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冷研作者團隊-披瀾讀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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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冷研之前發布的文章《528萬波斯大軍遠征希臘?你知道10萬軍隊的行軍隊伍有多長嗎》曾經介紹希波戰爭時期那注水注到離譜的參戰人數記錄,在希羅多德筆下,希波戰爭中僅波斯薛西斯一方的大軍就多達528萬。按理說,這種夸張得令人發指的數據本不應該出自一位頗具盛名的歷史學家口中,尤其是當他還是希波戰爭同時代的經歷者的情況下。但其實縱觀歷史,類似“營造”出來的以少勝多的戰例從亞歷山大遠征到瑞士軍團崛起,一直都不缺乏。本文就來說說古代戰爭“以少勝多”的訣竅。
希羅多德的情況并非孤例,“人上一萬,無邊無沿;人上十萬,徹地連天”。《戰爭藝術史》的作者漢斯·德爾布呂克認為,夸大戰爭人數并非是個別現象,軍旅經驗再豐富的人也很難準確估算出人群的數目,即便是對己方人數進行估計也是如此。
關于亞歷山大東征的記錄則是另一種情況,各種傳記作者的描述似乎主要源于非親歷者的第八手口述,像極了一群熱鬧士兵們圍爐夜話時的胡侃,雖然引人入勝但細節卻不堪深究。由于人本能的夸大的傾向,或許是為了吹噓戰果,也許是為給自己的失敗辯護,在對數字缺乏直觀感受的情況下,數據的注水幾乎不可避免。
如伊蘇斯之戰,希臘史學家們如阿里安等人并沒有親歷戰場遺址勘察地形,就簡單采納了大量來源不明的數據信息,最終得出亞歷山大3萬人對抗波斯60萬大軍的記載。
原始資料的粗糙給后世學者帶來了極大困擾。
據記載,伊蘇斯戰役發生于皮納魯斯河附近,即如今土耳其境內的帕亞斯河(Payas River),皮納魯斯河全長僅四公里,其中上游一公里河段被深藏在山谷之中,中間兩公里河段較寬,又因為河岸陡峭不易跋涉,僅只幾處緩坡可供渡河,唯有下游的500米河段較為平坦。
出于對古代作家專業性的信任,十九世紀的學者在勘察完皮納魯斯河的地形后,陷入了難言的困惑和不解中:如此狹窄的地段怎么容納下六十萬人進行大戰?這種感覺,就像是有人十分篤定的聲稱見到一個團的士兵在一個一居室房間里進行了一場酣暢淋漓的足球比賽,充滿了矛盾和荒謬感。
為了“適配”六十萬大軍的說法,一些人開始推測伊蘇斯戰役發生地并非皮納魯斯河,而是離皮納魯斯河較遠的另一地區——德里-柴河附近。但這種推斷又帶來了新的問題,那就是德里-柴河更加靠北,如果戰斗果真在此處發生,人們又很難解釋亞歷山大和大流士為何突然遭遇后要轉進至此交戰。
而且,阿里安等學者雖然描述戰斗過程時語焉不詳,但對雙方行軍路線和途經地點的記載卻極為精準,可信度極高。因此,在對古人的職業素養進行祛魅后,當時的學者終于開始大膽假設:至少在參戰人員的數據上,前人有“億點點”注水。
在推斷雙方兵力多寡時,最值得注意的是伊蘇斯會戰的戰略背景。馬其頓在攻占奇里乞亞后,沿地中海沿岸向腓尼基進發,而當馬其頓軍行軍至敘利亞山口時,卻得到大流士揮師北上,自阿曼山口順利通過,占領了亞歷山大伊蘇斯大營的消息。
也就是說,戰爭雙方是從同一山脈的不同隘口行軍通過的,在同一時代,除了少數特例外,除非一方下定決心輕裝簡行孤注一擲,同一數量級的軍隊行軍速度很難產生較大的差距,尤其是在多為崎嶇小道的山地就更是如此。
雖然阿曼努斯山中不乏數量眾多的曲折小路,足夠小股部隊穿行。但行軍作戰并不是簡單的加減計算,多支部隊的協同和集結所消耗的時間有時候遠遠高于集體行動的時間消耗,因此一支軍隊在缺乏周密計劃的情況下化整為零很可能得不償失,當無法確定敵人會在何時何地出現的時候。
反過來說,如果波斯的部隊真的擁有遠超馬其頓幾倍的數量,他們在阿曼努斯山脈中的行軍速度將會慢上許多。因此,如今人們更愿意相信,馬其頓與波斯之間的軍隊數量差并不算大,至少不可能是夸張的20倍。
當然,由于伊蘇斯抵近波斯腹地,所以波斯方很有可能會招募大量本地騎兵和非專業的弓箭手補充軍隊。
而重步兵方面,反而是馬其頓方更占據優勢,一來重裝步兵不同于其他兵種,需要較多的方陣訓練保持其組織度,護具造價也較為高昂,無法像部落騎兵和弓箭手一樣迅速補充。
二來伊蘇斯會戰中波斯方的重步兵方陣一直處于守勢,反而是馬其頓方面赫赫有名的馬其頓長槍兵一直在試圖渡河進攻波斯重裝步兵方陣。若非弓箭手和希臘雇傭兵的襲擾,波斯重步兵方陣可能就要先被擊敗,從邏輯上來看,這并不像是一支弱勢部隊所應有的表現。
