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 / 韓小妮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淮海路上有兩家店都是“女同志往里廂軋,男同志立外頭等”。以至于回憶起男士們在店門口尷尬而局促地等待老婆、女朋友的盛景,人們用了類似的描述:一排男同志立在店門口,背朝里、臉朝外,吃香煙的吃香煙,看報紙的看報紙。 這兩家店,一家是婦女用品商店,一家是古今內衣店。我們甚至做了一個“實驗”:只要提到其中的一家,不少男同胞就會“自然而然”地聯想到另一家。 前段時間,婦女用品商店暫停營業,開始為期大半年的煥新改造。今天我們發兩篇舊文,來看看“婦女用品商店”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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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1957年,開業才一年的婦女用品商店外街景
“看看羊毛衫”,一對六十歲左右的夫婦沿著淮海路往重慶路方向走,他們嘴里還吃著隔壁特產商店買的豬肉脯,正走著,阿姨朝身旁的店鋪望了一眼,發現里面是婦女用品商店的羊毛衫柜臺,徑直走了進去。
爺叔跟著阿姨跨上店門口的臺階,臉上笑瞇瞇的。但在逼近玻璃門的時候,他陡然轉了個身,面朝著喧囂的馬路開始靜靜等待。
這一系列的動作沒有猶豫或是不耐煩,仿佛是多年來的習慣。雖然他手上拎著的是一個玫紅色無紡布環保袋,但身后的婦女用品商店卻是不進去的,就像這座城市里許多跟他差不多年齡的男人一樣。
“這兩年好點了。老早阿拉商店門口上街沿,一排男同志立著吃香煙。”上海婦女用品商店的辦公室主任史雯說。
時光倒退一二十年,上海男人是習慣止步于門外的。誰讓店名上赫然寫著“婦女用品”這幾個字呢?
“女同志里廂買物事(東西),男同志立外頭等,這種觀念老老明顯的。”史雯的同事、會計信息部副經理韋羽杰說,“特別是三八節的辰光,交交關關(許許多多)人。女同志因為要人相幫參考,把屋里廂(家里)男同胞一道拖過來買。女同志往里廂軋,阿拉店里廂小,男同志不大歡喜軋進來。有的辰光,女的‘嘩’沖出來:‘儂進來看!’‘哦!’男的進來看好,‘好好好’,再軋出去,又立在外頭等了。”
韋羽杰1979年進店工作的時候,還是個24歲的小伙子。在此之前,他自己也從來沒有走進過這家商店。“‘婦女商店’,我不可能進來看的呀。進來做生活(工作)也不是講難為情,就是覺得老怪的。”
這家專門針對女性的商店創建于1956年,據說商店的創立,是響應了時任全國婦聯副主席鄧穎超的號召。她提出“婦女能頂半邊天,婦女同志也要有自己的商店”,于是上海、北京、西安三個城市分別開出了三家婦女用品商店。
初進店時,作為一名男營業員,韋羽杰被分到服裝柜臺。“阿拉男營業員實際上蠻多的。”他說,“但是內衣柜臺一般男同志是不派進去的,(否則)弄了大家尷尬。當然到后頭(站內衣柜臺的男營業員)也有了,東方商廈先開始的。有的女客人買內衣倒是歡喜男同志做參謀啦。阿拉這里也有個男同事,頭頸里掛一根皮尺,幫人家尺寸量好。現在已經退休了。”
02
