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碼半的婚姻
作者:南馳
前情提要:婆婆在胡穗子單位門口坐著吃東西,被保安驅趕,保安內涵說她是個刁蠻婆婆,婆婆卻暗暗把賬算在了胡穗子頭上,覺得她平時一定沒少在外人面前說自己的不是……
李瑞英似乎什么都敢說,肆無忌憚地說,大聲喧嘩地說,口無遮攔地說。只要不是涉及她自己,她就什么都不顧忌。
胡穗子記得上個周產檢的時候,自己排了半天的隊在自助機上取白帶分析報告單,她粗粗地掃了一眼,看見霉菌檢測那一欄上,標出了紅色的“檢出”字樣。還沒看清,候在一旁的李瑞英就一把將報告搶了過去,仔仔細細端詳著。
排在穗子后面的一對小夫妻往前擠了擠,丈夫禮貌地拍了拍李瑞英,說道:“阿姨,麻煩讓一讓,我們取個報告?!?/p>
李瑞英不耐煩地甩了甩肩,向旁邊挪了半步,大半個身子還是擋著自助報告機。穗子不好意思地朝著對方笑了笑,“媽,咱們去旁邊看吧?!?/p>
李瑞英沒動,手里揚了揚報告單,操著一口大嗓門說道:“沒什么大事兒,霉菌嘛,誰都會有的?!?/p>
穗子臉一紅,趕緊低下頭,拉著李瑞英往人群外走。李瑞英以為人太多,穗子沒聽見,又安慰似的拍著穗子的后背放大了聲音,“穗子,霉菌性陰道炎,回去塞點藥就好啦!”
胡穗子尷尬到了極點,臉漲得像一只煮熟了的蝦。周圍那么多人啊,密密麻麻像趕集似的,可李瑞英卻在這個時候、這種情境中將自己那么隱晦的問題直接暴露在公眾的耳朵里,別人會怎么看她呢,要怎么嘲笑她呢。她覺得所有人的眼睛都在帶著一種不懷好意的目光搜刮著她的每一寸皮膚,再沒有什么比這種公開處刑更讓人難堪的了。
可她又能說什么呢?婆婆不過是在安慰自己罷了,她能因此責怪這份好心嗎?兩個人好不容易才和好,好日子沒過兩天,難道就又要因為自己的原因重新撕裂這段關系嗎?穗子只能像只鴕鳥一樣藏起自己的腦袋,假裝別人都看不見她,假裝自己一點也不在乎,行動僵硬地拖著李瑞英逃似的離開了醫院。
接下來的幾天,胡穗子覺得自己要被“霉菌性陰道炎”這幾個字逼瘋了。不是被這毛病逼瘋的,而是被李瑞英折磨瘋的。
從那天起,李瑞英只要見到她,就會提醒她洗澡塞藥,飯桌上說,散步時說,睡覺前還要說。葉知秋知道穗子臉皮子薄,忙在一旁打著哈哈:“遵命,母親大人,我會督促小胡整改的。”李瑞英瞪了他一眼,說道:“霉菌性陰道炎!女人的事兒,你們男人懂什么?!?/p>
今天,不知道又要檢查些什么。穗子悄悄抬起埋在書里的眼睛,眼神偷偷掠過一旁的李瑞英,心里默默祈禱:“老天呀啊,今天可別再出什么幺蛾子了?!?/p>
終于輪到胡穗子。今天做B超的時間似乎比往常要久一點,穗子睜著兩只大眼睛,漫無目的地看著頭頂的天花板,監測儀的探頭在她的身上打著轉,只覺得肚皮上涼涼的、癢癢的。檢測醫生的手在一旁的鍵盤上飛速地敲著,一番操作后,她小聲地對身邊的小護士叮囑了一聲,“再來一次?!?/p>
“嗯?!闭f話間,檢測儀的探頭又放到了穗子的肚子上。那些曾經被探頭觸及過的地方,又全都重新被撫摸了一遍,甚至有些地方,醫生還用力往里壓了壓,不知道要測什么?!翱梢粤?,起來吧?!贬t生扔過來一張草紙,讓穗子擦干凈肚皮上的透聲膠,然后就轉過身去鼓搗電腦打彩超檢測的圖文報告單。
胡穗子穿好鞋下了床,站在一旁等著報告打出來。她微微向醫生的背影探過身去,輕聲問道,“醫生,沒什么問題吧?”
