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上國立藝專就讀的時候,還不了解美術工藝科和美術印刷科有何不同,我原先認為都是美術都是畫畫的,于是我報名了美術印刷科系。結果有一天我跑到教務處去了解接下來五年的課程(那時是五年制的專科學校),看后發現上課內容都是印刷技術為主,繪畫比較少;我一看美術工藝課程,有工藝材料包括陶瓷、木工、金工等學習內容,這些才是我所感興趣的,這時我悶悶不樂了。不過我這個人有一個特點,有什么想要的我都會自己去爭取,所以剛考上這個學校后一個禮拜我就鼓起勇氣去找校長張隆延博士。
我還記得當時候的場景,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去找校長,跟校長說:“報告校長,我想跟你說一件事。我考上了美術印刷科系,但我想要讀的是美術工藝科,我自己的專長也是在美術工藝方向。”校長聽了我的陳述后竟沒有責怪我不想清楚就亂報專業,直接就跟我說:“可以!只要兩位科系的主任同意就OK。”
于是我又寫了報告給兩個科系的主任,那時印刷科主任是中央造幣廠的廠長,印鈔票印臺幣的,我下了課就跑去和科主任說:“主任我想轉科系呀!”他有點詫異,為什么這么難考這么吃香的專業竟然有人要轉走,于是就問我為什么?我也不繞彎子,很直接就說:“我沒有興趣呀!”主任也很爽快地說:“可以!可以!你寫報告給美術工藝科主任,他同意后就OK。”
因為我們學校剛剛成立不久,校舍不是很完善,每次工藝科都是在師范大學工教大樓工藝教育系上課,我就看準老師上課的時間,跑到那邊去向工藝系主任報告,懇請主任讓我轉到他的系下。出乎意料地,一切都很順利,系主任同意了但也要求我三個月的試用期,如果覺得我不行的話就要我“打道回府”,回到印刷科去。
好不容易才念到自己心儀的學校,轉到了心儀的科系,我肯定是鉚足勁去學習,這使得工藝科主任很滿意我,讓我繼續在工藝科念書。
中國時報對李茂宗的專版報道
我當時候以為只有我這樣一個愣頭青放著炙手可熱的印刷系不念,跑到別的系去,結果原來不只我一個人作出了這樣另類的選擇。
那時經常要到臺北上課,不少同學跟我一樣住在板橋,回家的路程并不近,因此我們基本上是一下課就得往住處趕。但是我經常能在晚上下課七到八點的時候,聽到有人留在學校演奏小提琴。開始我以為是音樂科系的女同學,有一次終于按捺不住想去探聽一下,結果從教室窗戶看進去,看到是一個男生。我就打擾他并問:“你怎麼這麼用功呀!”后來我才知道原來他跟我“同病相憐”,他竟然也是從印刷科轉到音樂科系的,為了追逐音樂夢,經常會練習拉琴練到很晚。我們兩個因為心里面都有想要實現的夢想,經常在學校里互相鼓勵。這位男同學就是當今著名的音樂專家李泰祥。
那時在異鄉讀書,最感謝的是我們的科主任許志杰,他的教學態度很嚴謹,在我讀書的五年來,除了過年過節讓我們休假外,他都會讓我們去校外實習積累經驗。比如說,到關廟學編竹器、到鹿港做木工、木刻、到苗栗學陶藝,所以我們在學校里面的動手能力是非常強的。
