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是新帝登基的第一個中秋，也是大啟國一統天下的第一個中秋，滿天的煙花，升平的歌舞聲，真是好不熱鬧。

大啟國皇城內，掛的滿是紅燈籠，紅彤彤亮堂堂的仿佛晚霞未落一般，好一片喜慶祥和。

“姑娘，容奴婢去點盞燈吧”

“中秋月圓，月光正好，又何必點燈”

不同于皇宮內其他宮中一般燈火通明，歌舞升平，這晴華宮倒是大門敞開，一片漆黑，分外寂靜。

晴華宮前一把藤椅，遲勿離正端端正正的坐在藤椅上賞著月，仿佛周遭的喧鬧都與自己無關一般。

“姑娘，皇上設了中秋晚宴，此刻正同群臣在乾元殿呢，姑娘快別等了，皇上今晚怕是不會來了。”

“他會來”

又是一年中秋之節，我撿他那日也是中秋。

一晃眼已經過了三年了。

我叫遲勿離，是大蜀國平疆王之女，皇后義女，一度備受寵愛，風光無兩。

我自打小便與普通女子不同，不喜彈琴繡花、舞文弄墨，可能是受了我爹的影響，抓周之時我便抓了我爹的佩劍，打小偏喜歡刀劍武藝、兵書騎射，偏好研究行軍打仗。

蜀國國風喜文，武將頗少，民風倒也開化，爹爹見我頗好習武，對用兵之術也頗感興趣，自我七歲便把我帶到到了軍營，方十二歲便開始跟著我爹領兵打仗了。

青平洲和南町關兩役相繼大捷后，我成了小遲將軍，一時間風頭大勝，回京受封之時，我披著紅披風，騎著高頭大馬，聽到城中巷子里傳來小童們唱著贊頌我的歌謠，似乎覺得這世間沒有再比我更得意的女子了。對京中那些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整日彈琴繡花的貴女們頗為鄙夷。

“呵”一想到這兒我便覺得自己可笑至極。

小太監一聲高亢尖銳的“皇上駕到”將我從回想中拉回現實。

“夜里寒涼，別著涼”

雖是夏季，這北方的夜里，到也透了幾分涼爽。

月光柔和，我看不清他的臉，瞧著他的動作，只見他解開了他的龍紋披風，走過來披在了我的肩上。

這披風很薄很輕，順著月光，絲絲縷縷的金線，折射著這份屬于皇家的、恩賜的光澤。

（二）

我自認是個忠于承諾的人，我雖非君子，言必行這條君子之道，我還是非常認同的，即許下了承諾便要兌現！

自十三歲受封將軍以來，我便時常征戰，時有開疆辟土之征、時有保家衛國之戰，外亂少有，這大多時候還是剿匪以平內亂。我有時恨不得這天下亂點才好，我倒是偏愛這種征服的快感，貪圖戰無不勝這個虛名。

中秋節是團圓日，爹娘總說我和我哥生錯了性別，我哥哥唯諾我叛逆，我倒是覺得巾幗不讓須眉。

可是誰又能想到，日后我那唯唯諾諾的膽小哥哥，在敵軍攻城那天能夠那么大義凌然的抱著必死的決心奮起抗敵呢。

中秋是團圓日，我卻是個靜不下來愛出風頭的，吃罷了團圓飯，便跑到街上去找樂子。

循規蹈矩這個詞在我身上概不受用，就算女子去逛花樓，這樣的荒謬行為，在我的理解里，也是可以的。

這街上不比平時熱鬧，這人啊大多都回家吃團圓飯享那天倫之樂去了，三三兩兩的行人，三三兩兩的小販，無趣的很。

我第一次見到他便是在這樣一個日子里，他若是跪的離我再遠那么兩條街，恐怕我就因掃興而遇不上他了。

中秋團圓之日，竟有位豐神俊朗的翩翩公子跪在街頭賣身葬父！

一錠銀元寶，我便給他帶回了家！

我曾是多么慶幸我遇見了他，我現在又是多么希望我遇不見他。

他說他叫厭離，我說我叫勿離，豈不是你厭我！

他說厭離、勿離都是去了離別，留了相守，縱然都帶離字，卻是相見歡。

我輕笑，你既被我買了下來，便是我遲家的人了，我不管你原來姓什么，你現在便姓遲了，見你中秋之日死了父親，無依無靠，可憐的很，你以后便做我的弟弟，我爹便是你爹，往后我罩著你！

