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李晶晶???

編輯/劉汨???

小婷被盜圖造謠的合影

當一個30萬粉絲的博主造謠，該怎么讓他付出代價？廣州女孩小婷沒想到自己會卷入一場長達一年的網絡維權紛爭，她們宿舍6人的出游合影被盜用，被P上了“六姐妹彩禮都是十萬”的內容，造謠視頻播放了至少700多萬次。

在小婷和她的朋友身上，可以看到一個普通人被盜圖造謠后，隨著網絡無休止擴散，所承受的巨大傷害。以及當她決定揪出隱身網絡的那個造謠者，她所需要具備的法律知識，所要付出的維權成本，以及由此而來在復雜人情和輿論中的掙扎與堅持。

2024年9月，小婷終于等來法院的判決，盜圖造謠的博主被令書面道歉，并向小婷和舍友賠償財產損失12000元。而被告博主缺席了庭審，至今還未履行判決。

判決是一次“階段性”的勝利，在維權的道路上，有人私信小婷不該“小題大做”，但她說，“這不是件很小的事情，如果不憤怒的話，造謠的底線只會一降再降。”

以下內容根據小婷自述整理：

有熱心網友指出博主的盜圖行為

被造謠成“六姐妹彩禮”的合影

9月16日那張在柳州龍潭公園拍下的合影，是我們宿舍畢業四年后第一次集體去外地旅游。我完全沒想到，這張難得的合照，會給我們帶來那么大麻煩。

我們宿舍6個人都是信息相關專業的女生，畢業后雖然都在廣州，但生活工作在不同城區，我和最遠的室友相隔40公里。大家見一次不容易，集體出游說了4年多，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時間。

9月中旬，我們好不容易湊齊了一個周末，選擇去了車程比較近的廣西柳州。每個人都超開心，我們吃了當地正宗的螺螄粉、糖水、鴨腳煲，像回到了大學時代學校旁的小吃街一樣。柳州之行中的一個重點就是龍潭公園，公園很“出片”，每個人都拍到了漂亮的照片，也包括在風雨橋旁的那張合照。

這張等了4年多的合照來之不易，回去后我興奮地發了小紅書，并配文“屬于我們的畢業旅行”。

這條帖子下雖然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評論，但大都是說我們“好漂亮”、“神仙宿舍”之類的。我在網上分享美好的生活，只是想找到共鳴，被人認同，當然也有些虛榮心想得到夸贊。

一個月后，有位網友私信我們，說我們被一個平臺博主盜圖了。我循著找過去，第一眼就看到了我們的合照，合照下面配文“六姐妹彩禮都是10萬，你會喜歡哪一個做女朋友？”還打上了#美女如云#的話題，當時點贊只有幾百左右。

盜圖的賬號叫“商業大佬”，有30萬粉絲，頭像是一個坐在車里的美女。這個賬號發布的其他內容，也都是一些女孩的照片，配文大多是“本人26歲，彩禮18.8萬，你們愿意娶我嗎？”這類的表述。主頁信息顯示博主來自廣西，開通了櫥窗帶貨，賣一些保暖內衣、抽紙等商品。

我又驚訝又憤怒。我在這條視頻下方評論說這個博主盜圖，大家不要被騙。他的粉絲群頭像用的都是我們的照片，我進群維權，剛說了幾句就被踢出來了，評論也被刪了，還被他拉黑。我們六個人都舉報了這個視頻，24小時后平臺處理結果出來了，舉報失敗，因為需要更多證據“來證明圖上的是我們本人”。

聯系這名博主三四天后，我以為他會刪除我們的內容，再一看主頁，卻發現他變本加厲，連發了6條我們的合照，他在每個人的頭上方P上了一姐、二姐......六姐，配文“六姐妹彩禮都是10萬，你會喜歡哪一個做老婆？”“我們六姐妹都想結婚了，你愿意給我個穩定的家嗎？他還在評論區煞有介事地回復，“大姐是老師”，“都是認真地找男朋友”，裝作認識我們的樣子。

那時，最高一條視頻的點贊量已經快上萬了，有數千條評論。我慌了，怕被熟人刷到。那天我憋著一肚子氣沖出家門，去了附近的派出所報警，警察告訴我，這件事暫時沒有涉及到生命危險和具體的財產損失，建議我去找律師。

在我跟這個博主說我已經報警之后，他才刪除了相關內容，還回復我“作品已刪除，請不要打擾我”——他用的不是“視頻”而是“作品”，仿佛造謠的過程是一個“創作”的過程。他還說，“你說了人家已刪了，何必還要為難人家？”

