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姥姥二進榮國府,因為投了賈母的緣,被賈母留下來住幾天。“我們也有個園子,園子里頭也有果子,你明日也嘗嘗,帶些家去,也算看親戚一趟。”
賈母謙虛,說得輕描淡寫,“我們也有個園子”,這園子可不比劉姥姥家里的菜園子,這可是賢德妃的省親別墅。對于劉姥姥這樣的鄉野村婦來說,能在榮國府住幾天,已經是天大的福分了,還有機會進省親別墅游玩,可比賈寶玉游太虛幻境還難得。
經鳳姐提醒,“把你們那里的新聞故事兒說些與我們老太太聽聽”,能說會道的劉姥姥“便沒了話也編出些話來講”,于是她編了兩個故事:一個是美少女雪夜抽柴的故事,一個是老奶奶得福報的故事。
關于劉姥姥講的這兩個故事,第一個被讀者多方解讀,卻往往選擇性地無視第二個。都知道紅樓無閑筆,作者既然給我們呈現了兩個故事,那么它們就都不是閑筆,都是有深意的,要么與人物個性有關,要么與作者想要表達的主旨有關。
沒錯,這兩個故事不能單獨解讀,它們是不可分割的一個整體,作者賦予了它們兩層深意,分別對應講故事的劉姥姥和聽故事的賈母。
從美少女迅速轉換到老奶奶,體現了劉姥姥對世事人情的洞察。
“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作者曹雪芹先生通過這幅對聯,批判了不通世事人情、百無一用的讀書人,并用劉姥姥來進行具體闡述。
劉姥姥大字不識一個,更不用說學問文章了,但她對世事的洞明、人情的練達已經到了大智慧的階段。
她講的兩個故事便是例證。
第一個故事可用一個字來形容:美!
茗玉小姐,名字美;“一個十七八歲極標致的小姑娘”,人物美;“大紅襖兒、白綾裙子.”,服裝美;雪夜,意境美。
第二個故事則正好相反,毫無美感可言。人物是九十多歲的老奶奶,事件則是“天天吃齋念佛,誰知就感動了觀音菩薩”,結果得到了福報,養了個“雪團兒一般,聰明伶俐非常”的孫子。
這樣兩個風格迥異的故事,都出自劉姥姥之口。第一個美少女的故事讓賈寶玉聽得如醉如癡,事后還追著劉姥姥打聽茗玉小姐的下落;第二個老奶奶的故事則“實合了賈母、王夫人的心事,連王夫人也都聽住了”。
這鄉野里來的劉姥姥著實厲害,講故事的能力居然能做到老少通吃。那么,她為什么會選擇這樣的兩個故事來講?
這就是劉姥姥的“世事洞明、人情練達”。
第六回,劉姥姥進榮國府之前,偶然和女婿說起如何解決“家中冬事未辦”的問題時,她隨口就能說出“(王夫人)如今上了年紀,越發憐貧恤老,最愛齋僧敬道、舍米舍錢的”。這足以證明,雖然這么多年兩家沒有來往,但劉姥姥一直關注著王夫人的動向。
這是一種收集信息的能力,應該是劉姥姥多年來養成的習慣。正是因為具備這種能力,劉姥姥才能在需要時隨時調用。
有理由相信,在二進榮國府之前,劉姥姥已經充分掌握了榮國府各方面的信息,知道賈寶玉最受寵,同時也知道賈母和賈寶玉最喜歡什么。
所以,當機會來臨,劉姥姥隨口編的故事便能投其所好。
很明顯,第一個故事是刻意講給賈寶玉聽的,所以一切的編排都圍繞著賈寶玉的喜好。如果不是因“南院馬棚里走了水”而讓故事中斷,劉姥姥能憑這類故事在大觀園里住上一年半載,專職為賈寶玉講故事,講出個《一千零一夜》來。
這就是劉姥姥的“世事洞明”,吸引了賈寶玉,就贏得了在榮國府的立足機會。
當然,并不是說劉姥姥想在榮國府長住。她其實只希望能和榮國府常來常往,做一個受歡迎的人。如果賈寶玉對她產生了依賴,她就更有理由多來走動了。
然而,這條路并沒有走通。故事被打斷后,劉姥姥受到了賈母的嚴厲斥責:“都是才說抽柴草惹出火來了……別說這個了,再說別的罷。”
說抽柴草就能引出火來嗎?這是賈母的迷信,也是她信奉兆頭的體現。
劉姥姥立刻就明白了,于是她講了第二個故事,故事的主角也從美少女變成了老奶奶。
注意,賈母說的是“再說別的”,換一個同類型的故事就行了,為什么要換一個類別跨越如此之大的故事呢?
