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有一位俄國同學對我一個好朋友說:“我只能當一個好畫家,但無法成為一個好藝術家,關鍵就是創作。”而創作的觀念在思想,即使畫一個肖像,或是一張風景,亦或是一張靜物,只要有想法,它都能夠成為一張有想法的作品。
我就是敗在沒有想法,或是想法沒有轉為作法,這是我接下來要努力的方向。
很多人都會落入一個繪畫的圈套——說太多。說得太多的原因是感情用事,大家都認為要很有感觸才能作畫,或是把自己的經歷拿來當題材。很抱歉,這并不一定能夠成為一張好作品。歌手在臺上演唱歌曲,他太多情感了,以至于唱不下去,或頻頻走音,這是感動不了人的。
早年有人為了藝術的感性或理性作討論,作者本人的感性和理性是交互出現的。他可能看到一個畫面想要畫,如果能力到不了,他只有感性作收,別人看不懂,自己卻很感動,但時間久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然而,如果能力是夠的,理性會來接手,如此才能完成這張作品,但他又必須將感性的思維聯系起來,否則作品會變得僵化。
鐘敦浩作品
我現在所說的,沒有任何老師提到過,字面上的意思很簡單,但背后是要用很長的時間換來的,我不敢說太多,畢竟我也還在探索中,就目前而言,能夠用說的就到此為止,其他的只能從作品中來討論了。
我不看單一作品,每一張作品都是藝術家的想法,它們和藝術家的生活環境、思想都息息相關,生活是什么,個性是什么,作品就是什么。
我看過一位畫家20年前的作品,20年后,他又重新畫了一張,內容一樣,但水準更差了!為了錢而畫,年紀大了,價格更貴,品質卻低落了。
風格一致這件事,從來都是市場想要的,否則畫廊不知道怎么賣。我們必須承認,我們對于藝術品品鑒之低落,使得我們的生活水準下降,道德水準愈來愈不入流!
風格并不是短時間能建立起來,也不是藝術家應該去擔心的,做好你自己該做的事,別人會看到,風格、流派,他們自己會去認定,跟你本人沒關系。
人的每一天有好有壞,你無力改變,也沒必要去改變,作品也是。我們每日的生活方式并沒有特別不同,每天重復,直到有某件事改變了規律,在這當中,也改變了我們的想法,讓我們有不同的人生哲學,如此周而復始,創作一致,暗示著思想的死亡。
務實的態度做學問,創作時不在乎成敗,盡情盡興的揮灑,拿出一個藝術家該有的氣度和勇氣去創造,這才是我要的樣子!
鐘敦浩作品
生命是不斷地循環前進——這是我在黑森林藝術空間展出時,對當時的展覽下的一個標題。
每次畫到某個程度時,我就會回到比較傳統的表現方式來作畫,對于我而言,技法不該只是一種,我們的傳統教學就只是在教技法,思想開拓從來都是上了研究所之后才開始啟蒙,但那時已經來不及了。如何將想法變畫法,是我回來臺灣后教學的方向,到目前為止還在繼續努力探索中。
我們的資源如此的匱乏,環境里充斥著政客、名嘴、網絡、吃喝玩樂的快餐文化,就連臺北故宮里的文創商品也愈來愈多,剝奪了展覽空間不說,人們對藝術品的了解幾十年來還停留在翠玉白菜!