那年他十七，我十五，但他是我弟弟！

其實我一直沒告訴他，這世上可憐的人多了去了，我可是可憐不過來，我認他做弟弟，其實是因為他生的好看，他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人。

爹娘寵著我，我說什么便答應什么。

長久以來，我慣是看不慣京城那些才子，舞文弄墨的賣弄風騷。

厭離卻不一樣，我頗愛偷看他讀書寫字，看他時而微微蹙眉，時而展眉一笑，仿佛一副畫卷一般，是那般的好看。

長久的相處我便更加肯定了收下他是多么正確的決定。

厭離雖毫不會武，卻頭腦聰明，不僅頗通朝中之勢，對兵法也頗有見解。

我家一家武將，在朝野之中難免遭到文官的算計，自從有了厭離的出謀劃策，我和我爹再也沒有那種吃啞巴悶虧，有苦也說不出的時候了！

我覺得厭離就是老天賜我保家衛國之功的寶貝。

（三）

又是一年中秋佳節，今年的團圓飯桌上多了一人，是我的小阿離。

我們倆的名字都帶著離，他既是我弟弟，我是阿離，他便是小阿離。

阿娘向阿爹念叨我天天像個假小子，整日裝模作樣的像個男子一樣束發冠，年方十六了，卻也沒個來說親的。

我倒是想笑，若是有哪家的青年才俊不怕命長，大可來這平疆王府說親，我來教他做人！

小阿離就在我旁邊幫我剝了一只蝦，放到了我的碗里。

“吃蝦”

小阿離的睫毛很長，眼睛又很亮，眼底總帶著一股柔情，其實我不是很喜歡吃蝦，但是他這般盯著我，即便不愿，我也是不會說出來的。

我竟突然有種莫名其妙的想法，如若小阿離向我爹提親，我怕是會跪著求我爹同意的。

這次的蝦倒是新鮮的很，鮮鮮美美的，很入味。

有了小阿離在，我便走那兒都帶著他，就連一年一度的秋圍，我也向圣上請了意帶上了他。

這種秋圍一向是皇宮貴胄的男子們狩獵，貴女和夫人們在帳篷里觀賞聊天，換句話說這也是給這待嫁的貴女和未婚的才子們相面的一個機會。

我今日來本是想帶著小阿離來開心的，我的小阿離近日來總是有些悶悶不樂。

想來給小阿離打兩只野兔和小鹿來讓他養著玩兒，他定然是會開心的。

可惜這皇后根本沒給我施展的機會，我自打入了圍場，便被皇后娘娘叫去聊天，還有二皇子。

我縱然是腦子不轉筋，卻也知道皇后這一番是打著什么目的。

想來我遲家把握兵權，我又身為女子，由我嫁入皇家，既能掌控兵權又是籠絡人心的好機會。

我自是不愿的，二皇子，相貌相較小阿離差了十八條街不說，是文不成也武不就，不過投胎這門學問掌握的倒是不錯，投到了當朝皇后的腹中，成了太子之位強有力的競選人。

我這人別的不行，打太極的功夫到是了得，皇后苦口婆心的說了半天，我權當聽不懂，哼哼哈哈的胡亂答，倒也奏效。

這一通時辰耽誤下來，秋圍都快結束了，我連弓都沒摸到。

小阿離一直陪著我，也沒玩成，心情似乎更不好了。

好在恭親王的清鴻小世子送了我一只小野豬。

我拿來一把塞進小阿離的懷里，指望他能笑笑，他倒是臉更黑了。

“我辛辛苦苦打的小豬，你怎么轉頭送別人了，早知如此我便不造這殺孽！”