那時候(1960年前后)臺灣工商業尚未起飛,還處于農業社會,我們學校就已經接受包浩斯工業設計理念:科學生活與技術要融為一體。歐洲二戰之后,包浩斯逃到美國開啟了工業設計與人體工學結合的設計理念,他打破傳統的設計理念,使科學生活、科技生活、哲學、文學融會貫通。那時我們學校寒暑假都會請美國耶魯大學及日本千葉大學的教授給我們上課。我們那一班在臺灣來講是工業設計學的佼佼者,國立藝專的教導對我們未來發展、設計和概念是有很大的助益。
在學校五年期間,老師們都給了我們很大的鼓舞。其中有兩位老師是我最懷念的,第一位是在我無法抉擇主科時,用一席話啟發了我,他就是顏水龍老師。他是留日、留法回來的一位大畫家,他教我們工藝設計和理論課程,有天他找到了我,跟我說:“李茂宗呀!我到苗栗很多次,苗栗的陶瓷師傅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既然你來自苗栗,為何不用家鄉豐盛的陶土和制陶的民風開拓自己的陶藝世界?”其實當時候我根本不了解什么然不然的,只是顏水龍老師提到了家鄉,一語點醒夢中人,讓我開始傾注心思在陶藝上,乃至后來將生命中與泥巴的情感,融合國際新思潮,開展出自己獨特的藝術風格。到后來寒暑假在家鄉的陶瓷工廠實習次數多了才恍然大悟,原來顏老師說的那段話的用意是:陶瓷師傅只會做較傳統的生活陶,要我創新做藝術陶。我尚未畢業前就已熟練傳統制陶技術,拉坯、制模、燒窯,五年來我都以校為家,以土為伴。
1963年畢業以后,按規定要服兵役一年,因我學有專長,因此當了行政官,因我會畫畫調到了連部,又因畫畫再調到營部,師長看到我的畫,又再次把我調到康樂隊去服務,主要是要做文宣工作,做壁報。某天,在報紙上看到臺灣手工業推廣中心要招考設計員,我就去報考,我們的部隊長就說:“你要穿著軍裝去喲!”于是我就穿著那身軍裝去應試,因為要先考筆試,我記得有五十幾個人在考試,最后錄取五個,還要複試,再從複試裡面取一位。到了復試那天,我又向部隊長說:“我要去參加復試。”部隊長又說了:“好!你要穿著軍裝去喲!”于是我還是穿著軍裝去應試了!結果等我到了復試會場,面試官問:“你們都把作品帶來了吧?”那時我在當兵是請假出來的沒有帶作品;看見其他四位應聘者都帶了大包小包,我心想我一件都沒帶,看來是沒有希望了。輪到我進去面試的時候,七、八位面試官問了我很多問題,我對其中一個問題的回答起了他們的重視,使得他們最后給了我offer。
年輕時的李茂宗
其中一個面試官問我:“你有哪方面專長呀?你對臺灣手工業發展方向有什么想法?”看過我前面筆記的人都知道,我這個人說話比較直接,我毫不猶豫地說:“臺灣手工業太傳統了太土了,要有創新的設計,才會有所突破。”我把自己還在當兵沒辦法帶設計作品出來的事情也跟他們解釋了,不過口袋里面有一件小小的陶瓷作品,我就把這件小品交給他們,從他們當時的表情來看,應該是很滿意我的作品的。而且,那時候手工業中心需要懂得陶藝的人,剛好我會,他們就錄取了我,還讓我下個月就去上班。但我回答:“我還在當兵呀!還有兩三個月才退伍。”他們說:“你寫個報告來,你現在可以上班啦!這三個月會給你薪水!”真是打工人的福音啊!
