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 / 顧 箏 姜天涯
紀錄片《前浪》拍的是什么?上海老年人(前浪們)的故事。 他們的什么故事? 一句話講不清楚。
01
即使不是非常熟悉歐美音樂,但只要《My heart will go on》(我心依舊)的音樂響起來,上海人應該多少都知道這是席琳·狄翁唱的,畢竟1998年《泰坦尼克號》上映的時候,大光明、上海影城幾乎場場爆滿。
上個月上線的紀錄片《這就是我:席琳·狄翁》記錄下她被確診患上僵人綜合征。這一罕見病發作時,會失去對自己聲音和身體的控制。
席琳·狄翁回憶一個發病的夜晚,她的感受是:“我在往下墜、往下墜、往下墜。”
這種失控感,以及由此帶來的下墜感,在千里之外的上海,在一些年齡、身份、生活經歷都不盡相同的上海人身上,也在被深刻地體驗著。
老人們各有各的“失控感”
徐緯,95歲,他想學開車,但是倒車入庫,“一二三”開始打方向盤的時候,他總是慢半拍,還有一個最大的困難是,他分不清側方停車和倒車入庫,教練現場演練,紙上畫圖,講了一遍又一遍,恨不得摔筆暴走;
申奶奶,82歲,她想自己在家照護患了阿爾茨海默癥的老伴,但是老頭夜里不睡覺要出門去配眼鏡,把她自己身體拖得都吃不消了;
王敏華,75歲,脊椎凸起走路不方便,在家喜歡看“干兒子”“干女兒”在網上直播賣東西,買到了699元的浪琴表,但女兒說是假的,她很無奈,“這不是主播在情人節發的福利嗎”;
龔老伯,92歲,他想給自己辦理意定監護公證,但是跑來跑去就是辦不成手續,因為前提條件得證明自己“具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而他在“一分鐘內說出盡可能多的水果名字”這道評估題目面前愣了神,“黃瓜,黃瓜,算伐啦”;
這些都是目前正在東方衛視熱播的紀錄片《前浪》里的人物,紀錄片一共7集,每一集,講一個或一群老人的故事。
《前浪》紀錄片海報
上海老人多,是一個毋庸置疑的事實。最新數據中,全市戶籍人口60歲及以上老年人占總人口的37.4%,65歲及以上28.8%,80歲及以上5.4%。
上海是國內最早進入老齡化社會的城市,也是中國老齡化程度最高的大型城市——這句話已經在我們的文章中講過無數遍了。即使做了那么多和爺叔阿姨相關的選題,但依然被紀錄片中上海老齡化程度之深給震撼了。
75歲的爺叔去宜家相親不稀奇,78歲的爺叔和81歲阿姨談了9年之后分手,分手當天再去宜家相親,這就有點新聞性了,什么,還有,92歲爺叔要去辦公證,95歲爺叔想學會開車帶老伴出去玩……
95歲老人開始學開車
這樣的老人在上海不少,但也難找,總導演范士廣在確定每一集的人物時,有個明確要求——“老年議題要在這個人身上全部體現?!?/p>
范士廣是中年人,即將滿40歲,之前拍攝過紀錄片《人間世》。這次確定以老年人作為主題,是因為他在之前的拍攝中,看到了老年人的困境。
“那次有一個場景,老頭生病了,子女不在身邊,干著急,只能通過監控對媽媽‘指揮’:‘儂立起來,攙牢伊。’而那個老太太走路顫顫巍巍,連自己邁出一步都難,卻要拖起老頭,帶他去醫院。”
“那次拍攝給了我很大的觸動,當時就覺得以老年人群體作為拍攝對象,故事性應該是夠的,而它也是當代社會的真命題。”
確定了大方向之后,分集導演們都被派出去,散落到上海街頭巷尾,去尋找老年人的故事。
拍攝工作照
導演們大多90后,最小的00后,之前的生活中最多是和自己家的老人有交集,“但不在視線中的時候,是不知道爺爺奶奶在做什么的,更不知道他們的生活狀態?!?0后分集導演徐亦泠說。
他們只能根據社會經驗,去蹲點老年人聚集的場所。去魯迅公園、人民公園,600號老年精神科,宜家餐廳……小的素材拍了一段又一段,拿出來在選題會上進行討論。
