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顧 箏 姜天涯
那些還能出現在淮海路買熟菜、虹口公園健身的老人,是活力老人。生活能自理,又有追求興趣的精力。 再老一點,還能如此幸運的人數開始下降。 生活的能力在一點點失去,但不想離開生活了一輩子的家,即使在煤衛合用的弄堂,在要爬樓梯的新村。 在上海居家養老,有沒有可能?
01
李梅(音)現在可以自主的活動半徑,在1米2的床上。
僅僅4年前,她的活動范圍還是世界。“阿拉娘精神老好的,80幾歲辰光,還自家一年去兩趟日本。”李梅的三女兒介紹說。
即使不出門,她在生活了一輩子的龍門邨也小有名氣,李梅躺在床上,但頭腦清晰、嗓門洪亮地說:“伊拉會叫,‘李梅,一道出來白相。’”
91歲的老太太,要不是3年多前突發腦梗倒下,半邊身子不能動彈,說不定現在還在這被登記為黃浦區不可移動文物的百年弄堂里散步,茄山河呢。
當外部世界在激動于最新發布的GPT-4 Turbo將給人類生活帶來巨變時,在李梅的世界,管它Chatgpt幾代,都比不上床頭那只幾塊錢的粉色鈴鐺有用。
李梅的粉紅色鈴鐺
叮鈴鈴搖一下,在樓下廚房忙活的杜阿姨就跑上來,看看李梅有什么需求。
杜阿姨算是李梅大兒子靠“社牛”屬性找來的。“大阿哥歡喜到處兜,那次去街道七問八問,了解到有這樣的服務。”
“這服務”指的是家庭照護床位服務(以下簡稱“家床”)。在龍門邨所在的老西門街道,“家床”從2019年開始試點,至今累計服務轄區內300個老人,目前在服務的有170人左右。
這不是老西門街道獨有的,放眼上海,截至8月的“家床”服務人次是3000多。
02
“我已七十八,突然間倒下。躺在病床上,時間變很漫長,該怎么辦?”
“家床”想要解決的是《大夢》歌詞里的這個“怎么辦”。
在李梅腦梗之后,子女想過將她送去養老院。考察了幾個,還是舍不得姆媽,“養老院都老遠的,而且家屬看望也有規定時間。”
“家床”就是把養老院的床位和服務搬到老人家中。
看上去就像家政,但李梅的子女發現其中“區別蠻大”,“一個有組織,一個沒組織的”。
李梅現在大部分時間都躺在床上
李梅家也曾請過24小時住家阿姨。可一旦阿姨請假或者辭職,又得重新找人,這種煩惱在過年的時候尤其突出。但“家床”公司可以立馬找人補上。
區別更在于照護的專業性。家床不僅可以做家政服務,也包括按摩、照護、陪同就醫、換藥等服務。
杜阿姨每天上下午都會帶著李梅復健,把腿綁在器械上,器械帶動雙腿像踩腳踏車一樣運動。
“哎喲,吃力死了。”李梅像小女生一樣地抱怨。
李梅的復健儀器
她每周還要洗兩次澡,這是她四個子女再如何孝順都做不來的事。當然,洗澡的這天,“家床”機構還會再派一個人來。
“伊拉都學過的,有巧勁可以把姆媽抱起來。阿拉不來賽,抱不動伊,到辰光自家摔下去了。”三女兒看著還很年輕時髦,但她說自己已經69歲了。
“家床”服務分為多個等級。
最低一個等級,每月上門服務13個小時,目前自付660元/月。最高等級是全天24小時陪護,自付8220元,這是目前第三方服務機構補貼后的價格。
前6個月使用的時候,老西門街道還會補貼每月300元(每個街道的政策不同)。
老西門街道家床服務包
“自付費用”欄為街道補貼和機構補貼之后的價格
老西門街道目前補貼6個月
李梅家選擇的是最高等級,不僅是照顧臥床老人的需要,也是肉眼可見的“負擔得起”。家里是獨立的一棟小樓,四個子女家庭條件都不錯,齊心孝順。
如果沒有24小時的急需,可以選擇別的“套餐”,畢竟作為一項需要長期投入的“事業”,養老也要像買小菜一樣,學會搭配,配出最適合自己,最有性價比的套餐。
03
實際情況是,大部分“家床”使用者本身就是長護險的服務對象。
長護險全稱“長期護理保險制度”,2018年起在上海全面開展試點,這是一項為喪失生活自理能力老人提供的社會保險制度。
對于上門服務所產生的費用,長護險基金報銷90%,個人承擔10%。
過去6年里,上海所有享受長護險服務的老人平均年齡超過了80歲。
現行的長護險最高等級為一周上門服務7次,每次1個小時。但長護險不包含洗衣、做飯等生活類服務,因為公共資源是有限的。
長護險之外,老人還有家政的需求,可以疊加家床服務。家床護理員可以和長護險是同一個機構的同一個護理員,也可以分開。
家庭照護服務機構《服務手冊》中