可受到影響的明明是我們，有個很久不聯系的朋友轉發了這條“彩禮”帖子問我，“娶你要十萬彩禮？這么多？”我沒理她，但還是害怕，連很久不聯系的同學都知道這件事，不知道還有多少生活中認識的人看到了這條信息。

雖然這個博主的視頻已經刪了，但他造謠內容已經被大量傳播，網絡上到處都有“十萬彩禮六姐妹”的內容。室友們也陸續有親友同事看到了視頻，被問到是在找男朋友么？我們只能一遍遍解釋，覺得很“丟人”。

我們六個舍友的群里也發生了不愉快。有人覺得我不應該把照片發在公開的平臺上，我很委屈，盜圖造謠的人又不是我，我在自己的賬號發照片并不是什么錯事。大家好像不可避免陷入了一種莫名的恥感中，還有人覺得是不是自己的衣服穿錯了，才會讓造謠者盯上我們，甚至想把當天穿的衣服丟掉。

我是一個大大咧咧的人，平時很少和人起沖突，剛知道被盜圖時，還覺得那個博主刪除了就行。真正讓我氣憤的是他的態度，好像并沒有認識到這是一件多么嚴重的事情。于是，我決定起訴那個博主，讓他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

小婷與盜圖者之間的微信聊天截圖

那些維權所必須經歷的

我對維權、法律并不了解，決定起訴后，像無頭蒼蠅一樣亂撞。我在網上搜索被造謠的案例，發現有些人連最初的造謠者都找不到，根本不知道要起訴誰。有些人努力贏下官司后反而后悔，“不值得，因為贏了也不一定能要回賠償，一路下來，時間金錢精力成本巨大。”

一些注冊互聯網賬號的經驗告訴我，那個博主開通了商品櫥窗，就一定要用身份證銀行卡綁定。即使可能會有很多困難，我還是相信我能找到那個盜圖造謠者。

我花了一個周末的時間，聯系了幾位律師，最后選定了一個93年的女孩。她年紀不大，但已經是一個律所的合伙人。而且她也是年輕女性，能和我感同身受。

她告訴我，這個案子造謠事實確鑿，申訴沒有什么大問題。最好全宿舍的人一起參與，能爭取更多賠償，前期律師費也可以共同分擔，經濟壓力小一些。但事情畢竟因我而起，我墊付了5000元律師費。

我在宿舍群里發了律師的建議，一個室友問“能贏嗎？”她覺得不知道要打多久的官司，也不確定能不能打贏、要回賠償，所以不打算參與訴訟。在與律師簽訂代理合同時，又有一位室友退出了，我問她為什么，她沒有更多的解釋，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沒什么，不參與了”。

她們的退出我能理解，畢竟，要一遍遍為一個不知道要做多久、前景并不明朗的事付出時間和精力，對于普通人來說實在是一場漫長的心理消耗。更何況，依據法律程序，我們需要一遍遍簽字確認、拍照，證明網上被造謠的是我們，她們也和我說過，覺得這是一件“丟人”的事。

麻煩的事情才剛剛開始。從收集證據到開庭，有兩次需要集體簽字。每次律師快遞給我文件，我們室友之間再來回快遞太麻煩，就決定一起出來見面簽字，我們從廣州的東西南北聚集到市中心，每次一個小時打底。

我從始至終沒有過退縮的想法，但一次吃飯，有個室友抱怨說，這個簽字怎么這么麻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很想大家齊心協力把這件事做好。

律師告訴我，博主的行為侵犯了我們的名譽權及肖像權，且影響惡劣，我們有權要求他消除影響、賠禮道歉，并且賠償損失。這也需要我們尋找造謠者擴散影響的證據，來證明他的行為“影響惡劣”。律師還提示，我們一開始就應該用能打時間戳的軟件截圖取證，這樣在法律上更有效力。

我有些無措，該怎么在各個平臺收集這些證據呢？這種謠言像蟑螂一樣，鉆到互聯網的各個平臺的各個角落。我在各大平臺以“十萬彩禮”“六姐妹”這樣的關鍵字搜索，但收獲并不多，那張照片因為被P上了文字，用識圖功能也很難搜到。

2023年10月23日，我發布了“被30w粉大v惡意盜圖，維權到底”的帖子，意外收到很多熱心網友發來的取證截圖，有些下面的評論惡臭到我都不敢多看。一位網友說，他還在貼吧見到一群人因為“彩禮要價”，對我們六個人的謾罵。

