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被傷害致死近一年后,案子第一次開庭,父親翟春光做好了準備。
4月23日,開庭前一天,他忙著接待親屬、律師和記者,手機鈴聲不時響起。他一遍又一遍向媒體講述事發的經過,語氣沉著,只有在說到那兩段在網上廣為流傳的視頻和涉事武術俱樂部時,才會激動起來,放高聲調,“太惡劣了”。
聚英武術運動俱樂部發的傳單。 受訪者供圖
2023年6月18日,青島市城陽區聚英武術俱樂部內發生一起故意傷害案件,8歲男孩琦琦(化名)死亡。青島市檢察院指控,被告人張賢斌在俱樂部教學期間,因被害人琦琦訓練動作不規范,同被告人李海丁、張嘉豪,毆打琦琦臀部、腿部,并捆綁,后琦琦被發現意識不清昏厥,送醫經搶救無效死亡。
在他人眼中,琦琦的父親翟春光是個“老實人”,話不多。開庭前,親友和律師都擔心翟春光會“受不了”,在法庭上表達不清自己的意思。但翟春光似乎做好了準備。他特意申請不作為證人或旁聽人員,而是以被害人監護人的身份出席庭審,以便在庭上發言。法院同意了這個請求。
距離琦琦去世已近一年。對翟春光來說,這是壓力尤其大的一段時間。妻子過度傷心,患上了抑郁癥。他為了案子放下工作,他告訴自己,要堅持住。
2024年4月24日10時,青島中院開庭審理此案。庭審持續了約5小時,翟春光第一次看到了琦琦被毆打的監控視頻,這也是認定本案事實的關鍵證據。
旁聽人員稱,三被告人均表示認罪、悔罪。16時許,法院宣布休庭,擇期宣判。
翟某琦生前照片。 何沛蕓 攝
倒地的孩子
平日里,琦琦在青島市嶗山區蘭家莊村附近的小學讀書。
2023年6月16日,周五放學后,他被接到一家名叫聚英武術的運動俱樂部度過周末,這是他第二次在這里參加培訓。這家俱樂部的宣傳稱,孩子們會在此學習長拳、南拳等,俱樂部還提供托管寄宿、輔導功課等服務。
6月18日中午,琦琦媽媽收到兩段武術俱樂部負責人史芳發來的視頻,對方說,正在“管教”孩子。視頻里,琦琦被教練放在椅子上,垂著頭,坐不穩。教練推了一下他的頭,琦琦失去平衡從椅子滾落在地板上,一動不動。
另一段視頻里,琦琦在地上坐不穩倒了下去,他試圖撐起來,但失敗了。他低聲說,“踢到我了。”視頻里傳來史芳的聲音,她說,“誰踢到你了?什么時候?”又問,“教練踢到他沒有啊?他自己倒的還是教練推的?”
一個小孩的聲音回答,“自己倒的。”史芳帶著笑聲說,“幸虧這么多人做這個證呢。”
翟春光也看到了視頻,他感覺孩子的神色不對勁,琦琦嘴唇周圍發白,手心則有些發黑。他有些擔心,讓妻子發信息提醒對方孩子臉色不對,囑咐關注孩子身體狀況。對方沒有再回復。
40多分鐘后,史芳打來語音,說孩子“叫不醒了”。
當天14時許,翟春光和妻子趕到青島市城陽區第三人民醫院,琦琦正在被搶救。一個多小時后,15時許,醫院宣布搶救結束。琦琦沒有被救回來。
實際上,琦琦在搶救開始前就已失去生命體征。青島市城陽區第三人民醫院病歷顯示,6月18日,琦琦就醫前20多分鐘,其呼吸、心跳已停止,右小腿、左大腿可見淤青,四肢末端青紫。
翟春光難以想象兒子生前遭受的痛苦。他回憶稱,孩子的腿部、腳踝、手臂等部位都有大面積的淤青。在醫院搶救時,史芳和武術俱樂部的教練張賢斌也在場,但二人未作出說明和解釋,他和妻子忙著看孩子,也沒來得及詢問對方究竟發生了什么。
2023年7月,翟春光收到琦琦的尸檢報告,其中寫明的死亡原因系“用鈍性物體多次打擊致廣泛軟組織挫傷導致創傷性休克并肺臟脂肪栓塞死亡”。
開庭前,翟春光在庭外等待。 何沛蕓 攝
