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很害怕我因為某篇文章被捉將官里去。她經常在半夜給我發語音,讓我別胡想亂說。
我一開始還有點感動,直到有一次,她開始稱頌這個國家,指責我心理有問題,光盯著陰暗面。
這位小學二年級就因為貧困而畢業的女士,最終在七十歲那年被招安。雖然沒編制,但也沒工資。
她和我爹小時候都差點餓死。她對那三年的記憶是,兄妹幾個餓得受不了,我三舅找根竹竿削個尖頭,扎生產隊地窖里的紅薯分給大家分食。
可能是我媽吃了最餿爛的那部分,非但沒有補充卡路里和纖維素,反而上吐下瀉,家里人都以為她這次要死了。
我爹也很驚險。他爺爺,我的曾祖父給生產隊趕馬車,每天可以多分一個小紅薯頭。我爹就緊跟著他爺爺,巴望著。
老頭掰一塊給他,他繼續跟著,再掰一塊,還跟著……最后,全部給他吃了。
終于有一天,我的曾祖父趕車到七里河東,蹲到路邊大便,一口氣沒上來,當場死掉。沒有空余的畜力拉他回村,即便回村也沒人有力氣給他挖墓坑。他被就地掩埋。
這個壯勞力死了。另一個壯勞力,在生產隊當會計的我爺爺也潛逃到蘭州,投奔他姐夫去了。當時各生產隊都要去公社報產量,最先報的生產隊產量總是最低,那就批斗群毆。
目睹全過程,他嚇破了膽。
我奶奶帶著我爹和我二爹,在村里實難存活,就回娘家蹭飯。她娘家的生產隊干部比婆家的好,沒有拒絕。她爺爺叮囑家族所有人“我們都省著吃,別給孫相公這倆娃兒給餓死了。”
這倆娃確實沒餓死,他和他娃卻在一天之內死了。2020年秋,他的長孫、我奶奶的大弟、我的大舅爺回老家花了不少錢,請了三天大戲,擺宴但不收禮,紀念他爺爺和父親辭世。
我在現場視頻,第一次知道這兩位先人的名字:張敬志,張居佩。
舅爺叫張新意,八十年代從軍隊轉業到鄭州一家高校做系黨委書記。他善良正派,儉省至極。出門遛彎在微信群發條短視頻,都得跑到附近的商場里蹭免費的wifi。或許,吃飽穿暖幾十年了,他大腦中那根名為“饑餓”的弦還不時被回憶撥響。
三年前的秋天,大戲唱完后幾天,我和父親去他外婆家村里拜訪我舅爺。我好奇一個問題:爺爺和父親都死于新社會饑餓,你是咋通過政審的?
舅爺還是第一次被人問到這個,他解釋說:本來應該通不過。在舊社會,咱家是窮得無可挑剔。但在新社會,家里有人餓死,就會被組織上懷疑你可能會對國家心懷怨恨。
幸虧還是村里人好,上面派員政審,沒有村民告密,生產隊干部也幫忙掩飾,說這娃的父親和爺爺多年前病死的。
組織上是多慮了,上面涉及的人中,沒人對國家心懷怨恨。即使我餓死的三個長輩,恐怕在臨死前也最多哀嘆自己命運不濟。小民一生,草木一秋,死就死吧。
非但不怨恨,被死掉的三個長輩庇佑的我父親,還很愛這個國,崇拜那位偉大領袖。
他有一次奇遇,見下面截圖。
去年臘月,我爺爺發了幾天低燒后,死在一個凌晨。他在年輕時,能逃脫批斗。六十多年后,只能任由病毒擺弄。
爺爺的死讓我很焦慮,我開車拉著兩個姑姑,從新鄭機場趕回老家途中,幾乎叫喊著讓家里趕緊送我奶奶去縣城檢查一下。
車過平頂山,父親來信息:查了,白肺……
我爺爺被抬進火葬場的那個晚上,奶奶正躺在幾公里外的病床上輸液,她不習慣導尿管,一夜十幾次讓護工幫她小便。
一個多星期后,她基本痊愈了。
我很感激她,我體內涌動著她繼承自張敬志與張居佩的一些基因:吃苦,抗病,愛惜小孩,用一條命,跟世界軟磨硬泡。
沒人憤怒,她不會,我父母也不會。饑餓最能促發的,是恐懼和順服,不是憤怒。
我奶奶眼睛越來越昏,據說最近只能靠語音來辨別來人。去年秋天,大舅爺因為摔倒后腦干出血,搶救無效,再也沒法返鄉。
于是,我寄望于我的父親母親,或許還有更多的人,對某些東西,少一點愛,多一分疑,存一些擔心——但別擔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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