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丨夕拾
16年前的9月11日,一個有點沉痛但也值得銘記的日子。
2008年的這一天,時任東方早報記者簡光洲冒著巨大風險,揭開了中國奶粉的三聚氰胺黑幕。
這篇報道引發(fā)了乳品行業(yè)地震,掀起了中國食品安全問責風暴,導(dǎo)致多名高官落馬,加速了《食品安全法》出臺。
有人說,簡光洲“運氣”不錯。
我與他同時入行,認識多年。這一次不能算是意外,他的執(zhí)著與不妥協(xié),他的理想主義,是他能做出這篇報道的內(nèi)在原因。
“讓無力者有力,讓悲觀者前行”,曾經(jīng)的《南方周末》新年獻詞,激勵著一代年輕人,義無返顧地加入到新聞行業(yè),他們總是想著用新聞來記錄并改變這個世界。
2003年,懷著滿腔的熱血和純真理想的簡光洲一畢業(yè)就加入了新聞行業(yè)。
讓人唏噓的是,“三鹿奶粉事件”報道出街的4年之后,他還是選擇告別新聞業(yè)的舞臺。背后的原因難以言說,懂的都懂。
今天我想講述的,是一個理想主義者的轉(zhuǎn)身。或許,也是一群人的,甚至,是一個媒體時代的轉(zhuǎn)身。
這20年來,在無人喝彩中,我目睹著一批批新聞人從現(xiàn)場離開,仿佛一幕熱鬧的舞臺劇結(jié)束時的場景。
燈光熄滅,觀眾散盡。舞臺上,萬籟俱靜。原先的劇目有多繁華,此時的分別就有多冷清。
“那么,就這樣罷?再見了?”
回答的,也是同樣遲疑和猶豫的聲音:“再見吧。但也許,再也不見。”
01
初遇
2008年,當簡光洲憑借《甘肅14嬰兒同患腎病 疑因喝“三鹿”奶粉所致》一文,被譽為“新聞界的良心”時,已經(jīng)是我們認識5年之后的事情了。
2003年上半年的一天,在上海延安中路839號,“像黑網(wǎng)吧一樣”的《新民晚報》老大樓里,我初次見到他。
那時,一群年輕人從天南地北聚到這里。他們雄心勃勃地想干一番大事,要創(chuàng)辦一份名為《東方早報》的新銳媒體。
這份新報紙要做成什么樣,這些年輕人心中并沒有底。
他們每天開會,拼版,出小樣,經(jīng)常會就新聞如何選、標題如何做等問題吵得面紅耳赤。走完流程后的大半夜,再去威海路上的“小實惠”宵夜喝酒。他們試圖按自己的理想去描摹即將誕生的“嬰兒”的模樣。
《新民晚報》的老樓實在是有點老,地板踩上去嘎吱嘎吱響,時有老鼠竄出。在逼仄、簡陋的過道墻上,張貼著一張“日出東方、大利中國”的創(chuàng)刊海報。他們意氣風發(fā),毫無畏懼,心念中國,一如梁啟超筆下的中國少年。
他們或許幼稚、單純、年輕,但有的是雄心、理想和時間。
簡光洲那時即將研究生畢業(yè),本來他已經(jīng)簽了羊晚集團,在通過文新集團的層層考試之后,還是選擇來了上海。為此,他還賠了這家媒體6000元,多少年后,說起這事,他還是有點肉痛。
因為他是工作過幾年后才考的研,比我們稍大一點,所以我們都叫他老簡。
在那個簡陋、喧囂的老報社大樓內(nèi),和一群年輕人一起,老簡開始了他的理想主義之路。
02
蟄伏
剛?cè)雸笊纾泻芏鄺l線可選,有條線就會有穩(wěn)定的新聞來源和收入。但是老簡總是想著做“大新聞”。在本地新聞干了不久,他就被調(diào)到了調(diào)查新聞部。
這種理想主義,用魯迅先生的話講,是柔石式地刻在他的腦門上的:前額亮晶晶的,圓睜了大大的眼睛……
老簡是江西人,這里自古以來就有一種江西式的硬氣,而且頗有點迂。歷史上,素有“拗相公”之稱的王安石,以及寫出“翰墨追先圣,執(zhí)拗讓愚氓”的歐陽修,還有現(xiàn)代中國的新聞鼻祖、曾擔任過晚清郵電部員外郞的黃遠生,都是他的江西老鄉(xiāng),都是頭鐵的人,是魯迅所謂“拼命硬干的人”。
彼時,我和老簡都沒有想到,寫出一篇真正讓自己滿意的新聞作品,會需要那么久。足足等了5年。
2003年,充滿了一種新世紀的草莽氣質(zhì),但又不同于上世紀90年代末。很多人都隱隱地感覺到,一個新的時代正在來臨,雖然有點吉兇未卜。
這一年,我和老簡頻繁地到大街上“掃街”——就是坐在辦公室里實在沒有新聞,到街上走走看,能不能撞上一兩個新聞。
我們都是初出茅廬的“大頭兵”,誰也沒有成果,沒有名聲,沒有經(jīng)驗,有的只是“一無所有”。但當時我們都覺得自己“狂拽酷炫能炸天”,明明鶉衣百結(jié),卻深信“才”可敵國。
大概,是有一種叫做“理想”的東西,正在大家身上發(fā)酵。事情明擺著:在2003年的中國,想要平步青云的年輕人,是不會蜂擁擠進這家剛剛創(chuàng)刊的報紙的,那時很多地方進入公務(wù)員系統(tǒng),都只需要投一個簡歷和面試而已。
我們的大門上,就差貼著一副對聯(lián):升官發(fā)財請往別處,貪生怕死勿入斯門。
那是《南方周末》還在一紙風行的時代。大家都懷抱理想,但身體里“含理率”的高低,可是有明顯差距的。
很多記者做新聞,求新求快求文字華麗,篤信“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晚來的還叫“新聞”嗎?
