,出示詩句或楹聯之上聯或下聯,或說出其出處,或自撰對之,勝者贏錢為酒資。一代名士文映江,詩書怪異,擅創趣聯,才思敏捷,往往是“賭詩”贏家中的“大咖”。一次大醉后,見“縫衣針”而出口成章:“百煉千錘一顆針,七顛八倒布中行。眼睛長在屁股上,只認衣冠焉認人?”讀 之,頗有風骨,耐人尋味。
清代李吉安守正“謝酒”,創制“沱牌曲酒”
據射洪縣志記載,明清之時,射洪縣府出資舉辦的一年兩度之“鄉飲”格外隆重,將治家有方、和睦宗族、輕財好施的鄉賢薦為“鄉飲大賓”,于每歲正月十五、十月一日在儒學由縣令主持行鄉飲酒,通過極具儀式感的“鄉飲”活動,從而敬禮鄉賢,弘揚清風正道,彰顯社會和諧。
(原載《川中文學》2023年第2期)
(2023年5月28日)
作者簡介:
作者與紀委領導及文友近照(前排中)
喻善平,中學語文高級教師,全國中學語文研究會會員,陳子昂文學社顧問,射洪陳子昂詩廉文化研究學術顧問,四川省散文學會射洪市分會顧問。曾在“中國社會科學網.文學.原創之聲”《中國紀檢監察報》《中國民族教育》《中國青年報》《詩刊》《名作欣賞》《四川日報》《巴蜀史志》《語文報》《語文月刊》《語文》《現代語文》《四川教育》《四川文藝》等刊媒發表學術與文學作品60余篇(件),曾獲四川省人民政府第五屆教育科研成果獎與縣府高考貢獻獎,曾獲“重續涪江之戀”征文一等獎,曾獲“子昂故里,詩意遂寧”全國詩歌征文大賽優秀獎。曾三次被遂寧市、射洪市社科聯評為“社科研究先進個人”,曾獲射洪市首屆社科論文一等獎。
作者地址:四川射洪太和鎮機房街56號(射洪教師進修校)
作者郵編:629200 電 話:159083063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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