還記得我初中時一起做壁報的隔壁班女同學劉文香嗎?她當時考上了實踐家專,但因為家里沒法負擔就沒去讀大學,她在臺灣中國石油公司苗栗探勘處找了工作,在我讀藝專上班時,偶而也會互相聯絡,我回到苗栗時也會和她相約見面,經過幾年的交往,我們情投意合決定要共組家庭結婚,但要結婚我沒有錢,當時我賺的錢大部分都拿給父母親,因為我爸薪水有限,還要養弟弟妹妹,所以結婚的費用談何容易呀!因為沒有儲蓄,劉文香小姐就幫助我、支援我,在她幫助下我們順利地結婚,一路走來她幫我很大的忙,到擁有今天也是她一路支持我,不然我也沒有今天。
在推廣中心工作時期(1965-1971年),我的主要工作是推廣陶瓷產業的升級與創新產品設計,因此常有機會接觸國外新資訊,也會到當時的米國新聞聯絡處圖書室吸取歐美新資訊。但其實我的內心更嚮往當時藝壇火熱的五月畫會、東方畫會所推動的現代主義創作風格,不受拘束、自由自在的創作氣氛。工作之馀,自己會獨創一些新品,但我的主管不認同我的作品,認為沒發展,要我停止,被我主管一講,我就不好意思把它陳列在我的辦公室,這新開發的作品就把它放在不顯眼的地方。有一天我們的總經理、董事長還有一些政府官員帶一批外賓到我工作的設計室,看到那不顯眼地方的作品反而有興趣,要我把它拿出來看,看了以后這些外賓大為讚賞說:“這個好啊!我們比較喜歡這個。”
李茂宗作品
在社會風氣未開的六七十年代,我的許多創新作品不但不被國人接受,甚至招來許多批評,但我還是堅定地走在自己選擇的道路上,因為我深知創新就是要突破、要改變,要有自己個人的風格,才能立足新世界。外國人的認同、國際競賽的肯定,讓我更堅定自己的信念,勇敢地往陶藝創作之路前進。
外國訪客的欣賞與認同給了我自信,后來我決定參加國際陶藝競賽來證明自己,最后入選、獲獎都給了我極大的鼓舞,包括1968至1972年期間多次入選義大利法恩札國際陶藝展,1969年以作品《海珠》《空》《旋》獲得西德慕尼黑國際陶藝展金牌獎,又于1971年獲英國倫敦國際陶藝展優選等,我個人更于1970年獲得臺灣杰出青年獎章。
我記得那年得獎的時候,要去領獎談何容易呀!那個年代要出國是很難的,就缺席了這一次的領獎儀式,后來德國人給我信函說:“雖然你沒有來,你的位子是空的,但是你的獎牌和獎金由另外一位官員代表領獎了。”德國當時和TW沒有bang交,所以把這獎牌、獎金還有金牌,轉到比利時,那時的比利時與TW有bang交,就把我得獎的獎牌、獎金、金牌從比利時輾轉到GUO立歷史博物館來給我,GUO立歷史博物館收到這些東西時也很訝異,他們就請當年的教育部長黃季陸和歷史博物館的館長王宇清通知我去領獎,得知獲獎真的很高興,媒體也爭相報導,社會人士也給我鼓勵;后來就在松江路成立了“純青陶苑工作室”。
純青陶苑地點非常好,房東是留美回來的劉淑芳女士,之前我們GUO立藝專工藝系的系主任介紹我晚上到“美成工藝社”去兼差,我就是那時候認識的劉淑芳女士,她在那剛成立了家具行,偶爾也會委托我去幫她設計家具,多年合作下來她對我都比較信任。聽到我獲得西德慕尼黑國際陶藝展金牌獎,她也很高興,并主動提出要把她這個空的店面租給我,那地段租金是很貴的,我怕租金很貴,就問她多少錢。你們知道她怎麼說嗎?她說:“李茂宗不要錢,等到你賺錢再給我好了,不給也沒關系。”聽到這句話讓我太感動了,雖說我獲得了幾項藝術大獎,但獎金也并不不是很多,加上平日的薪水也需要支持家庭的支出,讓我拿出一筆錢來租個店面也是囊中羞澀的。
李茂宗作品
成立純青陶苑以后,前面陳列我的作品,后面是我的工作室,樓上是自己住的地方。