有次我看到一個博物館的紀錄片,講述了在會議室里,館長和高級干部開會的內容。有位主任提到要如何如何讓更多的年輕人進來參觀,其中策略不外乎開發商品,利用科技手段增加和年輕人的互動及對話,讓他們對藏品有新鮮感。而此時,館長說話了,他對于類似這樣的手段無法理解,文化在建立的過程中向來是勞心勞力的,時間能將各個時代的文化串聯在一起,卻也會面臨被時代淘汰的危機。我們是否應該降低藝術品的審美標準,用商品的角度來看待藝術品?那位館長認同商品應該美得像是藝術品,但他不滿藝術品只能淪落成商品,因為后者是大量制造的廉價玩意。
抖音是什么,我到現在還弄不清楚,只追逐流行的結果,只會讓自己到頭來虛度一生,我們路過了人間,請為更宏觀的人生而活。
鐘敦浩作品
我的運氣很好,有一些學生愿意來我的畫室上課,其中大部分是退休人士,也有一些年輕人。我的表達能力不太好,但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我和學生之間時有“爭執”,我是喜歡這種“爭執”的,這背后代表的意義是對于真理的追求。
我向來和學生說:“我沒有權力選擇學生,是學生選擇適合的老師。”的確,不適合我教學方式的人自己會走,我也可以為了教學的質量不妥協。
我沒有錢,我不愿意再向家里拿錢開畫室,在基本的押金和層架買了之后,我的戶頭基本上歸零了,但還有畫架沒買呀!我讓大家自己準備,每個月交學費時,我再一個一個贖回來。到了五月,天氣由冷轉熱,畫室在最頂樓,太陽直射下,室內溫度極高,我暫時沒有錢買空調,大家都是頂著臺灣的高溫在畫畫,我只能拼命地買飲料讓大家降溫降火氣。父親來看了,直說受不了,送了我三臺冷氣和一臺冰箱,這才解了大家的熱。
我的想法多半都是憑直覺,你真要問我為什么,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就拿周莊和威尼斯來比,就是個直覺的判斷。反正探索嘛!累積失敗也是累積經驗。
我喜歡冬天出外寫生,沒有太多觀光客,冷冽的空氣適合思考,買了機票就出發。到了上海,再坐長途巴士轉往周莊,約莫一個多小時就到了。這真是個美麗古樸的小鎮,還有居民在里面生活,人們悠哉地散步、生火、泡茶,我可以想象如果是觀光季,這里會變得多擁擠。
我隨便找了間民房入住,又是一個淡季優勢,偌大的居室只有我一個人。行李打開,大概帶了十多張畫布,我并不急著畫,多年的經驗告訴我,看看景,找一下日出日落的方位。我在腦海中構思畫面,同時,我也在尋找屬于這個地方的味道,一種水鄉的生活氣味。當地人知道自己住的地方已然成為觀光勝地,長年下來,已經習慣了陌生人對屋內瞄來看去的,渾不在意,生活依舊自在。
鐘敦浩作品
第一天在抵達時天色已暗了下來,只好等到第二天再展開我的探索之旅。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爬起來了,結果就看見了讓我震撼的一幕,我住的民宿老板直接在門前的小河道殺魚、清洗,下一戶人家就用他殺魚流下的血水清洗衣服!好吧,不要洗白色的衣服,他們應該都可接受。
為了方便手拿畫完未干的油畫,我一次只攜帶兩到三張畫布,畫完了再回來拿。當初會想到這里來,主要是由于,我在西方學習油畫技法,但東西方的元素可能會有差異,例如天氣、色彩、建筑、文化……用一個有意識的條件進行對比,而不是光畫畫就好了,這樣對我來說經驗才有可能累積。
我雖然從未畫過如此典型東方色彩的景象,但還是算順手的,一連進行了好幾天,每天晚上在房內,我會一直研究畫面上的分寸,我刻意將作畫的時間拉開,光線的照射方向也刻意不同,如此一來,色彩的效應會更鮮明。我也會在每次畫完回民宿的路上觀察有無遺珠。有一處景色我很喜歡,那是一排冬季柳枝垂下在河面上,水面下的倒影和水面上的相互暉映,透過稀疏的柳枝,可以看到后面的白墻黑瓦,真是好看極了!我醞釀了好幾天,終于決定明天就要去把它留在我的畫布上帶回來。
鐘敦浩作品
第二天我興奮地快步走向了這個小景,把畫具放下,就在岸邊走來走去,我還拿不定處理的方式,只能在腦海里一遍又一遍地演練。
有一個女孩子站在我的旁邊好奇地看著,她真漂亮!我趕快回神,這張我是說什么都必須要成功的!
