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政法大學教授羅翔老師前幾天被人群起而攻之了。起因是他在B站上發表視頻《從改名換姓的愛新覺羅們談談憎恨與是非》，批判了辛亥革命期間“排滿”運動中的一些過激行為。不難想到，羅翔老師在這個當口發表這個視頻，正值9月18日—19日廣東深圳發生10歲日本男孩遇害事件后不久。我想，羅翔老師是想“以古說今”，通過批評百年前那場“排滿”運動中的過激行為，提醒今天的公眾理性處理與其他民族的關系，反對極端民族主義，避免延續仇恨，倡導理性愛國。

羅翔在B站發表視頻談清末的“排滿”。

羅翔老師是我非常敬重和欣賞的一位法律學者。我看了他在B站上的這段完整視頻，感覺沒什么大的毛病。倒是有些人揪住了羅翔老師視頻中的個別語句不放，進行斷章取義式的過度解讀。羅翔老師講的道理和觀點其實是個常識，但是很多人卻閉目塞聽，拒絕接受。關于清末“排滿”的問題，我在四年前的公眾號文章《辛亥革命109周年，談談成都一條街巷名字的由來》中表達過我的看法，完全贊同今天羅翔老師的觀點。

羅翔在B站發表視頻談清末的“排滿”。

清朝在中國歷史上當然是有很大罪過的。除了剛入關時慘絕人寰的“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江陰八十一日”之外，清朝最大的歷史罪過就是把中國兩千多年的君主專制制度推上了頂峰，推向了極致（當然，明朝在這方面也發揮過惡劣作用）。尤其是以“文字獄”為代表的文化專制主義，造就了人們的奴性，扼殺了整個民族的創造性和創新能力，窒息了自由的空氣，使中國無論在政治制度還是經濟科技等方面都遠遠地落后于西方，遺害深遠。

電視劇《康熙王朝》劇照。

所以，清末辛亥革命期間，革命黨人的“排滿”，具有反對封建專制主義的進步意義，這是值得肯定的；但是在“排滿”的過程中，也有過一些極端的、過激的、傷害普通滿族平民同胞的行為，發生過一些不幸的事件，這也是必須正視的。要看“排滿”中的“滿”是指的什么。如果這里的“滿”是清朝君主專制政權的代稱，那么“排滿”無疑是進步的。但如果把“排滿”擴大化，使這個“滿”指的是整個滿族，傷害一般的滿族平民同胞時，則無疑具有極端性、過激性、排他性。

辛亥革命總體上無疑是偉大的、進步的，孫中山先生和辛亥革命先賢們的豐功偉績將永久性地載入史冊，這是任何人也否定不了的，但也要正視其歷史局限性和其過程中具體的違反人道的事件。我們常說“革命領袖是人不是神”，至于辛亥革命的元勛，同樣是人不是神，有些人自有其狹隘和局限之處。比如被稱為“革命軍中馬前卒”的鄒容，其著作《革命軍》就寫得血肉橫飛。這部《革命軍》的全文我閱讀過，雖然具有宣揚資產階級民主革命思想、反對封建君主專制的進步意義，但里面也有“誅絕五百萬有奇被毛戴角之滿洲種”“驅逐住居中國中之滿洲人，或殺以報仇”這樣的血腥文字，已經淪為了自己所反對的種族主義者而不自知，以種族主義的方式反種族主義，以專制的手段反專制，體現了時代局限下濃厚的大漢族主義至上思想和狹隘的民族復仇情緒，并不符合革命黨人所崇尚的民主、法治、人權、平等的近現代政治文明理念。后來魯迅先生也認為，許多革命黨人卻把孫中山先生所倡導的民族主義，變成了種族復仇主義即單純的種族“排滿”。相比之下，幾十年后，曼德拉“不反白人，只反白人種族主義”的開明進步理念，境界就與鄒容高下立判。

鄒容的《革命軍》。

也許是吸取了那些極端、過激事件的教訓，辛亥革命后，民國政府明智地把原來“驅除韃虜，恢復中華”的口號及時改成“五族共和”，既是順應人類文明歷史潮流的與時俱進之舉，也從而杜絕了東北、內蒙古、新疆、西藏從中國分裂出去的可能性，維護了中華版圖的統一和各民族的平等和諧。

成都下同仁路，意喻“五族共和，一視同仁”。本人攝于2020年10月

成都同仁路旁的小通巷。（本人攝于2020年10月8日）

成都同仁路旁的小通巷。（本人攝于2020年10月8日）

其實我非常能夠同情和理解羅翔老師目前這種不被人理解的境遇。因為不久前我寫過關于孟加拉國政局變動的兩篇文章《孟加拉國的“革命模式”，有它的苦衷，但不值得提倡》《鮑鵬山先生所說的“暴民、順民、公民”——再談孟加拉國“滅門權貴”事件》，只因在文中表達了反對“株連九族”的觀點，也被很多人誤解，遭到群起而攻之，不少人罵我是奴才、既得利益者、反對民主，還質問我“怕什么”。所以，我這次特別能同情和理解羅翔老師，甚至有一種感同身受的同理心，一種有著獨立思想卻為人所不理解的悲哀。

羅翔在B站發表視頻談清末的“排滿”。

我支持羅翔老師，是因為他的勇氣。羅翔老師是一個很真實的人，我也一樣。正如小西兄弟在《“翻車”的羅翔老師，是在跟風車作戰》一文中所說的：羅翔老師想用一次講述，去挑戰人們心中固有的執念，就像堂吉訶德與風車作戰。我們并不知道一萬個騎士的反復沖擊，能否推倒人們觀念中某些根深蒂固的“風車”。但這一次的對決，勇敢而天真的騎士又失敗了。

我想，小西兄弟的這段話，也很能用來形容我此時的心境。

當然，我只是個普通人，人微言輕，不能跟羅翔老師這樣的名人、大V比。但我們所遭遇的事情卻是相通的。我們的一些文化傳統，自古以來充斥著斗爭性，而缺少包容與妥協；崇尚統一性，而缺乏多樣性。當自由、平等、法治這些人類共同的價值普照進每一個人心靈的時候，我們方為現代化了的中國人。

保護好我們的羅翔老師，保護好讀書人的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