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嶺古道(棧道)在西安市境主要有三條:儻駱道(西)、“子午道”(中)和“藍武道”(東)。這三條秦嶺古道(棧道)上的雄關有“駱谷關”(儻駱道)、“石羊關”(子午道)和“藍關”、“武關”(藍武道)。偉人毛澤東詞云:“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我們則是“從頭曰”了。本文力求簡明談兩個問題:(1)秦嶺古道的名稱,即棧道的“正名”問題。(2)秦嶺古道的價值,即“文化”的意義問題。
01
“棧道”正名
對于《論語?子路》中“必也正名乎”,老師孔子持肯定態度。其肯定的主要理由是:“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蜀道”申遺有十多年了,至今未果,緣由諸多,其中一個正應了孔圣的教誨:“名不正……則事不成。”
是啊,我們選擇“棧道”“秦巴古道”名稱,眾多著述卻總是要將其納入“蜀道”“中國蜀道”的叢林。關于選擇“棧道”“秦嶺古道”名稱的理由依據,筆者在拙著《道匯長安:秦嶺古道文化地理之旅》(2010年首版)的第一章“秦嶺古道的正名”和“有蜀無楚的秦嶺古道”兩節專門論述過,希望秦嶺古道的研究者“從蜀道走回來”(第二章第三節);可謂有言在先,反復申述,講得夠多了!此處“正名”,可謂馮唐再作,兩進長安;杜鵑啼歸,苦口婆心,算是無奈復無奈的“二進宮”了。
《道匯長安:秦嶺古道文化地理之旅》2010年出版。之后,許多圍繞秦嶺古道的研究著述,要么置若罔聞、不予對話,要么鴕鳥姿態、剛愎自用,依然連篇累牘地發表其“蜀道”“中國蜀道”學術成果。如果是個人研究,文責自負,尚可理解。可是,面對煌煌六卷十冊的《中國蜀道》(2015年出版)這套書,既是權威專家領銜主編,又是“國家出版基金項目”,特別它還是陜西為責任主體的有關機構和個人研究、策劃的出版結果。
僅就《中國蜀道》的名稱而言,它就把周、秦、漢、唐首都長安“京兆”無限性專名背景下的首都“國道”降低成偏安一隅、區區地方化的郡治“省道”有限性概念了。美籍華裔學者巫鴻《中國古代藝術與建筑中的“紀念碑性”》一書,其第三章題目即:“紀念碑城市——長安”。日本N H K影視節目介紹漢唐長安的標題是:“永恒之都”。
漢長安城子午軸線圖(高原予繪制)
作為古都長安的南山通路,秦嶺古道(棧道)特有的“文化魅力”和精神氣息,正源于京兆千年首都史所建構的莊嚴崇高形象。秦嶺古道的建造特色與文化象征就是棧道。“棧道”與“蜀道”名稱相比,既出典更早、源遠流長,又跨地域、富于工程特征,何樂而不為呢?事實上,除了《中國蜀道》列舉的幾條“蜀道”,還有許多與“蜀”無關的“棧道”:
(1)子午道翻越秦嶺抵達安康市之后,繼續穿越大巴山以重慶為目的地。此即荔枝道也。
(2)從陜西——重慶的交界出發,沿大寧河(巫溪)“至下游長江邊的巫山,粗計存有六千多棧孔,分布長度八十余公里,可謂規模宏大、氣勢驚人”。“這條棧道是中國現存規模最大的棧道”。
(3)藍武道從西安市灞河通往江漢平原,既是戰國時秦楚的爭霸道,還曾是唐代的“第二國道”。這條棧道讓文化巨人屈原夢繞魂牽,讓千古一帝嬴政魂斷藍橋。用“棧道”取代“蜀道”、代表中國進行“文化申遺”無疑更合理、希望也更大吧。橋梁建筑大師茅以升先生曾把棧道和長城、大運河相提并論,視為“中國古代三大工程”。長城有秦人的偉岸身影,棧道同樣源自秦國的歷史創造。
石門棧道
《戰國策?秦策》記載秦國交通言:“棧道千里,通于蜀漢。”《史記?貨殖列傳》同樣記載:“棧道千里,無所不通,唯襃斜綰轂其口,以所多易所鮮。”戰國時期,鐵器出現,這為棧道修鑿提供了工程技術條件。戰國七雄,為什么獨獨在秦國這里出現了“千里棧道”呢?