在那個年代,我做的陶藝,島內是沒人欣賞的,后來國賓飯店舞廳要請人做設計,那時候房東劉淑芳女士的先生在國賓飯店當總經理,他本來找了兩個人去設計,一個是我的老師楊英風,另一個是留德回來的名建筑師。房東陳太太跟她先生說:“不妨叫李茂宗去設計,他得過國際大獎,給年輕人一個機會。”那時我們三人都把各自的作品提供給國賓飯店,當時國賓飯店在島內沒有找到評選委員,就找香港的一位設計師來評審。其實當時候我完全沒想到最后會由我的作品脫穎而出,畢竟楊英風老師和另外一名建筑師(名字我忘了)是臺灣非常出名的大家,我想的就是得到一個經驗、一個經歷。我給國賓飯店舞廳做了一面很大的壁畫,連地毯都是我幫它設計的。我用蘇東坡的千古名詞“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作為創作意境。因為是舞廳,是喝酒跳舞的地方,但我從來沒去過那種地方,完全找不到任何設計的靈感,我同事就跟我說:“你呀!要設計一個舞廳,自己沒到過舞廳,要怎麼設計呀!”然后他就帶著我上舞廳,當時候去舞廳,我還瞞著家人,瞞著我太太劉文香,就怕她誤會,就這樣我偷偷去了兩次。第一次去我只感覺到很吵,完全沒有feel,第二次我特地留意舞廳的燈光以及人們跳舞的姿態,這些都給了我很大的啟發,我做的舞池設計有點抽象,有簡化的舞姿在那邊,所以老外反而覺得這個設計很有創意,就這樣獲得了設計的機會。
后來有人給臺中大飯店的董事長介紹說國賓飯店做得很好,他就輾轉通過關系聯系到我,讓我也給臺中大飯店設計一系列的壁畫;圓山飯店和梧棲港新天地大飯店的整體也請我設計,這一系列設計的美術工作都是我的代表作,讓我很有成就感。
人民日報海外版對李茂宗的報道
雕塑泥土對我來講是一個非常快樂的事情,也是精神的食糧,因為泥土在我手上抓了起來,我就會隨心所欲地展現,過去我有著傳統的陶藝基礎功,受到老師們的指導之外,還有很多師傅的指點,自己揣摩努力還有創新,更接納世界現代藝術的思維,所以我認為陶藝是要往創新的路線勇往直前,走向康莊大道,泥土對我來講是非常重要的創作素材,直到現在還繼續創作。其實做人做事也一樣,要努力創新,如果別人不理解,那就讓他不理解好了,畢竟路是自己在走,只要自己勇往直前就好,康莊大道必然在前方。當年我做的作品,不管在苗栗,或在推廣中心都不受歡迎,大家都笑我做的是破銅爛鐵,連我母親都說:“你作該麼該,食又食不得、用又用不得,作該氣氣確確。(客家語)”但我相信自己所做的創新是有意義,所以我堅持下來了。
我喜歡用泥土來表達行走的心靈的軌跡。泥土是直接而自然的材料,它是有性格的,有味道的,有手感的。做陶土,要free,心靈放松之后插上翅膀飛起來;要open,把內心障礙排除,開啟四通八達的通道。做陶土,就是要enjoy!
我自己的第一次個展是在臺北市凌云畫廊開的,畫廊是比較有現代藝術風格,負責人看到我在德國得獎,受了國外的欣賞,他第一個就邀請我在那里辦一場展覽。我離開手工業中心一年多做了很多的作品,因我的作品沒人欣賞就把它放在家里自己欣賞,這回它們終于可以拿出來去作展示。雖然我開創了現代陶藝個展的先鋒,但還是沒有在社會上得到肯定,不過還好有部分的愛好者、知音給我鼓勵。其中有一名是國父紀念館的建筑設計師,他的名字叫王大閎。他覺得我的作品外形很有現代感,給了他很大的參考意義。
在第二次個展之前,我認識了TW一位很有名的diplomat——葉公超先生。我的太太劉文香當時在中國石油公司總地質司上班,她的主管孟昭彝先生和葉公超先生交情好,他曾把我的作品送給葉先生,葉先生對我的作品也甚是欣賞,于是在孟先生的牽線下,我們就認識了。葉公超先生本身是英國牛津大學英語系的博士,他家世代都是讀書人,他本人也擅長書法畫畫,藝術底蘊深厚。當我要舉辦第二次個展時,他很樂意為我主持開幕式。在開幕那一天之前,他要我拿10到20份的邀請函給他,以他個人名義為我邀請他的政要同事蒞臨。直到開幕那天,我沒有想到除了老蔣、小蔣沒到之外,五院院長統統都來了,其中有一位還是孫文的兒子。過了幾天后,圓山飯店的管家(當時圓山飯店是蔣夫人的)跑到我展覽的地方,對著我指著作品說:“我要這個、我要那個……”他點了五、六樣作品,對著我說:“麻煩你送到圓山飯店。”
過后我把作品送到圓山飯店,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圓山飯店的總統套房,豪華程度簡直讓我大開眼界!(未完待續)
作者:李茂宗
編輯:眼界EYES
整理:繪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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