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壇經濟觀察 ◥
作者:謝銳
本文字數:3365字
建議閱讀時間:10分鐘
王天一也是象棋職業生態缺失的犧牲品。
中國象棋協會對兩位特級大師王天一、王躍飛的處罰決定相當之重,兩人同被終身禁賽,撤銷由中國象棋協會授予他們的包括特級大師在內的所有技術等級稱號,禁止兩人從事和參與中國象棋協會及其會員單位組織或授權組織的所有象棋賽事和活動。這是40多年來中國象棋協會給出的最頂級處罰,兩位棋手的職業生涯就此結束。
中國象棋協會給出王天一和王躍飛被頂格處罰的原因是,“2023年4月,象棋‘錄音門’事件,引起社會關注。中國象棋協會對此高度重視,會同有關方面開展了深入調查,查明王天一、王躍飛等運動員存在買棋賣棋操縱比賽等違規行為,時間跨度長、頻次高,性質非常惡劣,情節非常嚴重,對象棋運動發展造成了嚴重損害。”
“錄音門”是王躍飛與另一位特級大師之間的通話記錄,涉及到了很多行業交易內幕,其中明確提到了王天一的名字。在這段錄音里,象棋界買棋賣棋絕非個例,他們聊起來非常輕松自然,就像進行一場場普通的商場買賣交易一樣。
而且,中國象棋協會的處罰書也透露出了其他信息,王天一、王躍飛之外的棋手也存在買棋賣棋操縱比賽等違規行為,后續應還會公布對其他棋手的處罰決定。一個王天一被終身禁賽足以引起象棋界地震,之后還有其他棋手甚至特級大師被卷入的話,象棋界已經遭遇塌方似的打擊。此前,象棋界少人關心少人問,但王天一禁賽事件發生后,象棋界一時成為輿論熱點,令人唏噓。
為數十萬元斷送職業生涯,值嗎?
截止今日,象棋界最大的生命線賽事象甲聯賽仍在停擺中,年初好不容易恢復的傳統賽事五羊杯也再度叫停,棋手們的生存問題都已受到嚴重影響,以致出現了全行業從業人員都在線上開直播謀生的奇特一幕,很是悲涼。他們本來應該就像圍棋界的吳清源、李昌鎬那樣,一心鉆研棋道,兩耳不問世事。
而王天一也的確很有希望成為吳清源、李昌鎬這樣的棋手,從而在象棋界樹立一個標桿。在他之前,象棋界還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職業棋手,那么從他開始,純粹的職業象棋棋手由此誕生。有統計顯示,他的收入最高年份,除了參加象甲聯賽和其他比賽外,加上直播平臺加盟費和直播收入,大約總共500萬元左右。
王天一很自信,甚至傲氣,?在網上的簽名即為“中國象棋第一人”,一點都沒客氣。其性格也是直來直去,在網上直播與棋迷的互動過程中,對同行的褒貶毫不掩飾,但他也確實自帶北方人的直爽,當他與鄭惟桐的十番棋大戰還在策劃過程中時,他欣然應戰,而且針對他軟件作弊的懷疑隔空喊話:”就算在澡堂里下,我都沒意見。”
然而,一個北大高材生,一個象棋頂尖高手,一個擁有無數堅定擁躉的超級網紅,為什么要參與買棋賣棋、為了區區數十萬元斷送職業生涯呢?說他不知買棋賣棋操縱比賽、一旦東窗事發的后果,那肯定不符事實。
這首先還得從象棋界的門戶特色說起。象棋界很像相聲界,門派林立,以授業帶徒的名義形成了無數門派,一個宗師級的人物能帶出一撥徒子徒孫,他們在技術上相互間可能已無幫襯,但在相互提攜、相互照應上,卻自成門戶,盤根錯節。
加上象棋高手職業壽命相當漫長,胡榮華、柳大華這些上世紀八十年代即如雷貫耳的大宗師,年已七旬了仍能上場對弈,記得2020年象甲聯賽在亳州舉行時,70歲的柳大華依然大大咧咧地說:“我為什么不親自上場?我比他們都下得好。”絕對的老黃忠似的自信,但他的戰績確實也能上臺面,這也是深圳方面在他退休之后仍然當人才引進的緣由。
在一個門派林立、門戶森然的象棋界,人情棋、默契棋必不會少。從一個行業角度而言,門戶、派別盛行,其實也是職業化程度低、相互抱團取暖的產物,這是一種低級生態圈,就像極端氣候中的狼群,或者說是人類社會中的鄉村和小縣城生態,資源極其有限,不抱團、不投靠,不足以分得一杯羹。而在職業化程度高,經濟容量大的行業圈里,大家遵循的是規則,資源足夠豐富,只需你擁有獲取資源的能力,就能做到天高任鳥飛,海闊任魚躍。
王天一塌房背后,是象棋職業生態的不健全