那位醫生端坐在電腦前,頭也不回,身子也不轉,沒有一點感情的聲音飄出來彈在面前的墻上,又折過來砸在胡穗子的耳朵里,“我們這里只負責檢查、打報告,有什么問題你去找門診室的醫生,他們會告訴你的——喊下一個進來?!焙竺孢@句話,是對她身邊的小護士說的。
胡穗子癟了癟嘴,什么態度嘛,自己也是多嘴,非要問那么一句,人家和你又不熟,干什么要告訴你這些,這不是自討沒趣嘛。穗子乖乖閉了嘴,等著拿報告。
報告到手里的時候,穗子在檢查提示那一欄看到三行字:
1. 宮內晚孕,單活胎,頭位。
2. 羊水指數245mm,羊水最大深度約92mm,羊水過多。
3.臍帶繞頸1周。
羊水過多,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臍帶繞頸她是知道的。電視劇里不都這么演嘛,臍帶繞頸,要么難產,要么孩子出生的時候小臉憋得紫紅紫紅的,有的甚至還因此……胡穗子越想越害怕。
焦急的李瑞英在彩超室門口張望著,看到穗子慘白著臉走出彩超室的時候,她的心里一緊,也顧不上看報告,抓了穗子就問,“怎么樣,怎么去了這么久?問過了嗎?男孩還是女孩?”
穗子搖搖頭,咬著嘴唇不說話。
在車上的時候,李瑞英千叮嚀萬囑咐,讓穗子做B超的時候順便問問大夫,自己肚子里的是男孩女孩。穗子聽罷覺得好笑:“誰會告訴我們呀!現在明令禁止看胎兒的性別呢,誰會冒這個險呢?再說了,男孩女孩都一樣,現在早就不是以前那個重男輕女的時代啦!”李瑞英見穗子不聽,白了她一眼:“哪兒能一樣呢,你公公那一代就他一個兒子,我也不爭氣,又趕上計劃生育政策,就生了葉知秋這一個孩子。你肚子里的娃娃,可是老葉家的根呢?!彼钟眉绨蛲屏送扑胱樱澳闳枂?,你不問,人家怎么會說呢?”
胡穗子在床上發呆的時候,徹底把這件事忘了。她本身也不想去問,一來這種違反規定的事,她可不想明著去犯錯,二來,那個醫生嘴嚴得很,一看就是不會告訴她的人,自己可不想再碰一鼻子灰。
李瑞英看著穗子的神情,氣不打一處來。她不相信這么重要的事情胡穗子會忘了問,難道她就不好奇?不可能。她就是不想告訴自己,誠心要讓自己干著急。
穗子嘆了口氣,說道:“媽,咱們去門診吧?!?/p>
胡穗子臉色刷白地坐在門診室的木質凳子上,兩只眼睛焦急地看著對面穿著白大褂的醫生。
這是一位女醫生,看一起來不過三四十歲的樣子,面色發黃,沒化妝,扁塌的鼻梁上戴了一副紅色的全框眼鏡,鏡面下面的眼角,幾道魚尾形狀的皺紋放射狀發散出去,蘋果肌稍稍有點下垂。白大褂的左上角,掛著一個枚長方形的小小胸牌,上面印了她的名字和職位:張秀娟,主任醫師。
張秀娟手里拿著薄薄的一頁A4大小的紙,那是胡穗子的彩超報告。她用食指關節推了推從鼻梁上掉下來的眼鏡,佝僂著背仔細地看著報告上的那些文字。穗子覺得她看了好久,身邊候診的人潮洶涌,可診室里安靜極了,聽不到一點聲音。
此刻胡穗子的心被那三行字瞬間凍結,她不知道這意味的什么,她就像一個抬著試卷去找老師要答案的小學生,迫切地想要老師給自己一個答案,又為著這個未知的答案心生緊張。面前的醫生長久地沉默著,這讓她的心里亂糟糟的,她全神貫注地等著那個遲遲沒有聲響的回音,自然就覺得世界安靜了,而且安靜得過分。
她實在太煎熬了,迫不及待地張口問道:“張醫生,情況怎么樣?我看見報告上寫了臍帶繞頸1周,這個會有什么問題嗎?”
張秀娟又推了推再次掉下來的眼鏡,從報告里抬起了頭:“這不是什么大問題,孩子在肚子里不是靜止不動的,他們一動,就會有臍帶繞頸的可能?!?/p>
聽到醫生的回答,穗子懸著的心終于落了下去,一抹笑隨之而來,什么嘛,電視劇真的是害人不淺,白白嚇了自己一大跳。穗子笑著搖了搖頭,心里發誓,再也不看那些狗血的電視劇了。“那現在怎么辦呢?我能做些什么呢?怎么讓他不繞呢?”覺得自己太無知的穗子,對著眼前這位醫生連發三問。她覺得醫生畢竟是醫生,她們就是權威啊,自己這個什么都不懂的新手,只能多問多打聽,乖乖聽醫生的話就一定沒有錯。
“不用管他?!?/p>
“嗯?”