關于長護險與“家床”服務關系的描述
劉根發和顧麗青夫婦,就使用了這樣的“搭配套餐”,88歲的劉根發長護險等級六級,一周上門服務7個小時,83歲的顧麗青長護險三級,一周3小時。
在長護險之外,老兩口還分別購買了每月上門服務13個小時的“家床”,在街道補貼結束之后,每月需支付660元/人。他們的退休金加起來每月一萬元出頭,撇開吃飯、買藥,還有能力支付。
如此一疊加,劉家一周大約有60多個小時有人上門服務。
劉根發長護險等級能到六級,是因為他時而清醒,時而糊涂。
10月18日這天,他有些糊涂。
護理員謝阿姨要給他刮胡理發,他不樂意。
“格算啥意思?”劉根發用手擋去了毛巾。
“刮好了開會去,一會兒要上班了。”謝阿姨哄他。
“乖,阿拉開會去哦。”二女兒劉金紅繼續哄。
“謝謝儂。我胡子刮過了。”
“劉師傅來,胡子老長,老難看的。阿拉弄好了,外頭兜兜好伐?”劉金紅像對孩子說話一般哄著父親。
8分鐘過去,這一天的刮胡、理發行動,宣告失敗。
劉根發的妻子、女兒、護理員
三個人哄著
但當天的刮胡理發項目還是失敗了
自從五六年前得了阿爾茨海默癥后,劉根發已漸漸不認識家人。
家人用他過去的稱呼,哄著他吃飯、理發、洗澡。
“要給他戴‘高帽子’。”不過這一天,“高帽子”也沒有用,即使喊了“劉科長”,劉根發還是不愿意刮胡子。
年輕的時候他在上鋼三廠工作,做到總務科科長,面對100多人發言,他都不需要寫演講稿,口才很好。
“儂看,到老了就格樣子。”女兒感慨道。
劉根發的記憶或許停留在工作的光輝歲月中,可是照顧他的家人要面對的是現實。
現實是吃飯要喂、洗澡要哄,他有脾氣,但所有人還是得像小孩一樣哄著他。
護理員謝阿姨在曬衣服
劉根發家用的是球門式晾衣桿
從前晾衣服的活兒還由妻子顧麗青干
但她今年也83歲了
劉家現在每天的生活是這樣的。
劉金紅住得不遠,助動車5分鐘的路。她每天燒好中午飯給父母送去。
老兩口吃過兩年助老餐,“實在是不要吃了”。劉金紅每天早上買菜燒飯,午飯前送到父母家。
“過來喂阿拉爺吃飯。飯吃好擦好,睏覺,我回去。然后小謝差不多就來了。”
謝阿姨上門的第一件事,是幫住在3樓的劉家倒馬桶。
劉家所在的老西門街道江陰街的老房子,還沒有用上抽水馬桶。
“儂叫我拎上拎下,我也拎不動了呀。我自己兩只腳(都貼著藥膏),疼得要死,我在看專家門診。”劉金紅今年也60歲了。
然后小謝打掃衛生、洗衣服,陪劉根發在狹窄的樓道里走路鍛煉。
狀態好的時候,劉根發可以來回走上400下。“1,2,3,4,5……”一邊走,一邊跟著數數。既鍛煉肌肉,又鍛煉腦子。
護理員謝阿姨陪著劉根發
在狹窄的樓道內鍛煉走路
再是洗澡這一大工程。劉家的浴室就在1平方米的灶披間里。灶披間經過改造,朝北的灶臺向外借取了空間,西邊裝了淋浴。洗澡的時候,四邊掛上浴簾,就這么站著洗。
“給他身上打濕,涂一點肥皂,一沖。他站不住,10分鐘差不多了,他要是倒了,更麻煩。”
1平方米的廚房內裝上了淋浴(圖左上)
洗澡的時候把圖右灰色的浴簾圍成一圈
但再麻煩夏天也得天天洗,劉根發有時會大小便在褲子上,不洗,味道會盤旋在窄小的房間中。
04
劉根發和李梅都是老西門街道老齡化的縮影,這個位于上海老城廂的街道,轄區內60歲以上老人占戶籍總人口40.22%。
而老西門是上海步入深度老齡化的縮影。
李梅所在的龍門邨
從2019年開始,老西門街道試點“家床”服務。
一張家床的背后是一整個服務團隊,包括護理員、護士、管家,還有應急服務。
在老西門街道家床服務中心有一塊大屏幕,上面顯示著每個老人的狀態——是否起床。
根據床上的睡眠監測帶,藍色表示“床上無人”,綠色表示“床上有人”。如果一個老人上午10點了還在床上,服務人員就會打電話過去詢問情況。
老西門街道家床服務中心的大屏幕
實時顯示老人起床與否
老人的床頭會有一個緊急呼叫鈴,也可以根據需要安裝在老人經常活動的區域。關鍵時候,它能派上用場。
去年夏天,一位老人在家突發心梗,他按下了呼叫鈴,家床中心同步撥打了120,同時派人上門。這個老人的子女在國外,雖然在上海也有監護人,但是監護人住得較遠。
家床中心會在緊急呼叫鈴響起的10-15分鐘內響應,這個時間比養老院要長一些,但很多時候,比子女上門快。
家床中心的顯示屏
連接著老人床上的睡眠監測帶
監測帶還能監測心跳、呼吸、翻身