最終，我在評論區收集了8條擴散到其他平臺的證據，律師說，她都沒想到我能收集這么多。與此同時，隨著陸續有媒體報道，這件事也登上了熱搜。去年11月6日，平臺將盜圖造謠的賬號封禁，視頻清空。

互聯網上有惡意，但也收獲了很多陌生人的善意。我要感謝這些素不相識的熱心網友，有的說要眾籌律師費，有的教我們要怎么樣維權，有的盡力幫忙找其他平臺的證據，更多的則是支持、鼓勵。

有位網友的評論讓我印象深刻，“拒絕麻木，不做冷漠的看客！正如有人說的，你可以躲在角落里沉默，但是不要詆毀和嘲笑比你勇敢的人，因為他們爭取到的光明也許會照耀到你。”是這些評論讓我相信，這次維權也能為這個世界更加美好做點事情。

小婷在宿舍群里分享勝訴的消息

“小題大做”的結果

律師告訴我們，由于我們沒有對方的真實身份信息，無法直接起訴。我們需要先向北京互聯網法院起訴平臺，要求平臺披露信息，然后才能向法院起訴造謠者。

去年12月，平臺提供了這個賬號名為“商業大佬”的真實身份信息和造謠的9條視頻的轉評贊數據，他發布的造謠視頻播放量高達700萬，點贊、評論、收藏、轉發量均超過百萬。這個賬號綁定的個人信息，是一個籍貫廣西的00后，常駐地是廣東東莞。

拿到造謠者的信息后，我們向廣州互聯網法院提起了訴訟，但對方一直電話不接、短信不回，導致法院公告和送達用了很長時間，原定5月22日的開庭一拖再拖，直到6月5日正式開庭，他還是沒有出現。

又一次在煎熬中開始等待。9月19日，那天剛起床我收到了律師的短信，法院認定造謠者侵害了我們的肖像權和名譽權，判決造謠者賠償1.2萬元和進行書面道歉。雖然這個金額和我們要求的2.5萬元有差距，而且扣除5000元的律師費后，我們四個幾乎也得不到什么，但結果終究是好的。

那天工作的時候，我連步子都是輕快的，和同事溝通項目進展時，語氣都是藏不住的開心。趁著工作間隙，我也把消息發在了社交平臺上，想分享給那些一直支持我們的網友，“搬磚暫停，讓我們恭喜這6位女性堅持維權成功！”

直到今天，這個人還沒有道歉和賠償，我想，如果他還是不出現，我一定會申請強制執行。現在網上還能找到一些“六姐妹”截圖和視頻，我們發現后就會私信讓博主刪除。期間也有類似遭遇的網友向我咨詢，我盡力分享自己的經歷供讓她們作為參考。

在維權過程中，依然有人私信我，說“對方被封了就行了，如果不是想博出名就沒必要再去搞對方了，小事別擴大，廣東婆家是看中這點的，男朋友好找一點。互聯網本來就是相互抄襲的，你們表示出大度，博出名更有力度和效果。”

憑什么要求我們大度？為什么要在意一個未知的“婆家”對我的態度？維權難道是為了出名嗎？做錯事情的人又不是我們，就是因為這個世界對惡劣的無原則容忍，才縱容了這樣的造謠事件。我記得之前就有一個孫女和爺爺的合影，被造謠成“爺孫戀”，像這樣的事例為什么屢屢發生？

這件事我到現在都沒有告訴父母，我怕他們擔心，更擔心在他們口中，也聽到類似“大度些”“不要小題大做”這樣讓我難過的話。

我想起之前，有位女同學在校園后街遭到猥褻，褲子上被弄上了臟東西后回來大哭；我得知有男同事私下里拍了我的背影圖，發在群里討論“這個女的是不是很騷”。這些時刻，我們都忍氣吞聲了。

這次維權，是我人生中最勇敢的一件事，女性也應該有掀桌子和說“不”的權利。這種拿女性來造謠尋開心的膿瘡必須被挑破。

我們的維權成功也意味著，以后法官對類似的案件審理，又多了一例參考判決。當然，我們希望維權的成本少一些，讓造謠者的代價更高一點，這樣才可以震懾更多人。

有網友可能覺得我們小題大做了，但是我們不覺得這是很小的事情，如果不憤怒的話，造謠的底線只會一降再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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