這恭親王的小世子是我在這些王公貴胄中唯一欣賞并且能玩到一塊兒去的一位人物了，說他是京城第二紈绔子弟，怕是沒人敢稱第一。我第一次去花樓聽花魁唱曲兒，就是他帶我去的。

不過本將軍風流倜儻，一擲千金，那青樓的姑娘們便都舍了小世子，轉頭圍著我轉了，他掉了面子，以后便都不帶我去了。

“這么小氣呢，話說你這射箭功夫有長進啊，還能打到獵了，不用本將軍偷偷分你了，跑的這么慢的小野豬都能打到了，真是可喜可賀啊”

“別瞧不起小豬啊，烤起來不香嗎？”

“看本將軍一會兒給你打頭大的”

說話間小阿離不知走去哪兒了。

“不和你說了，我去找我家小阿離了”

“什么就你家的啊？”

“別想和我搶，小阿離就是我家的”我朝著清鴻小世子比了個拳頭。

（四）

我找到小阿離的時候，他正被二皇子、秦王世子還有當朝右相長子王淵們奚落。

文縐縐的明嘲暗諷，我雖具體有些聽不懂，大體到是明白他們在嘲笑小阿離，靠出賣美色諂媚混了個平疆王義子的身份。

我家小阿離這般的人物，被他們這般奚落我自是義憤難當，正想上去教訓這三人一番。

竟被小阿離攔住了。

小阿離個子很高，比我要高出一頭，逆光下他微微低頭，輕輕的撥開一縷擋在我額間的碎發。陽光微微晃眼，我素來喜歡聽小阿離說話，他的嗓音特別好聽，十分溫柔又有幾分低沉，“他們所說的我并不在意，你不必為此而動怒，我們走吧”說罷他牽起我的手，拉著我離開了圍獵場。

小阿離的手暖洋洋的，像冬天里烤火爐一般，被他牽著我倒是也不像剛才那般生氣了。

出了獵場我是愈發的后悔帶小阿離出來了，真是出門沒看黃歷，小阿離心氣兒高，這一遭回來，逗他開心不成恐怕他是要更郁結了。

“剛剛為何要攔著我？”

“為了這種小事得罪二皇子一脈，得不償失”

“我既許諾了要罩著你，便會保護你，豈可任誰都欺負了你去”

“呵呵，無妨”他輕輕一笑，“我知道你為我好，可我并未生氣，阿離你也犯不上因為我與他們置氣”

小阿離說的話我倒是也未怎么聽進去，心里只想著，小阿離若是個唱曲兒的，定然是要比那萬花樓的頭牌還要紅。

對了，萬花樓，我可以帶小阿離去萬花樓玩兒啊。京城的公子哥兒們都最喜歡去花樓了。

和小阿離去了萬花樓我方才明白清鴻小世子當時的心境了。

花樓的姑娘都被那小阿離吸引去了，我倒是成了今天掉面子的人了。

不過倒也成，小阿離高興便罷了。

可能是我的幻覺，這小阿離被姑娘們花團錦簇的圍著，他的臉怎么似碳一般黑啊。

只道了一聲“胡鬧”便拽著我出了萬花樓。

這小阿離平素都是一副文弱模樣，竟也這般有勁。

（五）

自秋圍回來后，小阿離一直陰著臉，只怕是還為那二皇子一黨的奚落生氣呢。

我這人素來不講理且護短，欺負我弟弟，我定是不能忍的。

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時！

“你確定這藥靠譜嗎”

