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詩壇
布衣詩人孟浩然(一)
敝廬在郭外,素產唯田園。
左右林野曠,不聞朝市喧。
01
開元六年,即公元718年,張說任荊州長史,時年二十九歲的孟浩然曾以《望洞庭湖贈張丞相》一詩干謁。張說重掌中樞后,本著獎掖后進的熱心腸,他向唐玄宗推薦了頗有詩才的孟浩然。
35歲的孟浩然以一介布衣應詔入京,引起朝野轟動。
這一年的冬天出奇的冷。據《舊唐書?玄宗紀》記載,開元十一年(723年)“十一月,自京師至山東、淮南大雪,平地三尺余”。惡劣天氣使得他這次入京之路備為艱辛,“迢遆秦京道,蒼茫歲暮天(《赴命途中遇雪》)”。
更讓他悲傷的卻是到頭來一無所獲,最終鎩羽而歸。
第二年他回到襄陽,感慨之下,寫了一首《書懷貽京師同好》,凄凄慘慘地形容自家“甘脆朝不足,簞瓢夕屢空“,從此之后賺飽了世人同情的淚水。說起中國歷史上那些著名的窮困人士,孟浩然每每都榜上有名。
孟浩然作古幾十年后,杜甫在他的《遣興五首》中對孟浩然的屈志抱有極大的同情,他的一句“吾憐孟浩然,短褐即長夜”,被多少讀者解讀為孟浩然貧困的力證。其實大家真的是誤會了,古代庶民穿不得裘衣和絲綢,一般穿用黑色布料做成的緇衣或者用獸毛和粗麻制成的短衣,稱作褐。后來,“褐”“短褐”逐漸成為庶民的代稱,做官或進士及第則稱“釋褐”。杜甫此句意思是孟浩然終身布衣,倒不是說他穿著短褐過一夜。
02
那么,孟浩然真的家境貧寒嗎?
據襄樊學院王輝斌教授的《孟浩然家居地考察記》一文考證,孟浩然的出生地為今襄陽市襄城區觀音閣村南約2公里的錢營。也就是孟浩然詩作中多次出現的“澗南園”所在地,這個地方背靠鳳凰山,南臨漢水,左右開闊。順漢水舟行可至鹿門山腳下,逆江而上可到魚梁洲。
孟浩然一生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這里度過的。
從他的詩文中可以推斷出,孟浩然的先祖們沒在唐代取得一官半職。他家雖不是朝中權貴,也不是富甲一方的大地主,但也很有一些資產。
可以確定的說,孟浩然是開元盛世里妥妥的“有產階級”,也就是所謂的小地主階層。他不光不貧窮,甚至資產頗豐。
03
樵牧南山近,林閭北郭賒。
先人留素業,老圃作鄰家。
——《南山與卜老圃種瓜》
敝廬在郭外,素產唯田園。
左右林野曠,不聞朝市喧。
釣竿垂北澗,樵唱入南軒。
書取幽棲事,將尋靜者論。
——《澗南園即事貽皎上人》
從前詩可知他家就在南山附近,離北城比較遠。后一首就交代的更為清晰,他說家住城郭外,先人留下的只有薄產田園。家宅周圍樹林茂密田野廣闊,不聞車馬喧囂。一條溪澗從園北穿過,是垂釣的好去處,家里的南軒也時常能聽到樵夫的歌聲。
這是什么神仙一般的住所,慕了,慕了。
當然,更幸福的是他不需要扛著鋤頭親自下地。他的日常就是頂著“耕讀傳家”的響亮口號,讀讀書,交交友,思考思考人生就好了。你沒看他說“書取幽棲事”嗎?這年頭,只有財富自由者才有資本“幽棲”。
孟浩然終身布衣,卻四處宴游,廣泛結交,試想一下,如若沒有豐厚的家底,如何能夠支撐他動輒數年的游歷生活。
04
再來看看孟浩然的生活圈層。
孟浩然這一生交游廣泛,上到宰相、刺史,中到縣令、參軍,下到鄉鄰老農,甚至方外之人,都是他的朋友。當然,他為了謀求仕途而主動結交的張說、張九齡等朝廷高官,可以視為非正常社交。他三十歲之前在家鄉隱居讀書期間所結交的朋友,最能體現他真實的社交圈。