村口的武術俱樂部
翟春光37歲,在青島市嶗山區蘭家莊附近做了四五年快遞員,每天都會經過村口的省道。
2023年5月,這條省道上一棟明黃色二層小樓掛上了藍底白字的招牌:“青島振宇聚英武術運動俱樂部”。蘭家莊村距離青島市中心市北區約25公里,驅車需40分鐘。對于這樣位于郊區的村子來說,附近開了一間武術俱樂部是件稀奇事。
這家武術俱樂部距離翟春光家不到一公里,工作人員在臨近的村子分發傳單,翟春光也拿到了一份。這份招生傳單上印著俱樂部的名字,稱是經青島市體育局核準,經青島市民政局登記的合法民辦非企業單位,開設長拳、南拳、太極、騰空特級等課程,招收學員年齡為5歲以上。傳單最上方寫著“磨練意志、強身健體、文武雙全”,背面則展示了俱樂部過往的活動、獎杯等照片。
翟春光記得,俱樂部負責人張賢斌、史芳向他宣傳俱樂部時聲稱,春節的時候,能組織孩子們上春晚表演。對方說得“天花亂墜”,把他說動了。他的另一個考慮是,武術俱樂部除了教授武術、運動,還能托管孩子,輔導功課。那一年,琦琦上三年級了,夫妻二人無力再輔導英語等科目。
于是,琦琦在6月10日那個周末上了體驗課后,翟春光和妻子交了7680元正式為他報了名。這是俱樂部一年的培訓費,包括周末、寒暑假等,托管食宿則另算。對翟家來說,這是一筆不小的費用,差不多是家里一個月的收入。許多附近村子的家長和翟春光一樣好奇,想要報名,但最終只有琦琦成為了聚英武術俱樂部嶗山分館的學員。
翟春光和妻子不知道的是,那時,這家看似正規的俱樂部還未取得經營資質。公開信息顯示,聚英武術運動俱樂部在2016年于市北區注冊成立,2023年4月,又登記成立了城陽區的校區,業務范圍為開展武術運動人才的培養與技術培訓,開展武術運動競賽的展示,組織承辦、協辦武術運動的有關比賽、表演等。前者法定代表人為張賢斌,后者法定代表人為史芳,但2023年5月,聚英武術俱樂部嶗山分館開始招生時,在嶗山的校區尚未正式登記注冊。
后來檢察機關查明,聚英武術運動俱樂部嶗山分館實際開設人為張賢斌,俱樂部還有一名教練李海丁,另外,張賢斌的兒子張嘉豪也曾在俱樂部內幫助教學。
吳力(化名)在青島武術圈中從業約15年,是一間武術俱樂部的負責人,與李海丁相識。吳力說,李海丁是武術圈里知名教練員吳秀美的徒弟,吳秀美曾任青島武術協會副會長。也因此,李海丁在青島武術圈有資源和人脈,能夠為開辦機構提供幫助。據吳力所知,張賢斌是去武術協會辦事時結識了李海丁,2016年,兩人決定在市北區開辦一家武術培訓機構。
吳力說,聚英武術俱樂部最早在市北區開辦,后來又在城陽區開了第二家分館。事發前,聚英武術俱樂部大約有200名學員。他稱,聚英武術教練嚴格、會動手,在青島武術圈內早有傳聞,雖然他所在的俱樂部也會管教孩子,但只是用戒尺打手心。
吳力當時覺得,“(聚英武術俱樂部)遲早要出事。”
翟某琦無力支撐身體,趴在地上。 視頻截圖
庭審5小時
青島市人民檢察院指控,被告人張賢斌在俱樂部教學期間,因被害人翟某琦訓練動作不規范,同被告人李海丁、張嘉豪,對其毆打臀部、腿部,捆綁,后翟某琦被發現意識不清昏厥,送往醫院搶救,經搶救無效死亡。被告人張賢斌、李海丁、張嘉豪故意傷害他人身體致人死亡,應當以故意傷害罪追究其刑事責任。
4月24日這天,青島中院開庭審理此案。翟家的許多親友、鄰居都趕往現場,在庭外等候結果。
庭審持續了約5小時,旁聽人員說,翟春光的眼睛濕潤,但仍然克制情緒,保持鎮定。在展示尸檢照片時,翟春光回避了約15分鐘。
庭審上,翟春光第一次看到了琦琦被毆打的監控視頻,這也是認定本案事實的關鍵證據。