最重要的一點是,大流士在整場戰役中一直在試圖防守,利用皮納魯斯河難以泅渡的特點據險設防,逼迫后路被截斷的亞歷山大進攻,用遠程武器消耗敵人,試圖把伊蘇斯會戰打成一場塔防游戲。
因此,最合理的推斷是波斯方的軍力并非占據絕對優勢,雖然弓箭手數量遠超馬其頓,但騎兵和步兵卻與后者大致相當。因此,和古代文獻資料中夸張的“六十萬大軍”記載不同,如今的學者雖然囿于實證的缺失無法完全認定,但一般認為,波斯軍隊的人數在3萬到10萬之間。
從60萬、50萬到最多10萬,伊蘇斯戰役在人數方面的水分可見一斑,不過這其實也是許多古代記錄的常態。
在造紙術和印刷術出現之前,文獻資料的保存極為困難,人們往往需要雇傭專業的抄寫員(主要由僧侶充當)用羊皮紙(vellum或parchment)或紙莎草紙(papyrus)抄寫書籍。
前者是由動物皮處理而成,每一頁都極為珍貴;而后者雖然相對便宜,但并不適合在氣候濕潤的歐洲長期保存。抄寫往往需要大量的人工,一本一百頁左右的書籍大概需要一位熟練的抄寫員抄寫大約一個月的時間,這就導致手抄書的造價極為高昂,一般只有教會和貴族才有財力來保存和制作書籍。
即使是教會和貴族,為了節約成本,往往也會有選擇的對書籍內容進行節錄,只保留其中最重要的部分。這也就導致一些古代學者的作品很容易佚失,如亞里士多德著作,中世紀時幾乎在歐洲消失,直到12世紀才通過阿拉伯地區找回部分譯本,在艱難的轉譯和注釋后才在西方復興。
雖然文章前面吐槽阿里安《亞歷山大遠征記(Anabasis )》的史料來源是第八手口述,但這其實也是當時著作的常態,畢竟在缺乏紙質記錄的情況下,圍爐夜話的信息來源似乎也就不是那么難以接受。
因此,像亞歷山大東征、希波戰爭之類的文獻,多半經歷過不知道多少次轉述,其準確性很難保證。
舉個例子,關于羅馬與迦太基的第一次布匿戰爭記載,基本上均源于波利比烏斯的《通史》,其他關于此次戰爭的記錄,都依靠此書作為唯一的信息來源。
而《通史》其實本身也并非第一手史料,而是取材于羅馬人法比烏斯·皮克特和希臘人菲利努斯(Philinus)所寫的記事文獻,可惜的是,這兩個人的原始資料如今已完全喪失,這就導致如今我們對于第一次布匿戰爭的研究,已經很難擺脫源自波利比烏斯的歷史書寫框架。
不過,這并不意味著當文字載體穩定下來后,數據的注水就會消失。就拿“碎顱者查理”的一生之敵——瑞士山民來說,雖然中文互聯網對于他們的英勇津津樂道,但當回顧他們的成名之戰"勃艮第戰爭"時,我們會發現一些常見的注水操作同樣是"基操勿六"。
以勃艮第戰爭中最為關鍵性的格朗松會戰為例,雖然《伯爾尼編年史》等文獻將稱此戰是以少勝多,但按照漢斯·德爾布呂克在《波斯與勃艮第戰爭》(PersianandBurgundianWars)一書中的考證。
此次會戰中勃艮第方面的人數絕非瑞士宣揚的3.6萬,相反大膽查理的總兵力約為1.4萬,要比瑞士人少5千左右,其中有“2000名至3000名重騎兵,7000名至8000名射手,其余為下馬矛手”。
由于軍隊主力為射手,無法抵擋從山口處洶涌而出的瑞士人,再加上前排部隊的轉移被誤以為是潰退,勃艮第軍隊在瑞士長槍兵的威脅下迅速土崩瓦解。
此次會戰中,瑞士人以堅定不移的方陣戰術擊潰了大膽查理麾下騎士、射手、步兵乃至火炮組成的混合部隊,尤其是當瑞士軍散兵線迅速潰敗之后,步兵方陣的迅速和堅定遠遠超出了同時代步兵的應有水準。
但需要注意的是,此時瑞士山民們的裝備還并不足以與其徹底發跡時相媲美,少數前排步兵裝備鎖甲和輕型頭盔,其他士兵的裝備更加輕便或者說簡陋,甚至不佩戴頭盔。由于缺少防護,為了避免與全副武裝騎士在近戰過程中的劣勢,自1422年阿爾貝多會戰后,瑞士方陣才大規模減少瑞士戟的列裝,改換長槍。
因此,如果單論瑞士方陣,并不是一個成體系的部隊,缺乏騎兵,投射火力薄弱,但由于方陣本身對同時代步兵的碾壓,再加上格朗松山口這一特殊戰場地形,這才能打出逆襲勃艮第的戰果。
不過,或許是出于夸大戰果、威懾敵人的目的,格朗松會戰并逐漸宣傳為一場以少勝多的奇跡,勃艮第軍隊的參戰人數和傷亡人數被虛增數倍數十倍,最終成為瑞士長槍兵不可戰勝神話的故事基石。
也難怪英國軍事家約翰·弗雷德里克·查爾斯·富勒在自己的著作《西洋世界戰爭史》的序中,不得不專門申明:“這種數字(戰斗兵力和損失的數字)通常都是不可靠的,而且為了宣傳的目的,更常常受到故意的歪曲。今天如此,三千年前也是如此。所以對于本書中的數字,有許多都是我不敢斷言其為正確的”。
參考文獻:
1、《戰爭藝術史》
2、《西洋世界軍事史(卷一)》
3、《圖解世界戰爭戰法:裝備、作戰技能和戰術 (中世紀 500年-15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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