“靠譜靠譜，我你還信不過嗎？”清鴻世子一拍胸脯。

我穿著夜行衣，接過清鴻世子遞來的一小包藥，揣進了懷里，一個飛身跳上了高墻。

“哎”

“干嘛”我回頭道。

“要小心，注意安全”

“切，我你還信不過嗎”

二皇子頭上長瘡，腳下流膿的消息自清晨公雞第一次打鳴之時便傳了出來。

“哈哈哈哈哈，想不到你這藥竟這般奏效，自我夜里下藥，方才幾個時辰，就有這般功力，呵，讓你欺負我家小阿離，夠你喝一壺的！”

“那是當然了，這個藥可是西域來的，我廢了好大的功夫”清鴻世子搖了搖手中把玩的小玉如意，“要是這都弄不來，我豈不辜負京城第一紈绔的盛名”

“真有你的”

“諾，這個給你”

“玉如意，你給我干嘛？”我接過他遞來的玉如意在面前端詳了一番。

這個玉如意是上好的和田玉，十分小巧，雕工頗為精致，不似凡品，編上繩子倒也可以當成一個小玉佩來帶。

“給你你就收著，你不是一直想為你的佩劍尋一個劍墜嗎？你的佩劍叫如意，配這個玉如意倒也應當”

倒也是，況且這小玉如意摸起來十分細膩，舒服的緊。

“謝啦，兄臺”

清鴻小世子這藥倒是厲害的很，一連折騰了兩日，也未尋到治病之法。

福不單至，禍不單行，就在二皇子一黨都在四處尋醫忙的手忙腳亂之時。

市井的關于二皇子的流言四起，也就是這流言，徹底斷了二皇子爭權奪位的機會。

自二皇子頭頂生瘡腳下流膿的第三日，市井便傳言二皇子做了損陰德的大事，上天降罰，才讓他害了這般上不得臺面的病。

第四日便有傳言說那大皇子意外身亡乃是二皇子伙同其外祖父當朝右相王伯芳一同謀害。

第五日更是傳言二皇子一黨私吞賑災糧款，養私軍意圖謀反。

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這些傳言竟都是真的。

看來這人光會投胎也不行啊，還得長心和腦子。

二皇子終是皇嗣，犯了這么多錯誤，也沒要了他的命，不過貶為庶民，終身囚禁，皇后也因教子無方，被打入了冷宮。

二皇子倒臺了，三皇子成了最大的贏家，眾人皆猜測二皇子落敗，乃是三皇子暗中搗鬼，卻不知我的突發奇想才是那方引線。

三皇子是嫻妃所生，我遲家手握兵權，卻不想卷入這奪嫡之爭，我爹爹說了，我們行兵打仗保衛的是整個大蜀國，任誰做了新帝，我遲家聽命就是。

（六）

我去年的生辰是在軍營過的，本應是我的及笄禮，卻是在軍營，到也沒有辦成，況且我一個將軍，要是在軍營里束個啰哩巴嗦的女子發髻，再帶個發釵，成何體統，威嚴何在？索性吃了個小阿離給我下的一碗長壽面，權當過完了。

