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活的霞彩
文_沉 洲
閩東屏南縣甘棠鄉漈下村是一個有著 500 多年歷史的村落,伴隨著城鎮化浪潮,漈下村一度人口外流,從昔日的一個大村凋敝成空心村。
2015年春天,公益奇人林正碌入村考察,發現這個傳統村落生態環境優越,人文積淀厚重。在屏南縣委宣傳部的支持下,他決定在此創辦公益畫室教村民畫油畫,推動文創產業發展,用文化改變村民們的生活。
剛開始,村里開食雜店的黃余清不買賬,想著,哪來閑工夫學畫?
畫畫能當飯吃?農民總是要務農才會賺到一點錢。豈料,村里學畫的幾個小學生畫的油畫,被人收藏了。她是受到小孩們刺激,沖著“免費”才去試一試的。漈下村村民向來以種植果樹、蔬菜為生,黃余清把地里的活做完,也到畫室學畫。
黃余清畫的第一張畫,是畫室廳堂木板墻壁上的一頂草帽。剛開始,她的手哆哆嗦嗦的,畫筆都拿不穩。如今,這張畫還掛在食雜店墻上。
盡管對于這幅畫大家有不同的說法,有人說是冬瓜,有孩子笑說像棒棒糖,她卻十分珍惜。第二張,她畫了墻角的簸箕。簸箕上的竹篾前一下后一下編織,左右糾纏,看得人眼花繚亂。畫了兩個晚上,糊成一團,看不出究竟是個什么東西。第三天畫不下去,現場便請教林老師。
其實林正碌早就注意到她了,才畫第二幅,這么復雜的農具也敢下手。也許還發現她有點悟性,畫得有點感覺,便坐在畫架旁,提前給她講光學原理——明暗交接處,在亮的一側微弱偏亮。她按照指點,認真觀察,再一下下落筆修正。神奇之事出現了,竹篾們各就各位,畫面一點點立體起來,開始呈現出空間感。
林正碌把這張頗有農家氣息的畫推送到微信上,很快有人收藏。
花了3個晚上,黃余清就拿到180元錢。這一筆收入,比種菜、做小生意賺到的1800元錢還要讓她心花怒放。
那段時間,黃余清白天不務農時,照看食雜店生意,每天晚上去學畫,慢慢悟出點道道,畫技有很大提高。看學畫村民越來越多,畫室里常常擠了一堆人,她就領了畫架畫框,在調色板上擠上顏料,回到家里畫。食雜店開在自家臨街客廳,20多平方米的樣子,左邊三分之二擺貨架,經營農家雜貨;右邊過道靠墻是一個簡易理發臺,她有理發手藝,剪一個頭收費5元。在理發臺前畫架一支,便是她的畫畫空間。
農忙時關門扛鋤頭上山種地,回來有空就畫;有人來剪頭發,她就起來剪一下;有人來買包鹽,她就起來拿一下,然后坐下來繼續畫。這就是她的生活常態,好比吃飯喝茶一樣。漈下村被越來越多的人熟知,她的食雜店也在媒體、微信上頻頻曝光,成了人氣爆棚的網紅店。因為學畫,村民們改變了原有的生活方式,農閑時大家也忙碌起來,經常圍在一起切磋畫技,聚眾打麻將的人少了。為了聚人氣,也打發無聊時間,黃余清原先也常撐開麻將桌搓一把。現在,麻將桌上擺滿了畫框、調色板和松節油等畫材。
有媒體記者來村里采訪,林正碌總會帶著到黃余清的店鋪逛一逛。
看黃余清在理發臺上擺物件寫生,便用贊賞語氣介紹:“可以這么說,這里是世界上最特殊的一個多功能店鋪。墻壁上掛滿原創作品,高不可攀的藝術跟農家生活融為一體了。每張畫都像一個公主,現在非常親和、謙卑地走進了尋常百姓家。”
在黃余清看來,林老師教畫的方法與眾不同,他不教技法、不做示范,也不讓你臨摹,而是用鼓勵的心理教學法來激發人的自信。平時你不問他,他也不干擾你,你就按照自己的想法來畫。這樣下來,每個人畫的都不一樣。
有一次,黃余清寫生一雙鞋,用了五六個晚上,畫得差不多了,但“微弱偏亮”硬是表現不出來。這天,看林老師從家門口路過,連忙讓他點撥一下。
林老師看畫時,黃余清轉到后面廚房,在瓷碗里敲了一顆雞蛋,放幾粒冰糖,一根筷子插到蛋黃中間,再提起燒開的茶水,順著筷子往下沖到八分滿。只見碗里的蛋黃脹開來,周圍是一絲絲蛋清,透亮的白擁抱著橘黃,很像一幅色彩飽滿的油畫。
將這碗蛋茶端到林老師面前,黃余清說:“這是我們屏南‘泡蛋茶’禮節,表示對遠方來客的尊敬和熱情。”
“謝謝!”林正碌啜了一口說,“問題在這里,光線照在不同質地物體上會有變化。竹篾屬于硬物,比較明顯,布鞋面是軟的,變化相對柔和。你仔細看這邊,微弱偏亮隨著布面起伏變化。這邊很細很深,到了那邊,又變得亮一點寬一點。”