“臍帶繞頸是很正常的事情,而且你家這個只是繞頸1周,沒什么大問題,先觀察,沒準以后他又自己繞回去了?!?/p>
隨著張秀娟的描述,胡穗子的腦海里浮現出了一個小小的嬰兒此刻正蜷縮在她的肚子里,兩只縮起來的小手捏著一根長長的、軟軟的臍帶,在溫潤的羊水里轉來轉去,活蹦亂跳。她越想越覺得可愛,笑出聲來。
站在一旁的李瑞英有點看不下去了。她實在猜不透眼前的這兩個人在打什么啞謎。什么臍帶繞頸,還繞頸一周,她剛了解一點兒,這會兒又說不用管它。而胡穗子呢?一個人對著醫生笑臉盈盈的,這會兒子居然還笑出了聲。你見過誰來看醫生是這么歡快地笑著看的?
轉念一想,李瑞英為胡穗子的怪異行為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她和面前的這位醫生是認識的!否則她怎么一坐下,就管人家叫“張醫生”呢?要是猜的,那百家姓里趙錢孫李、周吳鄭王,猜哪個不行呢?張可不在這里面。再說了,要是猜錯了,那是要吃醫生白眼的。胡穗子這么好面子的一個人,她可不會這么自討沒趣地胡來,當眾讓自己下不來臺。所以答案就只能是這一個——兩個人認識。
想到這兒,李瑞英覺得事情就好辦了。只見她佝僂著腰直直地行進到張秀娟的桌前,臉上堆滿了笑意:“小張啊,我是穗子的媽。咱穗子的肚子沒啥問題吧?”
張秀娟疑惑地抬起頭,斜著眼看著站在面前的這個女人。小張?穗子?她在腦海里把自己的人際關系網快速梳理了一遍,檢索結果為零。怕是認錯人了吧,張秀娟推了推眼鏡,“您……”
話還沒說話,李瑞英接著說道,“你看啊,阿姨就那么一小個疑問,穗子不肯說,你行行好,就告訴我唄?!?/p>
“您想知道什么?”
“就是那個啊……那個!”看到張秀娟一臉疑惑,李瑞英的心里難耐極了。真是的,非得自己說得那么清楚嗎,“孩子的性別……是男是女???”
張秀娟一愣,眼神立馬冷了下來:“大媽,性別我不知道。咱們國家明確規定了,不許看!現在也不是舊社會了,沒有重男輕女那一套了。就算您家的娃娃是個女孩,那也是自己家的孩子,難道您還能遺棄了?遺棄那可是犯罪!”
李瑞英見想問的問題沒有得到答案,反倒被這個年輕的后生劈頭蓋臉地訓斥了一頓,心里暗暗不爽,又看了看坐在一旁無動于衷、只知道臉紅的胡穗子,她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你們兩人不是熟識嗎,見了面笑呵呵的,現在自己挨了罵,也不見你出面為自己出氣。李瑞英狠狠地瞪了穗子一眼。她想起胡穗子去彩超室時候的樣子。進去的時候她還滿面紅光,結果一出來就變得慘白慘白的,鐵定是她知道肚子里的是個女娃娃。她在里面待了那么久,又和醫院的醫生認識,要想合起伙來騙自己又是什么難事呢?現在自己不過是問個孩子是男是女,怎么了?怎么就和胡穗子的說辭一模一樣,扯到舊社會去了?怎么就搬出什么國家規定,還恐嚇自己犯罪!她犯哪門子罪了?肯定就是她們不愿意告訴自己是個女孩,在這用犯罪來威脅自己,讓自己不得不接受這個女娃娃呢。
李瑞英覺得自己受夠了胡穗子和張秀娟的憋屈氣,既然是男是女問不出個究竟來,又聽見什么臍帶繞頸不是什么大問題,便再也不想呆在門診室了。何必在這里礙人眼,讓人家給自己演干戲呢。想到這兒,她便朝著穗子的后腦勺嘟囔道:“你們聊,我在院子里散散步。”說完,也不管胡穗子聽沒聽見,徑直拎著包走了。
張秀娟懟了李瑞英幾句,又轉頭對一旁的胡穗子說起話來:“臍帶繞頸不是問題,最主要的問題還是羊水過多。你考慮一下,我的建議是入院觀察?!?/p>
入院觀察?!
這四個字就像一道驚雷,讓胡穗子已經軟下去的身子重新又開始僵硬起來。這一天以來,她的心經歷了大起大落大跌大浮,現在,她徹底墜下去了。
未完待續
初看時,會覺得一陣難受,這樣的婆婆太讓人窒息了!
但轉而細想會發現,其實,這便是觀念上的巨大鴻溝造成了諸多沉默的誤會。
世上的許多婆媳之間矛盾難以調和,便是因為這樣細細密密的誤解越攢越多,最終導致了矛盾的出現。
奈何,要試圖理解他人,太難了……
配圖 | @casandrabanuel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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