他稱,監控記錄顯示,18日9時許,張賢斌在嶗山區俱樂部內將琦琦按在地上用拳頭打、用腳踢其臀部、大腿,后又使用電線抽打,持續20分鐘左右。11時許,張賢斌將琦琦帶到城陽區俱樂部,在俱樂部訓練場內,李海丁、張嘉豪分別用木棍、扇子等敲打琦琦。12時30分許,三人又在食堂內捆綁琦琦,將琦琦拖拽到訓練場,用練功帶將琦琦以站立姿勢捆綁在壓腿杠上。
翟春光說,除了琦琦以外,封存的監控錄像里還記錄了其他孩子被用相似方式捆綁、毆打的過程。另有兩位家長的證人證言顯示,他們的孩子曾在聚英武術俱樂部內被打,有孩子傷勢被鑒定為輕微傷。
庭審中,檢察機關出示了相關證據,被告人及其辯護人進行了質證,控辯雙方在法庭的主持下充分發表了意見。
澎湃新聞記者采訪了多名出席、旁聽庭審的人員。他們回憶,庭審中,翟春光一方認為應變更罪名起訴,史芳發送翟某琦視頻給家屬到翟某琦被送往醫院期間約40分鐘,三人應當已意識到翟某琦存在生命危險,但并未及時送醫,放任死亡發生,應以故意殺人罪追究責任。
三被告人的辯護律師則均辯稱,三人所在機構為教育機構,目的是管教、教育孩子,無主觀故意,無殺人動機。
翟春光一方認為應當追究聚英武術俱樂部法定代表人史芳的刑事責任,依據是史芳曾提供電線作為犯罪工具,曾參與將琦琦捆綁在椅背上,還負有對武術俱樂部的管理責任。翟春光在庭審上發言要求追究史芳責任。公訴機關則表示,關于史芳相關責任的認定不在此次審理范圍內。
多名出席、旁聽庭審人員回憶,三被告人均表示認罪、悔罪,愿意承擔民事賠償。其中,李海丁的辯護律師認為,考慮到李海丁有自首情節、系初犯、認罪態度積極,請求法院從輕判處。
當天16時許,法庭宣布休庭,將擇期宣判。
2023年6月18日,翟某琦被送往醫院后的病歷記錄。 何沛蕓 攝
被改變的生活
從蘭家莊村村口沿著一條小路上到高坡,幾間灰色的屋子便是翟春光家。事發前,翟春光的妻子在家周圍養雞,賣土特產補貼家用。現在,她再無心做這些事情。
事情剛發生那段時間是最難熬的,妻子“崩潰了”。翟春光說,妻子在醫院確診了抑郁癥,為了陪伴妻子,他有三四個月時間沒有去管快遞的工作。
到現在,妻子依然很難走出陰影,害怕與人接觸。她至今不敢打開抖音,怕刷到琦琦相關的視頻,觸碰到心里的傷痛。此次準備開庭、接待來訪者,都是幾名親友趕來翟家幫忙。
為了表明希望法院“從嚴從重處罰”的態度,翟春光并未提出刑事附帶民事訴訟,他想先專心等待刑事部分的審理。如今,琦琦的遺體還存放在殯儀館。翟春光希望案件能早日有個結果,讓兒子入土為安。
在親戚們眼中,琦琦是個活潑、乖巧的男孩,“很懂事”。他的姨媽說,有人到翟家找琦琦媽媽買雞蛋,媽媽忙碌時,琦琦會乖乖坐在一邊,不會亂跑。
過去一年里,翟春光常常想起兒子,尤其在傍晚路過琦琦常去玩耍的彩虹橋時,或是在看到學生們走進學校時。
至今仍讓翟春光后悔的是6月18日當天,他們沒有堅持接走孩子。那天是父親節,翟春光夫婦原本是要接琦琦回家一起過節。那天10時許,妻子曾前往俱樂部接過孩子一次,但教練告訴他們,孩子沒練好,要下午帶他去武術俱樂部城陽分館加練。
翟春光說,妻子通過武術俱樂部一樓的大顯示屏看到琦琦正在訓練,但聽不見聲音,也沒有和孩子說上話,便離開了。在庭審中看到監控視頻,翟春光才知道,琦琦當日第一次被毆打的時間是9時許。
“(接孩子)那時候已經打了。”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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