畫架架起來,顏料擠上調色盤,她還在旁邊看我,在她的目光下我顯得有點緊張,這樣下去我肯定會失敗!硬著頭皮下筆,但想不到,顏色鋪了一個階段,畫面并沒有響應我腦海里呈現的樣子,我有點慌了。俄羅斯沒有柳樹,我得自己想辦法,我退后看了一下,哦,剛剛實在太緊張了,患得患失,忘了退后看。
當我發現了自己的問題所在后,大膽地處理了這個復雜的畫面,一段時間過去,感覺漸漸上手了,我的心情也平復了下來,最后把畫作順利完成。
我滿意地在畫作上簽名,轉頭尋找這個女孩的身影,卻看到一個小男孩走了過來,叫了她一聲"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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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不覺得自己能教什么,臺灣有不少很好的老師,說真的,不差我一個。租下這間大畫室,其實最初只想好好地創作。在留學前,我就已經清楚認定,俄羅斯美術學院是訓練我的一個最理想的地方,我不選靠近親友的居住地,更不選舒適的環境。
但是一旦結束訓練課程之后,藝術的養分要從更多不同的文化里吸收,臺灣是我的家,但不一定是唯一的家。回到臺灣之后,我想從西歐國家及東方社會里去尋找自己感興趣的題材,教學是可以支撐我支付這些探索的花費,而且我也很想要和臺灣畫畫的朋友交流繪畫的想法。
我的教學方式是和學生碰撞之后摸索來的,我強烈反對并且質疑,對于繪畫用一套步驟及說詞去讓學生執行這種形式,教學步驟扼殺了思考能力!我喜歡引導一個方向,讓學生去找答案,往往他們問了一個問題,我卻會給好幾種可能性。但其實問題的根源在這整個社會,學生被迫有目的地學東西,一切講求速成、效率,文化有速成的嗎?差勁的思維,導致學子只求結果,不擇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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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慶幸有一批和我有同樣認知的學員,不帶目的的為自己熱愛的繪畫工作而努力,在我眼中,他(她)們才是真正的藝術家,專業的態度在他(她)們的畫面里展現得淋漓盡致,了不起的一群人!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讓臺南和高雄的一些喜歡畫畫的人也知道了我的存在,他們聯絡上我,希望我能夠去南部為他們上課。
雖說臺灣很小,但每個月下兩次南部去上課,想想還是有點不可思議,但久了之后,我感覺到自己在這過程中的收獲。
有誰會每個月都往臺灣的另一頭跑?除了司機跟火車。正因為我南北來回地跑,我對于視覺感官的差異性上,變得更加敏銳。我星期六、日在臺北上課,周一、二在臺南,三、四在高雄,一個月兩周,場地使用對方提供的教室,就這樣持續了好幾年,直到現在,高雄雖然停課了,但還是有在臺南上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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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為如此,我不論春夏秋冬,艷陽高照,還是臺風暴雨,我都會在南北二地移動。有時候,臺北正在下雨,到了南投,就變成了晴天。在移動過程中,我看到了三峽分校區的臺北大學、新竹的風力發電機、海岸線旁的木麻黃,苗栗山城的橄欖綠、臺中大肚山上的紅土……,這些地表和景象,各有各特色,有宏偉、有溫婉、有蒼涼、有生機。
高雄港的海霧為高雄的面貌罩上了一層白色的面紗,屏東的工業區為我展示了早期臺灣經濟起飛的原動力,屏東的菠蘿田像是穿上彩衣的小姑娘,墾丁的海洋留住了我的心,希望能在這里住下……臺灣不大,適合取小景來畫,大色塊的概念得要進階到對地理人文的深度描繪。
畫畫——說穿了,就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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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擔心繪畫的“知識”被人遺忘。有學生來找我學畫,有人想學肖像,有人想學人體素描,有人想學風景或靜物畫,對我而言,它們都是繪畫的一種“題材”,而不是要學的知識。
想要學人體素描,抱歉,我不教;但我會教構圖、比例、結構、解剖、動態、色調,色階等等。試問,學會了這些,人體解剖、肖像、動物是否也應該差不多會了?我教色彩基本概念會以寫生為前提,色彩這關是否就該過了?換一個題材就要學一樣,你永遠搞不清“學無止境”這句話的本意并非如此。
但有些學生就是不買賬!“急”是致命傷!繪畫的基本知識已經被很多的說法給取代了,說我們是“學院派”。我問你:現在還有多少人敢說自己是學院派?夜深人靜時對著鏡子看看自己有沒有愧對自己畫里的那個簽名?學院的訓練已經沒落,因為已經沒有人愿意付出那么多的時間和成本去做一個不符合市場需求的投資了,那要學院做什么?教授不教,教了又不聽,說穿了,學歷才是真正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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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再蹭著學院的招牌來掩飾自己能力的不足。我對傳統學院風格的畫作也有一些意見,現在是21世紀,還畫牛車農村,你真的看到這些景象遍布在我們社會的每一角嗎?偶爾有一些主題對農民的辛勞歌頌倒無可厚非,但大量存在的現代文明,真的要視而不見嗎?現代科技所造就出來的廉價商品大量存在,造成許多創作者的作品一樣廉價,正需要訓練有素的藝術家找回我們對這環境忽略已久的美感。
我的時間排得很緊,幾乎沒有時間創作,一個月里只有8天在臺北,但都是在教學,這不是件好事,因為教學只能讓有參與的學生知道你的想法,但創作可以跨國界、跨語言、跨時代,唯有創作才能讓人知道你是誰。
因此,我不沉溺于教學的成就感,沒有創作作品,學生也不會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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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每日的長途移動過程中吸收了日月精華,我看著如此一個蕞薾(小的意思)小島上有著如此豐富的自然風光,即使不能和國外比,但在這里,有著許多我們熟悉的生活點滴,這也是我為什么要回來的原因。
而每當我累積了一整年的觀察后,我便在腦海中組織了許多構圖,再利用每年過年時一個月的假期,一口氣畫出了許多大型的創作。我的年假,就是我的創作月。我深刻的了解“厚積薄發”的涵義,那是我的創作魂爆發的時候!