根據多年的紀錄片制作經驗,范士廣甄別出一些偽命題,“公園里唱歌、打太極的爺叔阿姨,拍一兩分鐘的短視頻很好,但還不值得跟拍一年?!?/p>
值得紀錄片跟拍的是,要有人,有故事,而且人和事都處在變化之中,這些變化有助于讓受眾理解老年人困境?!叭绻Ь硵[在那里,沒有變化,那就不是困境,只是現狀?!?/p>
要拍出老年人的困境
對于拍什么有確定,對于拍成什么樣的,范士廣也很明確。“不要做關于解讀養老政策的紀錄片;也不要做悲情,沉湎于情緒的內容,空洞地贊美衰老是荒唐的,一味地說老年人慘也只是情緒,不是事實。”
等到導演們在一次次的外出采風中確定好了有故事,有性格特征的老年人物后,看上去一切可以按部就班、運籌帷幄地進行日常拍攝了,但范士廣工作室的導演們紛紛覺得,一切好像有點不可控。
02
隨著年齡的增長,身體功能的退化,老年人對于身體的失控,是可以理解的。
《前浪》第六集《順水行舟》拍的是75歲的王敏華,剛剛喪偶,獨居,被診斷為輕度認知障礙。
該集導演金翔在導演手記中寫道:“失去了中青年期的自我信任,失去了在家庭中的威權地位,老年人逐漸好像又回到了孩童時期的自己:需要照顧、需要依賴、需要被認可。”
王敏華奶奶網購“成癮”
但恰恰是這種可以被理解的失控,給紀錄片的拍攝帶來了極大的不確定。
因為意外,有的人拍著拍著就走了;因為疾病,有些規劃好的旅行拍攝只好作罷;因為誤會,有的老人要和導演簽署“決裂協議”,不相往來……
“特別艱難,一切都是開放的,不可控的?!?/strong>范士廣最初和制片人介紹第二集紀錄片內容的時候,是這么說的:“導演去醫院拍攝,有個家庭的父親患了阿爾茨海默癥,故事可能是什么走向……”
等過了幾個月,片子粗剪之后,阿爾茨海默癥變成了老人一家跟導演相識的起點,故事已經完全是另一個樣子。
《愛人》中呈現了兩個畫面
那集片子最終被取名為《愛人》,畫面一分為二,左邊是82歲的申奶奶獨自在家,右邊是83歲的老伴程爺爺在護理院。播放到一半的時候,會讓觀眾誤以為這又是一個講述“老年癡呆”患者的典型故事,及表達老人之間相濡以沫的愛情。
看著看著,程爺爺意外去世了。這樣的消息別說是對家人,對導演金翔打擊都特別大,“我們這代人都信奉科學理論,我們常常篤定,科學的處理方法定能把一件難事變容易,能夠把一件壞事往好的方向指引。但當我們都認為的這件好事似乎沒有一個好的結果的時候,我們會愣住,無法前進、無法面對?!?/p>
拍攝中,程爺爺突然住進了醫院
而當以為申奶奶會陷在失去愛人的悲痛中無法自拔的時候,在程爺爺“五七”當天,拍攝團隊再次上門時,申奶奶卻說出一個“她一開始看不上他”的秘密,而通過她娓娓道來的講述,呈現出來的是一個傳統的中國女性如何度過了自己的一生的故事。
如果語文老師來批改這部紀錄片,可能會打低分,會覺得它不聚焦,沒有辦法用一句話講清楚。
但是,真實的生活,真實的人就是很難用一句話講清楚的。
徐亦泠以前看過一部臺灣紀錄片《不老騎士》,講了一群七八十歲的老人騎摩托環島的故事,她想看看大陸能不能找到這樣的老人。嘿,還真有,2022年10月15日《新民晚報》上有一篇《95歲上海老伯伯報名學開車》的報道。
一開始,徐亦泠和攝像進入到這位上海老伯伯的生活中,去拍攝95歲的徐緯每周一、三、五,伴著早高峰的人流坐20站地鐵去駕校學車,想拍攝的是這個老伯伯到底能不能考出科目二科目三,最終拿到駕照。
學車拍著拍著
又出現了很多家庭照護的故事
但是拍著拍著,就不知道拍啥了。
“因為生活一直在發生變動。他女兒60多歲,身體不好,不能照顧父母,他們家換了5個保姆,所以我們的關注點慢慢地偏移到換保姆的事情上。后來徐爺爺生病,吐血,他愛人,近90歲的奶奶也癱到床上,這又變成了一個老人照護問題。我們一直在想我們的關注點到底該在哪?!?/p>