60年代,婦女用品商店員工在門外做操
在韋羽杰的印象里,上世紀80年代初,上海小姑娘“辦事體”(結婚),喜歡來婦女商店置辦行頭、嫁妝。“上海人結婚,假使講是冬天,必須要穿呢大衣。”他回憶說,現在店里賣皮鞋箱包的“皮具商場”,當時一半賣服裝,一半賣呢絨,“呢大衣柜臺總歸揀兩個老漂亮的女同志去”。
結婚必備的呢大衣,分兩種面料。“一種叫粗花呢大衣,品質相對來講比較差一點。最熱門的叫雪花呢大衣,料作不是全黑的,里廂摻了一根根銀絲。這個穿了呢,當時來講派頭老大了。”
至于款式,“老普通呃”。領子有“銅盆領”和“青果領”。——這種叫法現在不大聽得到了,像是40歲以上年紀的人才懂的“切口”。——衣長分兩種,80厘米的短款,以及到膝蓋以下的長款。“上海小姑娘不是老高挑,買短大衣的多一點。”
呢大衣里面,還要配一件織錦緞棉襖,“必要有呃”。相比大衣沉悶的黑色,織錦緞的顏色要鮮艷、豐富得多。“棉襖是中式的,縫一字扣。有的是薄呃,有的里廂夾駱駝毛、駱駝絨,保暖性很好,棉花的不上檔次的。”
那時,幾乎沒有小夫妻是一起逛馬路置辦行頭的。新郎、新娘通常由各自的父母陪去買衣服。
“埃個(那個)辰光觀念不一樣。阿拉讀書辰光,男女之間是不打招呼的。上趟老同學畢業41周年聚會——現在蠻行(流行)的——大家講起來:‘哦呦,當時阿拉想跟儂講,不敢講。’哪怕談朋友,一個在馬路這邊走,一個在馬路對過走,生怕被人家碰著。碰著以后傳出去,好像覺得老難為情的事體。所以哪怕是成功了以后,買東西也是自家爺娘(爸媽)陪了一道來買。”韋羽杰說。
之所以要跟父母一起來,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要讓父母掏腰包。“倒也不是‘啃老’。棉襖最便宜的39塊、40塊。雪花呢短大衣,最便宜的72塊。儂想想看,小青年即使工作了一段辰光,也只有36塊工資,買啥物事呢?所以只好跟爺娘來。”
既然來了,這織錦緞棉襖和雪花呢大衣,“新娘子跟媽媽都要配的,屋里廂有人辦大事體了呀。”
上海人對這一身行頭還是很看重的。“不是這樣辦呢,跑出去人家講‘這家人家老小氣的,沒鈔票,窮來兮的’。上海人有個特點,就是要面子。跑出去樣子都老好的,實際上屋里廂老苦的,房子小得來不得了。”韋羽杰笑著說,“趙丹拍的那只電影,《烏鴉與麻雀》,就是的呀。伊穿西裝,里廂白襯衫,天天都老挺的。跑到屋里廂一脫,里廂衣裳都是半截頭的!”
這些大衣、棉襖都是加工廠專門為婦女商店做的。“阿拉下頭有交關加工廠,實際上就是前店后工廠。”
當時,上海幾家大的百貨公司都有自家經營的服飾,“時裝公司有時裝公司的牌子,第一百貨有第一百貨的牌子”,不少新娘子喜歡來婦女商店,是看中了這里的“一站式服務”。“阿拉店面雖然小,但是女同志假使要辦事體,基本上陪嫁的物事都買得著,比方說寶屐牌、藍棠牌皮鞋,鳳凰牌毛毯,被頭、被面、被夾里,絨線,化妝品……”
一套17件的露美牌化妝品也是結婚時必備的。“上海家化的這個產品,里廂有護膚品、彩妝、香水。”韋羽杰回憶說,“這一套物事呢,老派用償的。儂買著了以后,千萬要囥囥(藏)好。可能儂親眷朋友結婚,要問儂借的,因為這一套價鈿蠻貴的,要六七十塊。但是當初只要家里有人結婚,借也要借一套放在玻璃柜里。儂不擺呢,人家跑進來一看:‘哦呦,這家人家結婚,迭個物事(露美)也沒呃嘛!”