話說我原以為小阿離是無所不能的，卻發現他的廚藝是當真不能的！

這碗長壽面，是我吃過有史以來最難吃的面。

小阿離說他不記得他的生辰，我便告訴他，以后我的生辰便是你的生辰。

我的生辰在寒冬臘月，我總覺得自己生的不合時宜，春夏秋，任是那一個季節都有不少樂子可尋，唯這寒冬，只得打雪仗，確又是穿的臃臃腫腫，輪不開胳膊膀子，打不盡興。

今年我十六的生辰，我阿娘偏說即能在家過，便要補上我去年的及笄，要大辦一場。

我確覺得沒什么意思，總歸胳膊拗不過大腿，我也道同意，正好也給小阿離過個像樣的生辰。我只勸動了我娘，使她同意不大辦，只宴請些我的親朋好友來。

本將軍穿女裝的樣子若是讓眾多人瞧見了，豈不損了我的風流倜儻。

我生辰那日大清早的，公雞恐怕還未打鳴呢，阿娘便把我叫了起來，給我束發，一頭打好的鎏金頭面，漂亮倒是漂亮，可就是太沉了，一轉頭叮叮當當的，好不耐煩。

我偷偷給卸了，唯留了一只素白玉簪子。

這一番梳洗折騰下來，都快到了中午，小阿離在門口叫我去吃飯。

一出門口，他便直勾勾的盯著我，愣了好一會兒。

我心道，完了，我高大威猛的英武形象怕是一朝盡毀了。

我本以為小阿離會笑話我，他卻從我房門前的一株梅花樹上，折下了一只開的正艷的紅梅，戴到了我的頭上。

“生辰快樂”

我嘿嘿一笑“也祝小阿離生辰快樂”

今日的午宴我只請了清鴻世子和軍營里玩的好的一個小副將韋林。

宴席上小阿離又為我下了一碗長壽面，我其實是不想吃的，又怕掃了小阿離的滿腔熱忱，算了，勉強的吃一口吧。

小阿離這次的長壽面竟出奇的好吃！

小阿離送了我一朵紅梅，還為我下了長壽面，今日既也是他的生辰，我想了又想，不如就堆個雪人送給他吧。

那年生辰，我和小阿離一同堆了一個大大的雪人，我送給了他。

“這是今年新上供來的簪子，我覺得你會喜歡”

順著月光，我見他朝我遞過來的是一只鮮少見到的和田紅玉簪，簪子上雕著一朵梅花，四周嵌著銀邊兒，傲雪凌霜的，很是高潔。

我看著面前這人遞過來的東西，我沒有用手去接。

他見我沒有動作，也不惱，只是輕輕的將簪子插到了我的發髻上。

他離我很近，我看到他微微低垂的眼睛，他的眼睛很深邃，眼角微有幾分下垂，總是給人一種溫柔深情的感覺。

他的唇很薄，都說薄唇的人薄情，我原是不信的，現在卻發現是我蒙昧無知。

他現在靠的我這般近，我一抬手，便能將他的脖子擰斷。

就像敵軍攻城之時，我阿娘死時的那般。

（七）

來年開春，皇上便下了旨，攻打啟國。

我和我爹爹領兵，我又帶上了小阿離。

那場仗據說十分慘烈，我是沒有印象的。這些都是清鴻世子同我說的，包括我爹爹和我哥哥死時的慘狀。

我早在行軍的路上就和爹爹還有小阿離商量好了對策打法。臨打仗的前一天晚上，小阿離為我熬了一碗銀耳羹，我和他約好了中秋節前一定要打完仗，一起過中秋。

等我在醒來時已經是十日后了，仗已經打完了。

十天，就十天，怎么就能攻進了皇城了？

清鴻世子和我說，京城在外的小城中，早有大批敵軍分批混了進來，邊境的遲家大軍，開戰三日，屢戰屢敗，糧草被燒，到了第八日，大蜀皇帝的人頭被掛在了皇城城門上的消息傳了過來，軍心渙散，逃的逃、投降的投降，不出兩日便徹底戰敗了，爹爹和哥哥也戰死了。

清鴻小世子說我那個膽小的哥哥，最后殺紅了眼了，身中了數刀，還向前沖呢，最后和我爹爹一樣，落的亂箭穿心而亡。

敵軍進了皇城，倒是也沒有胡亂殺人，卻把遲府的三十二口人盡數殺了。

清鴻小世子來見我時，本不想把這些告訴我，我卻執拗的不愿跟他走，他才告訴了我真相。

我自然是不肯相信的。

可是任誰又能想到，大啟國的太子能夠在中秋佳節之時，來到這敵國境內，落魄的跪在街上賣身葬父。

直到清鴻世子帶我出逃之時，我看看迎面走來的小阿離，他穿著金鎧甲，身后還有啟兵，他的眼睛看起來還是那么清澈深情，我到底還是被他的這雙眼睛騙了。

他看我的眼神從沒有變過，就像他現在低垂著眼欣賞著為我簪上的紅玉簪子。

月光的映射下，紅玉簪子閃著寒光。他沒想到我的手有朝一日能夠扣上他的脖子。

“來人啊，護駕，快來人啊”

