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圓桌派陳其鋼那期,說道陳其鋼到法國做到法國作曲大師梅西安的關門弟子的過程。陳其鋼剛一到法國,就遇到一個貴人幫他找到梅西安的聯絡方式,并安排了兩個月后見音樂大師一面的機會。陳其鋼在這兩個月里,做了充分準備,和朋友做虛擬設計問答,把能想到的問題都做了準備。后來見到梅西安的時候,所有準備到的問題,都對答流利,讓本來已經關門的音樂大師,又破格收了一個中國徒弟。這一切都是在語言關并沒過的情況下。
當時魯豫問陳其鋼說,用英文還是法語交流的?陳其鋼說法語。兩個月可以用法語和大師對答,魯豫感慨地說,所有音樂家,都是語言大師,因為他們的耳朵特別靈敏,可以捕捉到語言的發音細節。
這句話一下次刺到了我的軟肋,心悸痛了一下。我的所有感官中,耳朵是最薄弱環節,我不是聽力有問題,是辨音有問題。就是說,不是聽不見,是辨別音準特別特別差。而通往音準的第一個通道,不是嗓子,而是耳朵。所以從小音樂課都是我的噩夢,所謂五音不全就是我了。
小學時候我們有學簡譜,我完全分不清楚斗軟咪發搜拉西都的高低,所以譜子對我來說,就是數字本人,沒有高低長短。每節音樂課,被老師叫起來唱譜子的時候,我都幾乎羞愧致死,開始時候還硬著頭皮瞎唱,后來知道永遠唱不對,還被笑話,就拒絕開口了。不知道為什么,幾乎每節課都會被叫起來,被叫起來,就一言不發地站著,就靠這份死倔,頂過了小學所有的音樂期中期末考試,音樂課的成績,永遠是“差”,優良中差的差。
到了中學,情形變得更加糟糕,除了考試繼續不及格外,我甚至連混在座位上當東郭先生都混不下去了。我們初中的音樂老師姓米,是北京市特級教師,鼎鼎大名的北京少年宮合唱團,就是她建立的。米老師是個和藹有魅力的微胖老太太,走路像踩著譜子,韻律十足,說話也風趣。但是她的課,對我就是折騰。
米老師在課堂上,要求我們唱歌唱譜的時候,手始終在桌子上敲打節拍,就是讓我們的手成為我們的第二喉嚨,輕重長短,都在敲擊里體現出來。這也是我做不到的,我聽不出差別來,肯定也敲不出對的節律來。我看得出來多數同學都超級喜歡音樂課,他們歡快地搖擺著敲擊著歌唱著。連我身邊那個內向的身材像個豆芽菜,又在變聲期說話像個羞澀版唐老鴨的男同桌,那只敲擊桌子的手,都歡快靈敏得像只有生命的蹦蹦跳跳的小獸。但是這份快樂,我一點也體會不到。我用眼睛余光瞄著同桌的手,慢一拍地模仿著,他高我也高,他低我也低,他重我也重,他輕我也輕。區別就是我的手沒敲到桌子上就抬起來了,因為我是敲擊抄襲者,比別人慢一拍,如果出了聲,就是節律的破壞者。
那種煎熬,對少女自尊心的踐踏,至今深藏在我性格中,在突然不自信到輕視自己,繼而具有破壞性的那一面里,會突然有玉石俱焚沖動,把我努力建設的正常人設一棒子打爛,比如聽到魯豫說“所有的音樂家,都是語言大師。”的時候。小學音樂課上,倔頭倔腦站在那里一言不發的瞬間,慢半拍模仿同桌打拍子的瞬間會雪崩一樣涌到眼前,把我淹沒。我甚至懷疑,中年以后,我常年受耳朵堵和痛的折磨,也是小時候音樂課埋下的心里惡因,是心理層面的問題。我太恨自己的耳朵了。
二
十聾九啞聽過吧,就是如果耳聾,一般不會講話,因為你聽不到,就沒有辦法學習和模仿。我辨音不行,很快不僅僅影響音樂課,因為初中開始學英語了(小學也有學英文,但僅限于long live chairman Mao這些口號,不算進入學習系統。),要命的是,我仍然無法辨別發音細節,我的口語和聽力一塌糊涂,我自然也不喜歡英語課,直到大學畢業回到北京。
從來不管我學習成績好壞的老爸跟我談了一次話。他說不管你在哪里生活,都要學好英語,因為英語是通往世界的窗口,你如果希望通過自己的眼睛和耳朵,看到聽到世界的本來樣子和聲音嗎,就學好英文。爸媽能為你做的有限,但可以為你訂一份《China daily》,你肯定看不懂,一開始每天能把所有標題讀一遍就行。
于是我的英文自學從讀讀英文報紙標題開始了,進展非常非常緩慢,但是每天都在學。發音和聽力幾乎沒有練習,聽說讀寫,僅僅讀這一項有了起色。