最終這一集的故事取名為《明天會更好》,很難總結主題,很難寫劇情梗概,“好像講了一個老人學車的故事,又好像在說老頭和老伴兩個人生活理念的問題?!?/p>
03
范士廣有時候焦慮得快禿頭,事情在失控的邊緣,意外總是猝不及防地來到,但漸漸的,他學會隨緣,“《前浪》完全不是主題先行的,不是說我要拍老年病、要拍老年困境,再去找素材;而是跟著現實發生的事情,去體會老人怎么看待和面對猝不及防的人生轉折,怎么重建自己的生活?!?/p>
徐緯拼命練習
這就像子女在面對老年人“失控”的時候,一開始是想著幫助他們控制住,不要讓生活下墜。
徐緯一周三次去學車,在家也是徒手練習著“大把交替”,最終肩周炎發作。女兒一再勸他,不要去學車了;王敏華日夜顛倒地看抖音,買東西,一個月可以拿38個快遞,兒子女兒苦口婆心,給她科普,“‘浪琴’總歸是L打頭的,儂把東西拿去典當行試試,看他們收不收”。
但是,這些規訓沒有用。
就像現在家長慢慢明白,每個孩子都是一個獨立的個體一樣,對子女來說,需要慢慢明白的是,每個老人,都有他(她)的自我,即使他已經95歲、88歲、75歲,即使他的身體、頭腦不能自由地伸展和表達,但“在困境下他們還是想找到自我的選擇,而自我的選擇是自我意識的確立”。
申奶奶有自己的精神世界,老伴走后,她去圖書館,看杜甫的詩:“雞蟲得失無了時,注目寒江倚山閣?!?/p>
申奶奶有自己的精神世界
她是這么解釋這句詩的:“雞蟲得失無了時,沒有說什么時候能夠結束這個問題,但是最后的目的就是要注目寒江,看得遠一點??吹眠h了以后,心情就能夠開闊一點?!?/p>
徐緯的座右銘是“明天會更好”,這句在年輕人聽來多少有點老土的slogan卻在他一遍遍的重復中顯現出了力量。
徐緯學車
是想帶老伴出去玩
“有段時間,他們家一直在換保姆,我們每天拍到的都是吵架,無用的吵架。問題呈現無解的狀態。”
但像走在一條黑暗的隧道中,漸漸出現亮光一樣,在吵架之后,徐緯會對女兒說:“雖然有這樣的情況,但我們還是要團結起來,明天會更好?!?/p>
因為每個人都不曾年老過,所以我們對于老年人和老年生活是有刻板印象的。
不過在和老人保持同樣的生物鐘,一起吃飯生活,拍攝了大半年,共拍攝了十幾萬分鐘素材之后,這些年輕的導演們記錄下了當下上海的一些老年人的生活況景,可以讓觀眾看到“生活沒有標準答案,老年生活尤其如此”。
沒有一個典型性的老人
王敏華非??蓯?/p>
但老年人的生活還是可以和年輕人勾連起強紐帶的是,不管年紀幾何,大家都在思考如何確立自己存在的問題。
說實話,即使公安部取消了對申領小型汽車駕駛證的年齡限制,但95歲去開車實在是件不大現實的事。但徐緯一直要去做這件事,因為他通過學車,照顧老伴,通過不斷說“明天會更好”不斷證明自己是活在這個地球上的,去不斷意識到自己是存在的。
還在地球上存在著,還存在著生存之上的需求,對這些老人依然是非常重要的,對我們,何嘗又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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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稿子:顧 箏 姜天涯/
編稿子:小泥巴/
拍照片:受訪者提供/
寫毛筆:楊 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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