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這群縣城家長來說，她們的中考焦灼感從小升初就開始了。

留在本縣？

還是去市里？

甚至去更好的省城？

無論選擇哪一個，似乎未來都會后悔。

人間故事鋪

storytelling

1

職專教師蘇雨，在女兒升入6年級就開始糾結，初中到哪里讀？是像好友心平姐一樣，把孩子送到省城，還是留在原籍？

蘇雨家有這個硬件條件。兩年前，她拿出結婚13年省吃儉用攢下的積蓄，付了30%首付，買下省城某二流初中的學區房，有一個入學名額，半年前已交房，難題是家里沒有閑人陪讀。

心平姐家的女兒麗麗，省城在讀一年，成績排在班級末尾。這種結果，讓當初下定決心、排除萬難、一心送女兒到省城上初中的蘇雨猶豫了。她想退而求其次，學習同事，把孩子送到50公里外的市里，離家近，可以經?？赐?，再加上市里有親戚，也能代為操心。市里的私立中學，只需要參加學校組織的入學考試，通過分數線即可入學，特別優秀者可以免除高昂學費。她失眠了幾個夜晚，一時拿不定主意。

蘇雨想詢問平時和她一起在學校門口站隊接孩子放學的海英和莎莎，一番遮遮掩掩探查，兩人都沒有把孩子送出縣城讀書的打算。她也不好意思展示自己的勃勃野心。海英是法官，見識比她廣，工資比她高，莎莎是本城著名裝修公司老板，實力和人脈更不容小覷。她一個窮教師，拼盡了家底買房，每月計劃著消費以應對房貸，支撐揮斥方遒豪情的是想象中的美好未來。

蘇雨接女兒回家，鄭重其事詢問她是否愿意到省城讀初中，女兒滿臉欣喜，甚至迫不及待，想立刻去。蘇雨知道這是孩子對省城的好奇心，還有虛榮心在作祟。愛人一直是“買房可以，去上學堅決不行”的態度。買房能促使夫妻二人節儉，省城有套房子也是吹牛的資本。至于上學，留在縣城上，照樣能考清華、北大，況且，這么小的孩子跑那么遠，愛人不舍得。

上學的事，蘇雨無論以什么樣的理由和態度開始，都以不歡而散結束。這個執拗的枕邊人，她實在說服不了，何況愛人的理由也很客觀，“這么小的孩子送出去，父母至少一方陪讀，咱兩個哪個能長期請假？”然后，這位人民警察會講一堆反面事例。直到蘇雨指責他職業病作祟，遇見事總往壞處想，啥事也干不成，他才作罷。

蘇雨也舍不得女兒，女兒身高1.65米，看似成熟皮實，一開口幼稚的可笑，一到周末，還跟他們擠在一張床上。蘇雨還在猶豫，六年級下半學期來臨，記不清幾月份，她接到心平姐的電話。電話中，她泣不成聲：麗麗成績跟不上，跟父母感情疏離，有自殘傾向，手腕上都是一道道劃痕……蘇雨陪著落淚，為人母的悲涼和心傷她太懂了。盡管，在外地上學未必都是此般情況，但蘇雨沒有了賭一把的勇氣，她輸不起，她把省城徹底排除在外。

六年級臨近畢業，蘇雨、海英、莎莎，應孩子們央求，帶他們到市里的私立初中參加考試，他們班好幾個同學也來考試了。海英悄悄地說，只讓孩子見見題，這是態度也是原則，考上了也不來上。蘇雨知道海英就這么一個兒子，寶貝得很，她對中考、高考的看法也相對佛系。蘇雨生了二胎，但哪一個都是心頭肉，把孩子放逐在外，還不是為了她有一個更好的前程？她這輩子有太多的不甘，就希望孩子站在自己肩膀上，能攀登到更高處。莎莎也不在乎，三個小孩當中，她女兒成績最差，她說反正考不上，陪你們來玩的。莎莎喜歡玩，她不太在乎孩子的成績，她自己初中沒畢業，不照樣趟出了一條財路。