黃余清畫畫有悟性,造型能力也好,通過林老師的教學,自己也會用心摸索,沒幾個月就能畫出有模有樣的畫作。學畫前,村民都用老人機。看林老師手里抓著的手機那么神奇,黃余清就把賣畫的錢攢起來。兩個月后,她用賣畫賺到的800多元錢買了一部新手機,通過林老師的鏈接和推送,建立起自己的朋友圈,還學會了用文字來推介自己。
種田、理發、開食雜店、畫畫
——黃余清
半輩子生活在農村沒見過大世面的我,很高興認識你們。2016年雙溪畫展,我的《葡萄》和《櫻桃》已被收藏。我平時喜歡畫畫,愛參加村里活動。打腰鼓、跳廣場舞,這是夜生活。白天挺忙的,家里有個小店,還理發,農忙時下地干活,農村生活豐富多彩……然后再貼上自己的9張畫作。
城里人在農家畫室
半年不到,她的微信朋友圈已經有500多個好友,上海、北京的,還有臺灣人,各行各業的都有。他們都喜歡她的畫,有人還專門找到她的食雜店來。
黃余清喜歡畫農家田間地頭的葡萄、桃子和李子,她畫的物什果汁欲滴,鮮活嬌嫩,讓人忍不住想摘下聞一聞,再咬上一口,想象著果汁噴濺出來的樣子。
有一段時間,她的畫作賣得很火,粉絲想要什么內容還得提前預訂。那一串串葡萄,那碩果滿枝的桃李,那燦爛的桃花梨花,她自己也愛不釋手,不賣無法貼補家用,賣掉又有點舍不得。有天她靈機一動,要畫一幅留給家人,就在廚房畫了一整面墻的壁畫——花鳥圖。這樣的想法一發不可收,她在樓道旁又留下一幅。這次畫的是兩人多高的下山虎,盡興起來,一個晚上可以畫兩三個小時。很開心很投入,沒事了就去畫。畫到上半部分還搭了腳手架。老虎威風凜凜的,像個門神。
小孩子猛然間一看,還不敢上樓了。
一些來村里參觀的藝術家看了這兩幅壁畫,嘖嘖稱奇,都很難想象這是一個學畫不久的農婦所為。
這樣的事已經成為古村生活的日常,讓人感覺像電影里演的一樣。
林正碌毫不吝嗇贊美之詞,語氣激情昂揚起來:“歐洲文藝復興時,我想米開朗琪羅也是這樣搭腳手架爬上教堂天頂的。盡情畫吧,讓整個村充滿藝術夢想。”
這些年來,黃余清的賣畫收入已達到兩萬多元。她把新作掛在食雜店墻上,游客、村民經過也會來欣賞。
“哎喲,你還能畫得這么好。”
“這個不注意看,像真的一樣哩。”
聽到這樣的話,她笑容滿面,心里的滿足感比賺錢更受用。
畫出一幅自己也滿意的畫不容易,她一改初衷,倍感珍惜,即便一張畫作可以賣到1000元錢,她依然舍不得把它們都賣掉。
對于她的這種變化,林正碌用欣賞的口氣說:“別人畫畫就想換點錢,她是直接裝飾生活。”
初中沒畢業的黃余清,是漈下村文創產業培養出來的第一株苗子,算得上是一位地道的“斜杠農婦”。2017年,她兼任了漈下公益藝術教育中心助教,負責管理畫材和進行一些簡單輔導。后來,漈下小學的學生分批到教育中心上美術課,她又有了新身份——美術老師,同時她還參加了導游培訓班,成為村里第一位能說會道的導游。在這樣的忙碌里,她感受到從未有過的踏實和歡喜。
林正碌朝思暮想在鄉村創造一種全新的人文生態環境,用藝術教學來改變常人眼里最沒文化的農民,把他們變成有想象力、創造力的人。
他經常以黃余清為例,對來參觀、考察漈下文創產業的客人介紹:“藝術屬于人類基礎文明,跟你的學歷、財富沒有絲毫關系。藝術點燃心智,終極目的不是把所有人變成藝術家。通過藝術感知世界,人一下子就自信起來、偉大起來,緊跟著人性光輝也綻放出來。人優化了,對人生就會有一個重新的審視和設計,這時他的文化屬性也隨之改變。”
學畫之前,黃余清跟村里大多數人一樣,想著或遲或早都要離開家鄉。當時村小才辦到三年級,家長們只要手頭有點錢的,都會把孩子帶去城里念書和生活。文創產業發展起來后,漈下小學逐年開辦高年級。黃余清也有了更多施展身手的空間,她選擇留在家鄉。
“很多人都覺得這個村值得我們留下。人留在村里,家鄉才有希望。”說這話時,黃余清雙眼閃動著對未來美好的遐想。
有這樣想法的村民日漸多了起來,古村復興讓村民已然看到了天邊亮起來的那一縷新生活的誘人霞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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