其一,《尚書?堯典》已明確記載帝王圍繞華山的“八月西巡狩,至于西岳”。
其二,秦都咸陽,即源于《尚書》源遠流長的神圣祭禮與天神崇拜,乃是歷史上的“天下之中”,《史記》九州之“心”的神州也。
其三,“北斗死,南斗生”(《太平經》)。今日考古學者發現:“子午谷口左右山峰,則可以與天上南門星相對”(秦建明、張在明、楊正)。秦嶺棧道作為通往南斗星座的精神符號和路徑,源于“朝天闕”與死而復活的永生信仰。《史記?秦始皇本紀》記載:
“周馳為閣道,自殿下直抵南山。表南山之巔以為闕。為復道,自阿房渡渭,屬之咸陽,以象天極閣道絕漢營室也”。
誠哉斯言!講完了,它把秦嶺古道(棧道)從建筑特征、形制風格到精神文化的動機謎底與象征功能,差不多講完了!棧道又叫“閣道”,即源自引文中的““周馳為閣道,自殿下直抵南山”。“表南山之巔以為闕”即岳飛《滿江紅》希冀的“朝天闕”,今日重慶市尚有“朝天門”。“閣道”既有現代實用交通功能,更屬“人神”“天人”的交通設施。“以象天極閣道絕漢營室也”,言之鑿鑿,明確得很!棧道屬于道路,也更“屬之咸陽”。
秦嶺棧道圖(高原予拍攝)
眾所周知,棧道本名之外,另有“閣道”“棧閣”“橋閣”“驛道”諸異稱。只有在“以象天極閣道絕漢營室也”的意義,我們才能夠理解唐代?杜牧《阿房宮賦》中的“蜀山兀,阿房出”。阿房宮的絕對高度,源于“絕漢營室也”。“蜀山兀,阿房出”固然夸張浪漫、諷喻奢華,同樣也是“六王畢,四海一”之后,秦漢帝國江山一統、莊嚴神圣、“提挈天地,把握陰陽”氣象的歷史寫照。從秦之咸陽到漢之長安,無一不在呈現首都京兆府無限性的莊嚴神圣之在。
在中國古典數學中,“兆”是比“億”高一個量級的數字概念,而“京”又是比“兆”高一個量級的數字概念。中國古代首都長安的“京兆”名稱,本身就屬于神文時代(唐曉峰、孫英剛)無限性的神圣信仰世界。借用康德《判斷力批判》的崇高范疇研究,長安首都的“京兆”一名乃是從數學上的無限性數字出發、以表達力學上的無限崇高世界。
人們生活在數字化時代,卻把“京兆”這一大數字概念忘了!在“IT”數字化、大數據諸人工智能洶涌而至的當代科技環境氛圍,選擇“蜀道”“中國蜀道”對他者可以理解,對秦人學者而言,那就完全屬于心智遲鈍、數典忘祖的“不悟而自屈”了。
《文心雕龍?議對》指出:昔秦女嫁晉,從文衣之媵,晉人貴媵而賤女;楚珠鬻鄭,為薰桂之櫝,鄭人買櫝而還珠。若文浮于理,末勝其本,則秦女楚珠,復在于茲矣。
面對當前諸多“蜀道”“中國蜀道”的著述文章現象,我們只能嘆息:“秦女楚珠,復在于茲矣。”
米倉棧道
02
“文化”叩問
當代人文社科領域,“文化”屬于一個熱詞和高頻詞。自然,它也在《中國蜀道》這套書頻頻出沒,屬于熱詞。《中國蜀道》第一卷《交通線路》在第一章的內容概括中說:“蜀道是歷史上連接關中盆地與成都平原……的一系列官驛大道和文化交流道路的統稱”。該書第二卷《歷史沿革》講:“蜀道作為一個文化史的符號……即川陜道路。蜀道名義的形成,是與關中的區域文化優勢曾經長期存有關系的”。既然該文化史符號“是與關中的區域文化優勢曾經長期存有關系的”,為何不徑直選擇“中國棧道”和“秦道”等名稱呢?
