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京東宣布“少兒圖書四折封頂”,以接力出版社為首的全國24家少兒出版社抱團抵制,怒贈律師函一張。
劉強東很生氣,放話要讓這24家出版社永遠賣4折,并送上“限制競爭,維持壟斷”的大帽子一頂,號稱要去新聞出版總署和發改委投訴[1]。
事件后續在公開資料里已不可考,但13年后的夏天,抵制的隊伍已經壯大到史無前例的56家——從人民文學出版社到人民衛生出版社應有盡有,幾乎中國10%的出版社都站了出來。
這次的紛爭跟之前是同一性質,區別在于,京東從4折進一步降到2-3折,促銷范圍也從少兒擴大到大眾讀物。急得磨鐵圖書的老總沈浩波言語間充滿悲憤:“今日之童書困局,就是明天的大眾書絕境”。
知識也許是無價的,但在電商平臺,知識實現了真正意義上的白菜價——余華老師的經典作品《活著》,比隔壁盒馬的半斤娃娃菜還便宜。
書越來越便宜,真的是電商的鍋嗎?
完美工具人
被稱為“中國亞馬遜”的當當一度是國內最大的網上書城,鼎盛時期狂攬中國一半的圖書零售市場,當當老板李國慶曾對老友劉強東激情相約:“你在海龍做3C,我在書店街做圖書,陳年在凡客賣背心,我們一起干馬云![2]”
但誰能想到,大家一起干的居然是出版社呢?
2010年,京東拿下15億美元融資,第一槍就打向了當當:賣書。
每本便宜20%,上不封頂,剛盈利的當當被“五年內不許盈利”的京東打得痛不欲生。2014年,京東收入幾乎是當當的14倍。
在失去李國慶這個兄弟的同時,京東也確立了“每逢大促,圖書當折扣先鋒”的傳統。日后小紅書和抖音做電商,也都優先拿圖書開刀。
電商偏愛圖書的原因不難理解,圖書這個品類幾乎是為電商引流量身打造的:
首先,書的標準化很高。哪個出版社的書都一樣,同時規格統一,方便大規模運輸。
其次,書的決策過程短。一本書到手價跟一杯奶茶差不多,可以無痛下單/湊單。何況買盲盒、游戲機還容易受“玩物喪志”的譴責,買書卻能帶來“上進”的積極心理暗示。
哪怕自己不讀書,買套《五年高考三年模擬》送親戚家小孩,也是沉甸甸的心意。
最后,書的種類很多,總能找到適合自己的。八大類別上百萬個SKU,能招徠豐富客群。
圖書還有體積小、耐儲藏、耐摔的特點。一個30*30*40的紙箱子能塞下40本書,既不像牛奶餅干容易過期,運輸起來也比鍋碗瓢盆皮實,管理起來省力省心,堪稱完美引流品。
電商的戰況越焦灼,作為引流工具的圖書折扣就越大。
2011年,書的主戰場還在新華書店等線下渠道,網店賣書的極限折扣也就6折[3]。時至今日,傳統電商折扣在5折多,短視頻電商均價低于5折。
今年,京東既要應付同行,又要提防短視頻電商。嚴抓考勤之余,順便苦一苦出版社,圖書再度成為完美工具人,刷新到了2-3折的地板價。
對電商平臺來說,消費者買了多少書不重要,重要的是買完書有沒有順手買點香水、化妝品、數碼配件這類高客單價商品。
因此,電商本就不指望賣書賺錢,大可以砍一刀,再靠iPhone、海藍之謎創收。出版社則左右為難,一本50元的書,2011年不會低于30元,如今10-15元就可以拿到。
被電商打成骨折的品類不在少數,出版社的問題在于,書本身已經很便宜了。
扭曲的生意
出版社本質上是一個渠道:它自己不“生產”書,只負責包裝和銷售作者寫好的書。而對一個渠道來說,如果沒有市場份額的優勢,就沒有任何定價權。
2013年,美國企鵝和蘭登書屋世紀合并后,五大出版社掌握了80%的市場份額。2015年,五家出版社聯手亞馬遜,把電子書價格一口氣漲了30%[4]。
學術出版界更典型,5家學術出版商占了全球超50%的份額,對大學發起漲價是家常便飯,讓學術界苦不堪言。荷蘭學術出版社Elsevier利潤率達到驚人的37%,只比臺積電少一個點。
隔壁的音樂出版也是同樣的道理,索尼音樂收購唱片公司的新聞幾乎每個月都有,版權都是自己的,和流媒體平臺討價還價,腰桿自然硬了幾分。
但圖書出版在中國并不是一個完全市場化的行業,一方面,只有國資出版社有出版資質,民營出版公司必須向出版社買書號(書屁股的ISBN碼)或掛靠,磨鐵圖書的《明朝那些事兒》,就印著北京聯合出版社。
另一方面,很多出版社還是吃財政飯的事業單位,導致出版業無法市場化整合。市占率第一的中信出版集團,市場份額也只有3.47%[5]。
享受不到市場份額帶來的定價權,出版社就只能看電商的臉色了。
讀庫曾14年堅決不進電商不打折、自己開網店。然而3年前,一篇《來自讀庫的求助》的文章全網刷屏。
《南方周末》采訪的一位專家算了一筆賬:一本書,刨除給作者的版稅、印制、編校、退貨等成本,3.5折是盈利生死線。這次京東打出2-3折,外加5-10%的返利,出版社只能拿到15折[6],徹底淪為給電商打工,也難怪揭竿而起。
反觀化妝品毛利率高達60-80%、凈利率15-30%,更高的溢價給自己和平臺都留足了利潤空間。珀萊雅一款產品100元,上游原料和代工廠分走30元,電商直播間和線下房東分走44元,自己還能到手26元[7]。
在這種情況下,出版社從高速公路收費站變成了苦哈哈的賣貨生意。