從《孟浩然詩集》可知,孟浩然與襄陽張氏來往十分密切。這個襄陽張氏可不簡單,乃是武后時期的宰相——張柬之家族。張柬之為中宗復位立下汗馬功勞,后來被武三思構陷而貶官為新州司馬,以八十二歲高齡死于任上。玄宗父子掌權之后,追贈他為中書令,并且賜其中一子蔭恩入仕。
張氏子孫多在朝中任職,且職務均不低,這樣的家族在襄陽當地,就是妥妥的望族。而孟浩然與張氏子弟多人來往甚篤,尤其是張子容,簡直是一生的摯友。兩人年輕時一同隱居鹿門山,宴游不綴。張子容后來外出任官多年,兩人依然書信往來頻繁、多有詩文酬贈。
孟浩然存詩200多首,據不完全統計,寫給好基友張子容的詩作居然多達十余首,《尋白鶴巖張子容隱居》《送張子容赴舉》《永嘉上浦館逢張八子容》《除夜樂城逢張少府》《歲除夜會樂城張少府宅》《永嘉別張子容》《晚春臥疾寄張子容》等等,都是他們一生友情最有力的見證。
開元十七年,即公元729年,孟浩然長安求仕失利,沮喪之下游歷吳越三年。開元十九年到達溫州樂清,當時好友張子容也因事被貶,在樂清做縣尉。十余年后少年好友再度重逢,共同度過了一個難忘的春節。孟浩然感慨萬千,留下一首《除夜樂城張少府宅》以記錄當時的心情。
《除夜樂城張少府宅》
云海泛鷗閩,風濤泊島濱。
如何歲除夜,得見故鄉親。
余是乘槎客,君為失路人。
平生復能幾,一別十余春。
言語之間,除了他鄉遇故知的驚喜,同病相憐的悲哀,相見日稀的惆悵,卻沒有物是人非的感慨。可見兩人的友情并沒有因為身份地位的轉變而受到絲毫影響。
05
最后,來說一說他生活的襄陽城。
唐朝時候,整個帝國的發展重心依然在長江以北廣袤的中原地區,以京畿為核心的河南道、河北道以及河東道區域就有近3000萬人口,占據帝國5200多萬人口的一半強。魏晉南北朝時期有長足發展的“包郵區”也分布了1000多萬人口。
孟浩然的家鄉襄陽屬于山南東道的核心城市,雖然不如北方城市繁華,22萬的人口總量甚至比不上浙江的金華,但獨一無二的地理位置和深厚的人文底蘊,依然使它成為長江中游地區最繁華的城市之一。
襄陽城早在西周就已建制,是楚文化、漢文化、三國文化的主要發源地。歷來為經濟軍事重鎮、兵家必爭之地,素有“華夏第一城池”之稱。楚賦開山鼻祖宋玉,三國諸葛亮、龐德公,漢末詩人王粲,西晉名臣羊祜,東晉高僧釋道安,都在襄陽城留下了一個個傳奇,被東晉史學家習鑿齒編成了一部《襄陽耆舊記》。
襄陽古城的優美山水和深厚人文底蘊,是孟浩然這一生最寶貴的滋養,也是他詩歌創作的溫床。他一生也曾四處游歷,北到幽州,西入川蜀,南至贛南,東達溫州,可以說是見多了山川形勝,可到頭來,還是:“山水觀形勝,襄陽美會稽”。
聞一多先生在其《孟浩然》一文中曾說:“沒有第二個襄陽人比孟浩然更忠于襄陽,更愛襄陽的”。后來世人也以襄陽為其賦名,稱他為“孟襄陽”。
06
種種跡象都表明,孟浩然根本就不是什么貧困人士,反而是我們現代人都實名羨慕的、三線城市的鄉紳一族。
古代的鄉紳從某種程度上就是政府權威的末端組織,承擔著制定鄉村組織規則的俗例權責。在孟浩然幾個不同版本的傳記中,都不約而同地提到了“救患釋紛”的豪爽性格,似乎也非常符合他鄉紳的人設。
雖然此時科舉博興,但大唐王朝的本質依然是階級分明的貴族制社會。如若孟浩然家無恒產,不光鮮少有機會接受系統教育,更沒有融入襄陽城上流圈層的可能。
盛世大唐,家境殷實,詩書傳家,鄉紳二代,這就是田園詩人孟浩然的真實人設。
他所謂的“貧寒”,和你理解的“貧寒”,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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