中國歷史上有自己的“文化觀”和“文化”概念。劉向《說苑》寫道:“圣人之治天下也,先文德而后武力。凡武之興為不服也。文化不改,然后加誅 ”,是在“文武”對偶語境定義“文化”概念。《韓非子》寫道:“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同樣突出的是“文武”之間的差異性。中國民間諺語講:“文無第一,武無第二”,也體現了“文化”的自我寓意和多元風格性。
而“棧道”的歷史緣起,卻分明是戰國烽火、國家統一、秦國形象下的“軍事”“武功”。今人用“蜀道”僭越秦人“棧道”,無乃不可乎?據《中國蜀道》“總序”講:2011年9月,在四川陜西兩省,舉行過“蜀道文化線路保護與申遺研討會”等活動。既然屬于向美國紐約總部的聯合國提交的“文化申遺”,那么《中國蜀道》的寫作、出版就無疑屬于西方“文化”概念范疇下的社會知識——權利現象學了。
歐美西方的“文化”(Culture)一詞來自拉丁文,它的原始含義是“耕作”,強調腳踏實地的田野勞動、體能實力與直觀收成,其要點有“儀式”“信仰”“規范”等,和宗教權利、公眾競技密切相關。既如此,《中國蜀道》的寫作出版就有它明確的上級,還有上級的上級諸權力世界和世界倫理規定。
就此而言,無論《中國蜀道》中出現了多少“文化”字眼,均與中國古典的“文化”意義無涉。即便它以“蜀道”冠名,也和周、秦、漢、唐的“棧道”概念無關。
今日,作為兩個省級行政區,四川省無論就地域面積、人口數量、經濟產值還是城市發展、金融商貿、體育文化,都把陜西省甩開了幾條街。這就是專家學者們選擇“蜀道”“中國蜀道”進行“文化申遺”的客觀情理和緣由吧。期望陜西秦人保衛“秦嶺古道”的冠名權,無乃不可乎?
說到底,“中國蜀道”諸文化申遺活動是由聯合國的相關組織機構來審查、決定的。中國人為他者馬首是瞻,在所難免。問題在于:法國作家薩特1964年已經放棄了諾貝爾文學獎,美國前總統特朗普屢屢退出過聯合國的各種組織機構。華夏禪云:“貪看天邊月,遺卻身中珠。”好萊塢電影《辛德勒名單》結尾引用《圣經》的名言是:“救一人,即救世界!”
明月峽古棧道
六十年前,由于饑荒,我母親1959年作為“川妹子”嫁到了西安市的郊區農村。我對秦嶺“蜀道”有著特別的歷史記憶、批判意識和強烈感情。當年“四川大饑荒”的發生固然因素復雜,其主因即“政治謊言”。
從某種程度上說,“中國蜀道”名稱本身就遠離了“棧道”歷史文化的中心和“真”。這就是我背離“世界文化申遺”,至今沿用“秦道”“中國棧道”的思想依據和良知呼喚。
“學術乃天下之公器”,誠實和真摯乃歷史真理呈現的基本境遇。我選擇“棧道”“秦嶺古道”正名,和自己作為“秦人”無關。如果說有什么感情因素,也源于我對中國古典文化的超越回歸,源于我對西方強勢文化的反省抵抗。
卡爾?拉納言:“神學乃自我的生平描述。”由“棧道”“秦嶺古道”而敞開的“文化史”差異與“文化”立場,既源自生命的存在際遇,也含學術研究的追尋快慰,還可能屬于“文化性”的創造活動本身。
原標題:《秦嶺棧道“正名”說》
本文作者:
高從宜,陜西西安人,1984年畢業于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1990年代末留學德國,研究哲學與宗教;現為陜西省參事室(文史館)研究員,陜師大基督教研究中心特邀研究員。
主要著作:《出入龍門》(西北大學出版社,合著),《墨道縱橫》(西北大學出版社,合著),《水墨的邏各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合著),《道教三書》(60萬字,西北大學出版社,西安),《秦嶺書系》(四冊,70萬字,西北大學出版社,西安。陜西圖書獎,中國大學出版社一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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