03
80年代婦女用品商店展銷會
柜臺前擠滿了手捏鈔票的女顧客
上世紀80年代,婦女商店里賣的大多是上海制造的產品。“上海人蠻認自家牌子的,而且埃個辰光上海品牌確實好。”韋羽杰說。不過在他的記憶里,婦女商店在80年代中后期賣得最火爆的兩件產品,倒是他們特意從溫州、廣州物色的。
“當時上海還比較固化,不像外地有些城市已經老開放了。阿拉聽講溫州有交關新穎的料作,本來想進過來自己加工。”那時已經轉到業務科的韋羽杰跟同事一起去溫州考察,走在馬路上,首先被溫州的姑娘震撼到了。
“溫州不是出皮鞋的嗎?每家人家都幫廠里加工皮鞋。跑過去一看,二十幾歲的溫州小姑娘,口紅涂好,指甲涂好,然后就坐在家門后釘皮鞋。我跟同事講,這種現象我真是不可想象。在阿拉上海,這個是老頭子做的生活。儂叫個上海小姑娘這樣做,殺脫伊也不肯。但是溫州小姑娘漂亮也要的。上海埃個辰光涂口紅還沒唻,頂多涂涂胭脂,面孔上頭兩垛粉,像只圈圈一樣的。”
再一看,人家的裙子真漂亮。“當時上海的裙子都是比較老式的,一抹色(一種顏色)的,以深顏色為主。溫州那邊是花式的,一條百褶裙,白底上頭一朵朵花,紅的、紫的。它是滌綸做的,外頭一層老薄的,里廂一層是襯裙。這樣一透呢,顏色就顯得老漂亮的。”韋羽杰說,“溫州靠海,很多做面料的設備從韓國、臺灣進來。上海當時沒這種概念,只有在友誼商店才看得到外頭進來的物事,但是友誼商店一般人跑不進去的。阿拉跑到溫州一看,覺得伊拉裙子老贊老贊呃,直接尋到廠訂了合同,裙子做出來直接賣。”
這批百褶裙進到店里,用韋羽杰的話來說,“幾乎整個上海灘轟動,每天排隊,門沒開人就來了”。為了控制人流,商店只好采取單向通行措施。“從弄堂里廂后門放人進來,前門只好出去。人家老清老早就來排隊了,哇啦哇啦,反正(培文公寓)上頭居民也苦煞。買好以后老開心的,跑出去嘛,蹲了門口把裙子拿出來看了。旁邊馬路上頭人看到,好了,又來排隊了。總歸來一批貨色就搶光,來一批就搶光。”
那時,大家還沒有撞衫的概念。偶爾在路上看到有人跟自己穿同樣的“爆款”印花百褶裙,反倒有些惺惺相惜的感覺。“埃個辰光覺得:哎呦,迭個人跟我穿了一樣呃嘛。”韋羽杰說,“不像現在要想了:撒氣(討厭)伐?好不容易買了件衣裳,伊跟我穿得一樣呃。明朝不穿了。”
第二件熱銷的產品是從廣州進的“汗衫”。“實際上就類似于現在講的T恤衫、廣告衫,上頭印了各種圖案。埃個辰光天熱,上海人穿圓領衫,印花不大有的。那批汗衫面料也不錯,進口的,棉占大多數,帶一點點滌綸,所以洗起來干得快,挺括,不用燙。面料也是進口的。”
“汗衫”進到店里,“又不得了,幾乎是軋天軋地”。美中不足的是,賣到后頭,“出現問題了”。為啥道理呢?原來當時上海的汗衫、棉毛衫尺寸是講“公分(厘米)”的,廣州則已經開始按照L號、M號、S號來劃分服裝尺碼。由于全國還沒有統一的尺寸標準,從廣州進過來的“汗衫”對于上海女人來說偏小了。“S號買回去不好穿,繃在身上。到后頭就削價買了。”
不管怎么說,這兩件產品為婦女用品商店在上海的百貨界扎了記臺型。“儂去問問其他百貨公司里廂像我這個年齡的人:婦女商店當時有哪里兩樣物事出名啊?伊拉都曉得的。”韋羽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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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稿子:韓小妮/
編稿子:unFunny 小泥巴/
畫圖:顧汀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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