這就是劉姥姥的“世事洞明、人情練達”,她從賈母的態度里發現,賈母才是這個環境里說一不二的人。也就是說,僅僅得到賈寶玉的喜愛遠遠不夠,只要賈母不喜歡,就會被一票否決,哪怕違背了賈寶玉的心意。
于是,劉姥姥立刻調整方向,專投賈母所好。所以,她的第二個故事是專門講給賈母聽的,故事的基調也從“美”變成了“福報”。
賈寶玉想聽的故事,賈母可以嚴厲制止,但賈母想聽的故事,即使大家都不愿意聽,也必須陪著聽下去。
這就是賈府的現狀,即使賈寶玉再受寵,他也不得不在某些方面向賈母屈服。所以,關于茗玉小姐的故事,他只敢私下向劉姥姥追問。
就這樣,劉姥姥用她的“世事洞明、人情練達”,在這次難得的機會中轉危為安,這才有了接下來的大觀園一日游,受到了賈母的熱情接待并滿載而歸。她差一點因為誤判而得罪賈母,幸而她心理素質良好且善于變通,這才遠離了寶玉的喜好投向了賈母的喜好。
由此也可以看出,投寶玉所好是很危險的,金釧、晴雯、黛玉都掉了進去,劉姥姥卻做到了及時剎車,正是“世事洞明,人情練達”救了她。
作者用這兩個故事告訴我們:賈母對寶玉的寵愛,有著不容挑戰的底線。
賈母對寶玉的寵愛,到了違背公序良俗的地步。在“男女七歲不同席”的社會,連年幼的黛玉都知道,“兄弟們自是別院另室”,不能和姐妹們住在一起。賈母卻把寶玉這個男孫“同姊妹們一處嬌養”。
不僅如此,賈母還在各方面護佑著寶玉:允許寶玉不上學;護著寶玉不被父親打;為寶玉物色各類女孩陪他玩樂等等。這便讓讀者產生了錯覺,以為賈母對寶玉的寵愛是無限度無底線的。
紅樓的妙處就在于,作者總把真意寫在不經意的地方。劉姥姥講的兩個故意,便被作者賦予了難以覺察的深意:賈母對寶玉的寵愛,有著不容挑戰的底線。
這個底線是什么?就是有可能毀滅賈府的一切因素。
劉姥姥講到抽柴草時,突然“南院馬棚里走了水”。“走了水”就是失了火,馬棚起火了。
起火的危害性,作者在第一回就講到了。甄家的覆滅就是從起火開始的,而且是從隔壁葫蘆廟里燒起來的。所以,不能小看馬棚起火,極有可能像葫蘆廟那樣,“接二連三,牽五掛四”,將整個府第焚毀。
書中說賈母“唬得口內念佛,忙命人去火神跟前燒香”,可見嚇得不輕。
這個小小的火災,被作者賦予了象征意義:敢揚言“拆了太醫院”的賈母,可以說是天不怕地不怕,但最怕庇護賈府的府第被毀。這個府第,不是一座簡單的建筑物,而是名望與皇恩的體現。賈府至今依然能“安富尊榮”,正是因為擁有“寧國府”和“榮國府”兩塊牌子。這兩塊牌子的份量,作者用賈府祠堂的一幅對聯體現了出來:“已后兒孫承福德,至今黎庶念榮寧。”
賈母很清楚,只要賈府一直能夠上承皇恩、下仰名望,大家就能將現在的生活安穩地繼續下去。
這就是賈母心中不容挑戰的底線:無論是誰,都不能做有可能讓賈府毀滅的事,賈寶玉也不可以。
這一點,在第五十六回作者更是讓賈母親口說出來:“若一味他(寶玉)只管沒里沒外,不與大人爭光,憑他生得怎樣,也是該打死的。”
注意這個“沒里沒外”,寶玉在家里怎么胡鬧都行,但不能在外面也胡鬧。當然,在家里胡鬧的事,也不能傳到外面影響到賈府的存亡。這就是賈母對寶玉寵愛的底線。
所以,即便劉姥姥講的故事讓寶玉聽入了迷,但因為引發了火災,賈母也絕不允許繼續下去,必須嚴厲制止。
活到七老八十的賈母,在很多方面已經糊涂了,但在維護底線這件事上,她時刻保持著清醒和警惕。
不過,賈母對底線的維護卻是極為有限的,作者用寶玉私下向劉姥姥追問進行了體現。賈母嚴厲制止的事,大家依然可以暗地里去做,只不過是都瞞著她而已。賈寶玉是如此,賈珍秦可卿、賈璉王熙鳳更是如此,而且他們的所作所為遠遠超出了賈母的想象。
所以,賈府最終覆滅就成了必然。
這就是作者在劉姥姥所講的兩個故事里所隱藏的兩層深意:劉姥姥和賈母這兩個老太太,一個“世事洞明、人情練達”,即使置身于完全陌生的環境也能游刃有余;一個看似擁有權威、堅守底線,實際上卻在陰奉陽違的環境里走向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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