而老簡早早就去了“特稿部”掄大錘。
寫特稿,是一種苦活兒。它不追求第一時間,而總是在琢磨著一個深層次的東西,用《南方周末》新年獻詞的話講,要寫出那種“讓我們淚流滿面”的文字。
現(xiàn)在想來,這種力量,來自對民間疾苦的深厚體驗,中醫(yī)俗稱“把脈”。
在新聞行業(yè),也有“望聞問切”四大步驟。切,是最后的一著,最扎實的一著,但恐怕也是最難最辛苦的一著。很多記者,在前三步,就已經(jīng)把興趣、耐心和手藝一起用盡了。
老簡一直在那里苦練“切脈”。
2004年到2005年,他和同事調(diào)查報道了安徽阜陽劣質(zhì)“空殼奶粉”事件,調(diào)查報道了江蘇南通某福利院對兩名智力殘障女孩進行非法子宮切除手術(shù),但名聲仍未彰顯。
說這么多,只是想說明,老簡最后能遇到“三鹿奶粉事件”這個選題,不是量子力學里的不確定性原理,發(fā)揮了什么不可思議的偶然作用,而是他一直在做這樣的準備。
終于為自己贏得了一個無限接近理想的概率。
2008年9月11日,這個被一些網(wǎng)友稱為中國“9·11”的日子,他終于一戰(zhàn)成名。
這一天,《東方早報》刊發(fā)了老簡石破天驚的稿子:《甘肅14嬰兒同患腎病 疑因喝“三鹿”奶粉所致》。
圍繞那個稿子發(fā)生的諸多人間悲喜劇,我就不在這里重復(fù)了。
這一年,北京奧運會的開幕式恢弘華麗,但老簡還是力壓張藝謀成為《新周刊》“年度新銳人物”。
評委會對他的頒獎詞是:
真相因良知而顯露,黑幕因勇氣而洞開。他打破媒體“某”規(guī)則,直接說出了“三鹿”兩個字,引發(fā)了中國奶制品行業(yè)地震,間接挽救了無數(shù)嬰幼兒的生命健康。在螻蟻撼大象的背后,他和他所供職的《東方早報》的誠實和勇氣,還原了傳媒的公共價值和監(jiān)督角色。他只是一個記者,但他代言了2008中國傳媒的良心。
03
轉(zhuǎn)身
在這篇報道之后,老簡相繼寫出抗戰(zhàn)老兵系列、汶川探尋系列等一批有影響力的稿件,但他的騰挪空間也在急劇縮小。
時代已經(jīng)發(fā)生變化。有人說:那是金子一樣的日子,閃亮得讓人不敢相信。
但金子也需要有光,才能閃亮。
《了不起的蓋茨比》里有一句話,后來還被世界首富比爾·蓋茨刻在自己家豪宅的天花板上:
他走過了漫長的道路才來到這片藍色的草坪上,他的夢似乎盡在咫尺,唾手可得,但他不知道,那個夢已經(jīng)遠他而去。
2012年,老簡撤了。
他在微博上寫道:
10年,是我人生中最寶貴的青春,所有的悲歡,所有的夢想,所有的忍受都是因為那份純真的理想。好吧,理想已死,我先撤了,兄弟們珍重!