考試結果出來，蘇雨的女兒和海英的兒子考上了，孩子們欣喜若狂，憧憬著市里的初中生活。海英態度堅定，她兒子再不甘心，也得接受現實。蘇雨家召開了家庭會議，女兒的大伯和姑姑都參加了，外甥女雖是會外成員，但也積極發表見解。她堅決反對外出上學，并講述了自己當年外出上學的心路歷程。蘇雨和女兒聽得眼眶潮濕，她反復下決心，好不容易硬下來的心腸，在短短幾十分鐘松軟下來，作為一個母親，把還需要家庭關愛的孩子，獨自擱外地，那確實很殘忍，被迫長大的痛，痛徹心扉。

盡管羨慕那些到省城、市里，甚至西安、天津上學的同學，蘇雨母女還是調整好心態，不外出，那就上本城最好的初中——二初中，這樣，中考考上本地最好的高中——一中的幾率才夠大。

2

蘇雨家屬于二初中片區，學校為了擴張生源，辦的有私立初中，一套領導班子兼管理制度。坊間說法，附屬于二初中的私立初中比二初中本校教學成績好，歷年升入一中的學生數量就是最好的說明。蘇雨在上公立還是私立校區之間搖擺，最后選擇了公立，因為她收到消息，今年的公立初中有培優班。

分班考試，蘇雨的女兒沒考上培優班，蘇雨和愛人動用關系，把她安排了進去。一向鈍感的女兒也感受到了蘇雨的焦灼：連分班考試都沒通過，將來拿什么跟這幫人競爭中招？

全縣57所初中，一中每年招生2000人左右，二初中和它的私立初中考上一中的人數大概占四分之一，要不是本縣執行的分配生比例過高，考上的人會更多。與好成績對應的是學校嚴格的管理制度，學生們早上6點之前必須進班，冬季晚自習8：30放學，夏季晚自習放學時間是9：30。學校信奉時間是好成績的保障。相比之下，其他初中早上8點之前到校，晚上沒有晚自習，是那么輕松。

蘇雨的女兒沒有住校，她們到學校宿舍看了，12個人1間宿舍，非常狹小，水泥地面上的污漬已經滲透到里面，被子必須疊成豆腐塊......這些都讓母女倆打了退堂鼓。蘇雨認為學校對整理內務要求太嚴苛，不人道，學生就應該全身心投入學習。她想向學校建言，但又不敢，萬一碰見個狹隘的領導，再用有色眼鏡看待女兒，反而得不償失。這時候，蘇雨學習起了丈夫，牽涉到孩子的事，先往最壞處想。一咬牙，蘇雨選擇了最難的路——走讀，這個決定，需要她和愛人每天準時準點到學校門口接送孩子。

海英和莎莎也各顯神通，把孩子安排進了二初中，也當了走讀生的家長。她們和小學接送一般，聚在學校門口說笑，這是枯燥接送生涯的唯一快樂。

有時候，即使和愛人輪流，蘇雨也感覺自己堅持不下去了，連續早起，迫使她午飯后必須休息，兒子還在上幼兒園，她還能夠享受午后小憩?？墒沁@個小家伙體弱多病，隔一段總有幾天上不了學，上班，照顧兒子，工作更忙碌的愛人身心也很疲憊。

七年級下學期，莎莎在二初中對面小區，租了套三室一廳，年租金12000元，她愛人和兒子在家住，她和女兒住在出租房里。女兒上學帶著鑰匙，以防哪一天她沒有及時趕到，可以自己回去休息。看蘇雨分身乏術，莎莎誠邀蘇雨的女兒入住，蘇雨跟女兒商量，看父母辛苦，懂事的女兒點頭同意。蘇雨不放心，陪女兒住了一晚，然后就果斷搬回了家。這個老舊小區住戶素質低劣，晚上吵鬧不休，影響休息。蘇雨和愛人商定，再難，也要繼續接送，還剩兩年半，咬咬牙就過去了。