蓬萊路288號,既是老西門街道的家床服務中心,也是24小時應急服務中心。后者成立于今年年初,是全市第一個。
全面鋪開還需時日。因為在僅有1.24平方公里的老西門街道,應急中心可以確保15分鐘內上門。
“周邊小東門(街道)搭一點,也沒問題。但哪怕是外灘的客戶,我都不一定能趕得到。”老西門家床服務中心點位負責人沈捷說。
老西門家床服務中心的體驗房
床頭安裝了緊急呼叫鈴
老西門街道今年免費為100戶托底老人提供了這套應急設備
這樣龐雜的工作任務自然無法由街道完成,得委托給第三方服務機構。為老西門街道提供家床服務的第三方是“快樂頤養老”,該機構在黃浦區也有養老院,他們有一組數據:
“我們養老院平均入住年齡大概是89歲,家床服務對象平均81歲,差8歲。”
“家庭照護床位的核心是把專業照護服務送到家里,從而盡可能推遲老人進入養老機構的時間,讓老人獲得更多家人的陪伴。”市政協委員、上海萬里社區愛照護長者照護之家理事丁勇,曾在去年《解放日報》的采訪中表示。
老西門家床服務中心的體驗房
廁所也可以安裝緊急呼叫鈴
照顧這些老老人的人,是小老人——護理員的平均年齡在50歲左右。
在李梅家24小時服務的杜阿姨56歲,以前在服裝廠工作,年紀大了眼睛吃不消就開始做養老服務。
在劉根發家服務的謝阿姨今年快50歲了,最早也在工廠里上班,后來在養老院工作過1年。但養老院一個護理員要對應幾個老人。“晚上心揪著,不敢睡一樣,怕老人出事。”
后來她聽說上門服務的長護險時間自由一些,“有能力就多做點,沒能力就少做點。最起碼晚上能睡個安穩覺”。
這份工作的收入能有1萬元出頭,都是辛苦錢。
采訪的那天,謝阿姨要上門工作10個小時。下午出現在劉家的時候,已經是她當天的第5家,之后還有兩家要上門。
這樣的生活日復一日,沒有休息。
05
上海從未像今天這樣老過,這是一個全新的問題。
而人在還沒有老去的時候,是不知道需求是如何一層層疊加的。
因為失能,一個老人需要上門服務。
第一次請人上門的年齡,可能因為意外會大大提前。
有60多歲的阿姨因為大腿骨折,出院后需要人照顧,就購買了每月66小時的家床服務包,每天早上5-7點有人上門按摩。
之后又疊加了周五、周六、周日的服務包,請人上門做飯,因為這三天她的丈夫和女兒都不在家。這位阿姨本身屬于活力老人,但意外讓她起碼在短期內需要照護。
截至2022年底
上海長護險居家照護服務273.34萬人次
圖為各區長護險居家照護服務人次
圖片來源:《2022上海市養老服務綜合統計監測報告》
長護險是基礎中的基礎,能保證最基礎的身體護理。
家床是基礎,提供身體護理和生活服務。
而剩下的精神需求,很多時候依舊需要家人來完成。
“一天1個小時,或者一個禮拜兩三個小時,我們只是幫老人解決了最急切的需求,其實還是遠遠不夠的。我們每次上門去,(老人)就會聊很多。我感覺他們溝通欲特別強。”90后養老管家田精英說道,她負責老西門、小東門街道約130戶老人。
管家的工作好比“后臺的大客服”,負責對接老人、家屬和護理員。
她的客戶中,大部分都是純老家庭,然后是獨居老人。
即使每天的生活都困在13平方米的房子中或是自己的時間隧道中,但劉根發好歹還有老伴顧麗青陪伴。李梅身邊也有子女輪流陪伴。
蓬萊路288號
老西門街道家床服務中心
而對于那些獨居且行動不便的老人來說,護理員或許是這一天見到的唯一的人。
“有的人家只剩一個老人,就瞪著。你去了,巴巴和你講話,‘哎呀,能跟你講話太開心了’。因為沒人跟他講話,也挺可憐的。”謝阿姨見到了不少這樣的老人。
子女的某部分缺位也只能是無奈。
“子女大部分沒那么多時間。六七十歲的(老人),子女40多歲,還在上班。再年紀大一點的(老人), (其子女)又要管第三代了。這就是大部分人面臨的問題。”田精英對這種缺位表示理解。
這也是一個上海爺叔博主所總結的現象:“上海,現在55歲-70歲的中老年人分為兩種,一種,天天在外頭白相,邪氣(十分)自由。另一種,邪氣苦悶,伊拉出勿了門,因為屋里廂有老人需要照顧。”
苦悶的會嘆苦經,說到70多歲了弄不動了哪能辦。
但自由的會羨慕,“你們60幾歲了還有老娘可以叫,我已經沒老娘可以叫了,想照顧也照顧不了。”
C’est la vie(這就是生活)。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