在對臺灣進行了一段時間的探索之后,西方繪畫的知識要利用在這片土地上極為困難,這里的多元,必須兼顧現代繪畫的思維,且以小景為多,因此,在這期間除了去了一趟周莊之外,我還去了一趟威尼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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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大利是我向往已久的地方,一回臺灣,我就把它擺進我的探索目的地選項之一。在去完周莊古鎮之后,我便飛去了威尼斯,展開為期兩周的寫生之旅。
下了飛機,搭上巴士,一路往威尼斯島上前行。進入威尼斯市區,基本上除了走路,就是搭船了。我的民宿在知名觀光景點里奧托橋的附近,我拖著沉重的畫具,按照房東給的地址,走到一個小廣場旁邊的一棟公寓頂樓,那民宿有客廳、臥室和廚房,打開窗戶,正對著一個小教堂,每天早上、中午、傍晚,都能聽到鐘聲敲響,每隔五六個小時,鐘聲就會告訴我時間。在這里,我放慢了自己的腳步,但效率卻更高了。
這是一個極漂亮的城市,難怪是全世界最熱門的景點之一。但我覺得它最美的時候是在傍晚,可能是白天觀光客太多了,在清晨及傍晚,我才能真正感受到這是一個極具魅力的地方。雖說真正的威尼斯人每到旅游旺季都逃難去了,但整座城市的氣息的確充滿了奔放、古老及精致的氣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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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隨意逛逛、找景,也找超市,留俄多年,我早已習慣了這樣的生活,買了日常生活所需的用品,淺嘗了一支意大利冰淇淋,享受了一杯正宗的espresso,便正式宣告進入意大利生活!
早上起床為自己做了一份omelet和煎牛排,配上一份芝麻葉沙拉,這是我在威尼斯的第一份早餐。我帶著畫具,直接往圣馬可廣場走去。時值三月,天氣乍暖還寒,但氣溫恰到好處,不枉我在俄羅斯待了這么久,這種氣候實在是太舒適了!寫生的點滴,如人飲水,它除了累積我的作品,也累積了我的體會。我個人是不喜歡被當成是觀光客的,由于寫生,大家更覺得我是一個在地畫家。
在一個比較沒有觀光客的民宅前,對著晾曬衣物的小廣場畫了一張畫,遇到了一個英國人。他在我畫畫時,在我身后看了很久,寫生快結束了,他總算開口和我聊了起來,我這才知道他也是個畫家。我以為他也是來寫生的,但,遺憾的是,他只是來拍照。這原本也沒有什么,拍照回去再畫大有人在,但是,當場畫下即時的色彩已是行為藝術等級的舉動了
我一直相信一件事,當你使用越多高科技的工具來輔助作畫,你自身的能力就會越來越差!我當下并沒有發表任何意見,每個人有各自的做法,我不會因為畫照片比較輕松而也這樣做,畫畫的關鍵其實在于那個“探索”及“玩”的過程。有人不懂得享受這過程,我也沒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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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周,我每天散步、畫畫,坐5分錢的貢多拉到對岸買菜,學意大利人喝調酒,然后在運河邊愜意地小憩,醒來時如果能看見火紅的夕陽照在對面的建筑物上,就會立刻畫張油畫。
除此之外,我還在舊書攤上淘到心愛的畫冊,在圣馬可廣場旁的咖啡店喝了貴死人的咖啡,傍晚時分也會在大運河邊畫夜景,這時不出5分鐘,水面就會漲到腳邊。我還坐了快艇去Burano島,畫著五彩繽紛的房子而有了新體會;在教堂里坐著,靜靜地看著提香的畫作而感動不已。
(未完待續)
作者:鐘敦浩
轉載:Art of Tun-Hao Chung
編輯:繪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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