晚上回到家，女兒總是一副餓了一天的模樣，嚷嚷著學?；锸巢?，米飯夾生，面條像漿糊，菜味怪異。蘇雨詢問其他家長，她們的孩子也是這么個說法，有家長向教育局舉報過，但沒有效果，飯菜品質依舊低劣。蘇雨想不通，伙食價格不便宜，這人承包食堂，何至于如此沒良心。從此，一到晚上，蘇雨和兒子在家，掐著時間準備飯菜，女兒回到家，飯菜晾得正好入口。一到早上，蘇雨5點起來，給女兒準備飯菜，讓她帶到學校。一早一晚，蘇雨堅持著，她感覺自己又上了回初中。

暑假也不能放松，早上5點，蘇雨便喊女兒起床，帶她到體育場訓練。中招體育考試三項內容：800米跑，擲實心球，跳遠。女兒只有實心球能拿滿分，跳遠1.93米滿分，她只能跳到1.45米，800米跑堅持下來就不錯了，不能講究時間。蘇雨焦慮至極，中考競爭如此激烈，一分之差，說不定就和一中失之交臂。每天早上，女兒不愿意起床，她認為中招考試還很遙遠，母女倆天天為鍛煉拉扯。

3

心平姐家的麗麗，在讀八年級那年，選擇保留學籍離開學校，轉身于年學費10萬元的輔導機構，余下的初中課程她都要在此度過。輔導機構教師貼心的陪伴和花式夸贊，讓自卑的麗麗自信起來。心平姐苦笑道，無奈之選，麗麗已經跟不上正常學校的學習節奏了，真后悔當初的選擇，外出讀書因人而異，真不應該盲目跟風離開縣城......

不久后，心平姐怕麗麗在學生基數龐大的本省考不上高中，把戶口轉到?？?，又托中介在?？谫I了套房，她準備讓麗麗在海南參加中考。她還計劃把干了十幾年的飯店盤出去，疫情原因生意斷斷續續，沒掙到啥錢，又耽誤了孩子。

在她那里，蘇雨聽到的是滿滿的嘆息和后悔。

麗麗最終在本省參加了中招，勉強過了普高建檔線，心平夫妻欣喜若狂，他們又花5萬塊錢找人安排麗麗上了一所二流高中，飯店也轉手，心平姐留在了省城，她要全身心陪伴孩子，初中的遺憾，高中得補上。

蘇雨女兒的一個小學同學，七年級下半學期，從市里轉了回來，這么久了，他還是不適應市里的上課方式，學習也跟不上。八年級上學期期末考試，二初中兼其私立初中，2380名學生，他排到1200名，成績比不上小學成績一直不如他的女兒。麗麗和女兒同學的經歷讓蘇雨稍稍舒展，盡管她依舊羨慕鄰居家那個在衡水讀初中的優秀兒子。蘇雨要面對現實，女兒的成績釘在全校500名，這讓她的中招成為一場賭博。

經過暑期訓練，蘇雨女兒的跳遠可以拿到滿分了，800米跑還欠火候，中招體育考試總分70分，女兒能拿到66分左右。她看著女兒訓練過度，右腳腕骨膜炎發作疼得齜牙咧嘴的模樣，只能叮囑她把學習成績提上去。

一上九年級，進入頻繁考試模式，每一次成績出來，蘇雨比女兒還緊張，甚至，她跟學生上課都想著此事。每次看到女兒成績退步，她和愛人都先自我消化，關鍵階段不敢如往日般直言批評，得看著臉色，小心翼翼鼓勵。一連幾次模擬考試，女兒成績一退再退，愛人更換了接她的地點，他不愿和同樣接孩子的同事見面，人家的孩子成績優秀，穩上一中。深夜睡不著，他跟女兒寫了封信，邊寫邊哭，淚水打濕了信紙，字跡模糊，讓人看了心酸。蘇雨哭得稀里嘩啦，可憐天下父母心。他們甚至期盼那封信，能扭轉當前態勢，女兒看后，雖被深深觸動，學習更加努力，但成績依舊危險。