從謀生的角度,有很多行業(yè)或職業(yè)比新聞工作要好,現(xiàn)在他要去謀生了。
“開始謀生”的這一年,老簡的女兒才一歲,每個月還完房貸后,他的口袋里所剩無幾。
還好,能打的仗已經(jīng)打過了,當跑的路已經(jīng)跑盡了,所信的道已經(jīng)守住了。
其實,現(xiàn)在我想來,理想二字,并不一定是虛無縹緲或者宏大敘事的。理想更多是一種價值取舍,它就融在你的血液之中。換一種職業(yè)生涯,理想只是會換一個面目出現(xiàn),也不一定是放棄。這個時代,能把自己的家人養(yǎng)好,也是一種擔當。
2016年12月31日,老簡原先供職的這家報紙出版了最后一期,停刊轉(zhuǎn)型為澎湃新聞。但它當年充滿理想氣質(zhì)的報格,并沒有消亡,而是以更加澎湃的姿態(tài)換了一種存在方式,繼續(xù)綻放異彩。
“簡光洲還活著嗎?”
很多網(wǎng)友在網(wǎng)上問,特別是每年的記者節(jié)。
老簡走后,萬人如海一身藏,如同李白《俠客行》所寫: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
青春總有散場的時候,歸來仍是少年,只是心理安慰罷了。
這10多年來,很多調(diào)查記者都轉(zhuǎn)行了。復(fù)旦大學新聞學院張志安教授多年前有一個研究數(shù)據(jù),調(diào)查記者只剩下100多人,現(xiàn)在估計100人都不到了吧。
在眾聲喧嘩、娛樂至死的時代,真相已經(jīng)不重要了?
當《新京報》記者韓福濤報道了“罐車混裝油”事件,我們才發(fā)現(xiàn),原來社會還是需要一些調(diào)查記者的。
媒體的盡頭是品牌公關(guān)。在過去多年,在國內(nèi)各家大廠里,經(jīng)常可以看到轉(zhuǎn)場的媒體人的身影。
老簡未能免俗,轉(zhuǎn)行后也做過一段時間品牌公關(guān)。最近,又聽說他要做酒了。
這個我一開始不可理解,難道是世事洞明了之后,終于和人類這種古老的飲品產(chǎn)生了共鳴?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愿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里。”
你如果做酒文化傳播,我倒是理解,為什么要直接做一款酒呢?
老簡訕訕地解釋說,轉(zhuǎn)行后,酒局越來越多,但這幾年在消費降級后,好的酒是越來越喝不起了。于是他想做一款品質(zhì)好但價格又不貴的白酒。
確實,動輒一兩千元、甚至三四千元的酒,老百姓真的喝不起。
所以,老簡添酒回燈重開宴,準備做一款普通人能喝得起的白酒。這想法可能單純了,但也不錯。
當年做報紙,東方早報的slogan:影響力至上。
一天晚上,一些媒體人聚會,大家都幫老簡出主意,有人給簡酒也想好了slogan:講真話,喝簡酒。
不得不說,想到這廣告詞的哥們是個天才。多年前,他曾主動給一家胸罩品牌投去廣告詞,“某某某,從你奶奶戴起”,可惜對方有眼不識金鑲玉。
《易經(jīng)》里有一句話,總論乾坤二卦,“乾以易知,坤以簡能,易則易知,簡則易從”。“易”是為人平易,是做人之道;“簡”是處事簡約,是做事之道。
我們現(xiàn)在生活中遇到的很多挑戰(zhàn),其實并非來自于生存壓力,而是來自于內(nèi)心欲望,來自于不夠簡單,所以大家建議老簡做一款極簡的酒。
大道至簡,但將人生歸為簡,談何容易啊,希望老簡能夠成功。
04
回望
時代在變,媒體也在變,但我堅定地相信,有些東西一定長存心里。
在“三鹿奶粉事件”16周年之際,我想講講簡光洲,一個青年記者心靈的顛沛、漂流與成長的故事。
其實,有一句話我不同意2012年的那個簡光洲,我認為:理想是永遠不死的。雖然他后來也說,理想如同灰燼,看似熄滅,但隨時會重新燃起。
《麥田里的守望者》有一句話:“一個不成熟的人的標志,是他愿意為某種事業(yè)英勇地死去,一個成熟的人的標志,是他愿意為某種事業(yè)卑賤地活著。”
“三杯吐然諾,五岳倒為輕。眼花耳熱后,意氣素霓生。”等簡酒出來后,一起暢飲!
以此文祝福老簡,以及曾在上海延安中路839號奮斗過的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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