后面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除了堅持上網課,身邊有了西柚這個杠精,我的口語得到了戰火的洗禮。我跟八子說過,你看我現在英文勉強夠用的樣子,其實完全和我花的功夫不成正比,那些努力如果放在一個耳朵沒問題的人身上,成為同聲翻譯的水平綽綽有余。但我也很滿意了,我沒讓我的英文像音樂那樣,成為身體殘疾一樣的存在,起碼能使了。
現在我這個不知道好歹的家伙,又在學日語,同樣面臨學英語的問題,特別特別辨別不清楚音,日語里那些撥音長音促音拗音濁音能把我逼瘋了,甚至有時候一句話,我聽幾十遍,都不能辨別清楚の是在哪個位置,氣得恨不能給耳朵一耳光。
按照我學英文的進程,日語學到能簡單對話,估計得猴年馬月,好在現在比較淡定了,學習不為什么,僅僅是一種習慣,學總比不學強,慢就慢吧,誰讓耳朵殘疾呢,得認。
最近看到一種說法,就是日常使用雙語的人,得阿爾茲海默的概率要低很多,這下學日語更動力火車,為了慢一點老年癡呆,龜速進軍二外。
三
我和我妹八子唱歌都是不一般的不行,是一丟點兒也不行,我倆為此困惑得不行。這事想賴都沒處賴去,我家大吉大家都知道,從小能歌善舞,各級合唱團、舞蹈隊骨干,老爸是低音大貝斯。我和八子不知道是從哪一代祖先哪兒隔代遺傳來了五音不全基因,或者說耳朵弱基因。
然后悲催地發現,鴨子也是一樣,跑調,估計也是辨音不行,到她這兒又不隔代遺傳了。她從小喜歡扯著嗓子唱歌,雖然明顯跑調(連我這左耳朵等能聽出來跑老遠),但我一直在贊美她唱得好,覺得起碼她敢唱啊,不像我快把自己憋成內傷了,直到她有一天和同學去了卡拉OK,回來跟我說,媽媽,我唱歌跑調!你一直沒告訴我,還老商業性夸獎!我沮喪地對鴨子說,這事的確不受人力所控制。但鴨子比我幸運的事,她從小到大的音樂課老師把她保護得很好,從來沒打擊過她,也沒因為她唱歌跑調,就老是讓她站起來展覽。要不然她也不會長到那么大才知道自己跑調。
緊隨隨后的,鴨子英文也不行,不行到了專門給她買了外教課,被退貨了,說我教不了她。英文不行,也沒成為她學其他語言的不良心里暗示,鴨子學日語特別絲滑,幾乎沒費什么勁,就在上大學前拿到了N1。上次去日本,我們開車出去玩,她和同學坐在后排一直在放聲高歌,她一點沒有因為自己荒腔走板少了歌唱的快樂,還來不來就去卡拉OK吼去,這家伙在很多先天不足情況下,身心不是一般健康。
我因為小時候音樂會的黑暗記憶,就自動關閉了音樂這扇門,從來不唱歌,也覺得自己聽不懂音樂。諷刺的是,后來當記者,我是深交的跑線記者,經常跟著交響樂團天南地北的演出,也采訪過很多世界聞名的交響樂隊指揮,可想而知寫得有多言不由衷浮皮潦草。不管高級不高級的音樂會,我都是睡過去的,總之音樂對我來說,就是羞恥,一點也不美妙。
讓人驚奇的是,即便這樣仍然沒有被音樂之神放棄,這個事在我徹底退出江湖,在最無欲無求的狀態里,明顯松動。有次我偶然刷道小澤征爾指揮的交響樂片段,突然發現,怎么那么好聽啊,好聽都眼淚都快下來了。現在雖然不會專門,刷到交響樂就會聽完,覺得又豐富又美妙,是無以倫比的享受。
所以說,你的短板,甚至殘缺,都不是沒有機會的,如果你自己不連鎖不良心理暗示的話。我耳朵是沒有別人靈光,但是不等于沒有感悟力,沒有對知識的探索能力,還有敏感、勤奮和堅持加持都沒人攔著你,我對自己辨音能力差的反應那么大,恰說明了敏感度還不錯,這不是負面的,不敏感怎么寫東西。而缺陷是局部修補的,就像我能湊合用的英文還有對交響樂突如其來的懂得,這個道理我明白的有點晚,但總算是明白了。
后面的私貨:
圓桌派里,馬家輝的港普相當荒腔走板,他說有次他在廣東的什么地方講課,有個當地年輕人說,馬老師,你不知道,看著你操著不清不楚甚至是口齒不清的普通話那么自信地表達自己的觀點,對我們是多么大的鼓勵。
廣東人的普通話,像湖南人的普通話一樣,非常有辨識度,操這樣普通話的人,常常是大眾善意或者不善意的笑料,我們在深圳,真是沒少拿廣東朋友的口音開心,好在他們多數是馬家輝那種溫和耐受、不太在意沒必要在意東西的性格,沒誰從此成了一個不說話的人,不表達自己的人,那可太罪過了。
我現在很為自己跟音樂的緣分來得這么晚惋惜,真是好可惜,因為辨音弱的耳朵,放棄那么久欣賞人類創造出來的最最美妙的聲音和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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