填報志愿的日子來了，蘇雨夫妻思慮再三，依舊堅持讓女兒第一志愿報考一中。報過志愿當晚，女兒睡熟，他們夫妻坐在客廳相視苦笑，頗有不成功便成仁的悲壯。他們明白，在這個人口大縣，全國著名高考大省，考不上一中意味著什么，道理跟孩子講了無數遍，女兒也很苦惱，難不成逼死她？現實骨感，除了盼望女兒中招考試超常發揮，還能做的，就是度日如年般焦心等待。

和蘇雨同樣揪心的還有周瑞紅，她兒子跟蘇雨女兒一個班，頻繁的模擬考試，已讓男孩麻木，成績退步厲害。2023年，全縣會有22489名九年級學生參加中招，縣一中招生2200名，遜色一些的二高中和六中加一起招生3800名，其他的高中上了也與好大學無緣。周瑞紅托關系打聽一圈，盡管不甘心，還是讓兒子報考了更穩妥的二高中。蘇雨知道自己一家在冒險，一中考不上，女兒只能讀私立高中，教學質量不行，學費還昂貴。

中招前倒數第二次模擬考試，女兒成績退步，蘇雨情緒失控，她像個瘋子一般，在家里歇斯底里喊叫，兒子被嚇壞了，躲在床上蒙著被子，大氣不敢出。女兒看著暴怒的母親愣怔了，默默流淚，她應該記住了母親瘋狂的威脅“考不上一中，我剝掉你的皮！”愛人無視女兒求救的眼神，臉色鐵青，在一旁大口大口抽煙。

4

第二天，蘇雨冷靜下來，她跟本縣教育局招生辦打電話，質疑分配生比例過高，政策不合理，還跟接電話的工作人員爭執起來，“二初中學生苦，中考成績考500多分上不了一中，鄉鎮初中學生300多分就能上，再政策傾斜，照顧鄉鎮學生，他們上一中有啥用，學習跟不上，好大學考得上？同樣是執行省教育廳文件，臨縣分配生比例只有10%，我們的為啥是70%？”

那頭支支吾吾，解釋不清，隨后用嘲諷的語氣問蘇雨：“你孩子是不是考不上一中？”

蘇雨慷慨激昂：“能考上，我只是覺得政策不合理。”她掛斷電話，再說下去還有什么意義？求路無門，一切看天意吧。

為了讓中考前的日子過得快一些，蘇雨把自己每天的時間安排得滿滿當當，上班、接送已上小學一年級的兒子、健身、寫長篇小說、無死角打掃衛生......夜里，一想到即將到來的中招，女兒提不上去卡在大腿位置、露著丑陋屁股的成績，蘇雨愁得睡不著覺，起來接著寫小說。

中考前一天，她的小說完結，10萬余字。愛人失眠得厲害，每晚坐在客廳看靜音電視，困了歪在沙發上睡一會，一到早上5點，起身喊女兒起床，送她上學。

中考第一天，蘇雨目送女兒進考點，還不放心，就在考點外等待，天氣炎熱，加上情緒焦躁，她喘不過氣來。一個她認識的人也在等，兩人聊起天來，為提高體育成績，她兒子訓練到腰椎骨裂，中考專用鞋那么貴，孩子說穿上不舒服，就買了第二雙，買鞋攏共花了2000塊錢。結果，今年因為疫情放開很多人陽過，怕孩子們身體吃不消，臨到考試，通知不考了。現在，孩子進考場，家長在外面，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不知道受了那么多罪，吃了那么多苦，能不能考上......

蘇雨感慨萬千，開考半個小時回家了，得給女兒準備午飯，還得看著時間，提前打開女兒屋里的空調，中考兩天她負責后勤保障，不能出現紕漏。愛人和兒子被她趕到了孩子奶奶家，等中考結束才能回來。

后來，我問過蘇雨，她女兒被一中錄取了。

題圖 | 圖片來自《天空之城》

配圖 | 文中配圖均來源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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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 動 話 題

今天的故事里，家長們對中考的焦慮從很早就開始了，他們為去哪兒讀書而焦慮，他們為走讀還是住校而焦慮……

今日話題：你是從何時開始對中考/高考感到焦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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