日本圍棋多年來落后于中韓,自2005年日本棋院客籍棋手張栩九段奪得LG杯世界棋王賽冠軍后,之后長達19年時間里,日本棋手一直在世界大賽中做壁上觀,直至2024年9月一力遼九段加冕應氏杯后,才終結了日本棋手近20年無緣世界冠軍的恥辱。這其中的緣由林林總總,但有一點,那就是日本棋手出道時必須拜師,投入一位職業棋手的門庭,卻是很少被人提及的陋習。時至今日,日本棋院主頁上,每位職業棋士的簡歷中,必然有一條“師從XXX”。
這根本不是現代職業做派。真正的職業體系,一定是一個成熟的、程序化的、科學化的系統,而后憑借個人的天賦與努力,成就為一個行業的拔尖者。就像邁克爾喬丹、費德勒、C羅這些巨星,他們一定是在一個成熟的職業體系中成長,而后脫穎而出。就像中韓圍棋界,充當職業棋手生產流水線的過去是道場,如今是學校,大批量的有志于成為職業棋手的孩子成天一起訓練,在AI的加持下,他們搭上職業棋手的公交車,而后一路前行,有的憑借個人努力抵達終點,有的則在中途下車。
在象棋界這樣缺乏現代職業基因的圈子里,無門無派、特立獨行的王天一本來極其有望成為打破舊時生態的第一人,可惜自陷泥沼,萬劫不復。比起當代最強棋王隕落這點損失,象棋圈生態重建的希望就此中斷了結才是最可惜的。
恩格斯說,一切社會問題歸根結底都是經濟問題。王天一賣棋、買棋操縱比賽的種種做法,根源也在于象棋職業化生態的缺失。以圍棋甲級聯賽為例,柯潔九段、申真谞九段的每盤贏棋報酬都在10萬元以上,一年圍甲比賽接近20輪,如果奪冠了還另有獎金,他們一年僅僅從圍甲聯賽中能收入多少?此外,還有各種國際和國內頭銜戰,奪冠獎金甚厚。你讓他們去賣棋,請問誰能拿出那么多的資金量?如果有的話,將他們直接網羅過去,更為簡單快捷。
王天一參與操縱比賽交易的金額報道出來都不超過百萬,形如玩笑。如果屬實,還不如說他是出于行業生態中的一種慣性,或者說他更享受操控比賽結果的快感,甚至干脆就是出于人情義氣。但不管怎樣,他也是象棋職業生態缺失的犧牲品。
告別“人情棋”,現實嗎?
如果將象棋職業圈比作是一個水庫的話,那么長時間沒有新的水源注入,這個水庫將會成為死水一潭,失去生機。象棋職業化剛剛起步,整個系統的新陳代謝極慢,就像一位夕陽老人,你讓他跑起來,活起來,去迎合當代職業化需求,摒除人情棋、默契棋,一切憑實力說了算,現實嗎?
而圍棋界之所以能最大限度地告別人情棋、默契棋還有買賣棋,根本不是圍棋界覺悟高,素質高,而是得益于職業化的快速推進。每年會有一大撥新鮮血液沖入職業圈這個大水庫,從而更新水源,改變水質。而在當年的定段賽、升段賽、團體賽,圍棋界的狀況較之于象棋界,可以說不遑多讓。
2001年圍乙聯賽,還發生了轟動一時的“假棋事件”,若非傷及愣頭青一樣的香港新世界隊切身利益,這件事極可能默默消失于歷史,就跟以前出現過的多次類似事件一樣,甚至都不能稱作“事件”,因為沒有對外披露,就等于不曾發生。
但類似香港新世界這樣的新晉者不斷進入后,圍棋界的生態圈不說完全職業化,至少,在越來越大的資金量、越來越多的年輕血液進入后,圍棋行業無論是從職業培養、職業運轉,都更接近于現代職業生態。類似柯潔這些年輕棋手們,打小就開始人生沖刺,家庭為他們傾盡所有背水一戰,當他們還在道場中時,優勝劣汰的觀念深入骨髓,弄虛作假、投機取巧之輩早早地在進入職業大門之前即被淘汰,“活”不到功成名就的那一天。即便僥幸逃脫,在不大的職業圈里也會成為落水狗一樣被人鄙視,根本無法行走于陽光之下,遑論成大器。
當然,圍棋界的健康生態圈在受益于職業化進程大步推進的同時,陳祖德、聶衛平、王汝南、華以剛這些前輩大家一身正氣、以身垂范亦功不可沒,2001年圍乙聯賽“假棋事件”發生后,王汝南、華以剛、羅建文三位元老親臨濟南比賽現場,當即專門開大會處理此事,這不僅僅是一種姿態,也是一個職業化時代開啟的信號。
記得“許仙”許銀川鼎盛期時,有棋迷慨嘆:如果許銀川是常昊,也是一位圍棋棋手的話,以他的成就,收入將會達到多少?結果,許銀川非但未能成為象棋界的常昊,反而盛年退役,而今成為一位專職網紅,天天在網上與棋迷下指導棋。你可以說他是象棋資源的再利用,然而,他的退隱,首先肯定是頂級棋手資源的流失。
如果王天一從一開始投身圍棋界,會不會成為李昌鎬似的人物?沒法假設,但他如果置身于一個健康、活躍的職業生態圈,哪怕個性再突出,再桀驁不馴,不管怎樣的特立獨行,他還是無可爭辯的象棋第一人。王勃在《滕王閣序》中嘆道:“嗟乎!時運不齊,命途多舛,馮唐易老,李廣難封。”王天一,一聲嘆息,何足道也。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