圖書出版曾有幾個黃金賽道,但在過去幾年,育兒、烹飪等賽道相繼被短視頻攻陷,在沒人相信成功學的今天,也就只有剛需屬性的教材教輔活得還算滋潤。
這類書大多賣給學校,書店都拼命拿貨,利潤通常比大眾書高。印川教版課本的四川教育出版社,2021年凈利率49.07%,能甩印《新華字典》的商務印書館(28.01%)一條街[8]。
美中不足的是,這類圖書往往屬于不可再生資源,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
所以仔細觀察就會發現,鬧的最兇的出版社,往往都以嚴肅文學、社科類圖書為主,屬于圖書市場中離剛需最遠的品種,在金融機構眼里都不能算資產。
你們都在網上調侃大冰,只有出版社愛死大冰老師了。
黃昏行業
諾獎得主馬爾克斯曾在80年代造訪中國,被滿大街的盜版《百年孤獨》氣到昏厥,放話:我死150年,中國都別想出版我的書[9]。
此后20多年,100多家出版社爭著想創造奇跡,悉數敗北。直到2010年,新經典總編陳明俊一封信成功打動了80歲的馬爾克斯,以120萬美元拿下《百年孤獨》中文版出版權[10],創下超千萬冊銷量。
對人文社科類出版社來說,諾貝爾文學獎一度是救命稻草。但近十年,中國讀者對這個西方獎項的崇信也在褪色,2021年,諾獎得主古爾納的版權幾乎無人問津。
諾獎走下神壇的同時,盜版這個國情反而愈演愈烈。去年,中信出版社“保密級別最高”的新書《馬斯克傳》上架第二天,盜版電子書就傳遍了微信群聊[11]。
在這種情況下,出版社只能選擇打不過就加入,中文傳媒和鳳凰傳媒進軍游戲,新華文軒和讀者拍起了電視電影。
早早買了游戲公司的中文傳媒,2018年靠智明星通貢獻了一半的凈利潤。他們可能是第一個領悟貝索斯那句話中意味深長的出版社:“改變圖書行業的不是亞馬遜,而是未來[12]”。
中國的圖書零售市場從2019年問鼎千億后開始一路下滑,目前已經萎縮到了900億上下。
同為傳媒業,《滿江紅》的電影票能賣9017萬張、《逆水寒》的6元皮膚賣了超1億個,而書能賣5萬本都算暢銷書了,全國一年能賣上百萬本的文藝類暢銷書,不到10種[13]。
面對大盤縮水、電商打折,出版社唯一的辦法只有漲價。但2000年至今,圖書的整體售價其實也就翻了一倍出頭,漲幅甚至不如上證指數。
必須承認,中國消費者可能并不愛看書。2021年,中國人年均讀書不到5本。2022年,出不了門的成年人每天花23.13分鐘讀紙質書,也只有手機使用時間的五分之一[11]。
自詡愛讀書的人,恐怕也只是在網紅書店閉店的前一天重新燃起了閱讀的熱情。
在kindle和貝塔斯曼(美國企鵝蘭登的母公司)都賺不到錢的市場,出版社只好進了大家喜聞樂見的直播間,把68元的諾獎作品《克拉拉與太陽》,標上9.9元的全網最低價。
尾聲
2010年,由于不堪亞馬遜的打折頻率,中國出版業三大協會(工作者、出刊發行業、新華書店)經兩三年籌備,聯合發了一個名為《圖書公平交易規則》的重磅條約,核心就兩點:
新書一年內不許打折、折扣最低8.5折[14]。
三大協會的論據是,日本、韓國、德國、瑞士等經濟體都有“限折規定”,比如法國新書不讓2年內打折,最多便宜5%,作為參照,協會提出的8.5折相當公允。
但沒等亞馬遜回應,北京消協和律協就援引《反壟斷法》,把三大協會告到了發改委。
2010年9月,經過漫長的拉扯,三大協會最終妥協,把條款改得面目全非:不讓新書打折改成“原則上按定價賣”、不低于85折改成“不低于進貨價”賣。
有了“原則上”這個極具中國智慧的詞語,實際執行起來的難度可想而知。
“堪稱出版業史上規模最大的保價行動”失敗的3個月后,京東完成新一輪融資,圖書頻道正式上線了。
參考資料
[1] 京東"4折封頂"促銷遭24家出版社聯合抵制 CEO反"封殺",北京日報
[2] 都是賣書起家,當當為何徹底敗給亞馬遜?市界
[3] 中國版權年鑒 2011(總第三卷),中國版權年鑒編委會
[4] 亞馬遜被控合謀五大出版商,抬高電子書價格達30%,界面新聞
[5] 開卷數據、中信出版集團2023年半年報
[6] 圖書價格戰沒有贏家:“都是被裹挾著往前走”,南方周末
[7] 多收了三五斗:國貨美妝崛起的另一面,錦緞
[8] 出版社營收利潤大揭秘,我們的日子過得怎么樣?出版商務周報
[9] 文學是人類最美好的生存方式之一|馬爾克斯誕辰,鳳凰網讀書
[10] 百萬美元版權費VS “9.9包郵” 暢銷書的中場戰事,商界
[11] 微信讀書不背鍋,遠川研究所
[12] 出版革命與亞馬遜帝國(3):貝索斯的出版社,從娃娃開始顛覆,36氪
[13] 《前方的路》,阮一峰
[14] 圖書價格戰何時了?《圖書公平交易規則》的難產過程,中華讀書報
作者:黃茜琳
編輯:李墨天
制圖:疏睿、黃茜琳
設計:疏睿
責任編輯:黃茜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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