小太監尖銳的呼聲伴隨著一陣短促窸窣的腳步聲過后，我被一群手持長刀利劍的御林軍圍了起來。

“都退下”被我手扣著喉嚨的小阿離說道。

可能是自打那碗銀耳羹開始，他便給我服用了軟筋散。

昏迷剛醒之時，我只以為是自己十日未吃東西，餓的沒有了端碗的力氣，直到清鴻世子偷溜進來帶我出逃那日，我才知道是他動了手腳。

我若是武功尚在，那日雖說不能報仇雪恨，卻也是能帶著清鴻世子逃出去的，也不至于害的清鴻世子被捉，我好歹也是個敢夜闖皇宮給二皇子下藥的人啊。

自打那日我被捉了回來，他便給我加了藥量，我變成個連吃飯都要人喂的廢人了，連死都不能。

他讓小丫鬟每日都給我喝藥，喝完還要讓我張開嘴檢查我有沒有喝下。

我的手扣著他的脖子，他看我的眼神還是沒變，他恐怕是沒有想到我不僅有站起來的力氣，還有要他命的能耐了吧。

從小丫頭給我灌藥的那日起，我就在等，等一個機會，等一個她們疏忽的機會。

或許這就是那些文人墨客所說的冥冥之中注定的吧，開始和結束都在中秋節的團圓飯后。

“阿離！”

我曾認為世間最能形容我的詞，最為恰當的便是驍勇二字，卻不想懦弱才是最適合我的。

我是個重視承諾的，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是十分認可的。

我曾覺得食言可恥，但我今日注定要食言而肥了。

我在撿到小阿離那日起，我便向他許諾會罩著他，有我在一日，就沒人敢欺負他。

在我得知爹娘和哥哥慘死那日我也許諾定會為他們報仇雪恨。

這兩個諾言竟自相矛盾了。

追根溯源這一切的一切，正如二皇子被廢那次一樣，所有人都以為我置身事外，卻不曾想我竟是那根引線。

（八）

我不感覺有多疼，只感覺冷，原來瀕死的滋味就是這樣啊。

我倒在小阿離的懷里，胸口插這那根紅梅玉簪子，小阿離衣服上的金絲線很硬，我躺的很不舒服。

我終歸是沒能下手殺了他。

我聽到他喊太醫，我也聽到他命令將那個負責向我喂藥的丫鬟凌遲處死。

我可是戰無不勝的小遲將軍，刀光劍影的，我自是知道哪里挨刀人會沒命。

今日能救活我的恐怕只能是喊神仙來了。

我看見小阿離在哭，他的眼神里第一次出現慌張，我聽見他在喚我的名字。

“放了清鴻世子吧，算我在異國他鄉待你不薄，唯一求你的一件事”

“好，好，你不許死，你說什么我都答應你”

“你給我唱個，曲兒吧”

“唱，唱，你想聽什么”

“就，鏡，鏡花臺吧”

鏡花臺是萬花樓花魁的成名曲兒，唱的是兩個唱戲的名角戲中生情，卻又苦于世事無常，終是沒能相守的一段故事。

這個時候了，要說我還有什么遺憾的，怕是就沒聽過小阿離唱曲兒呢。

可惜還未等小阿離開口唱呢，我就挺不住了，到了也是未能聽見小阿離的歌聲能不能勝過萬花樓的花魁。

這小阿離為我留了這么多淚，他應該是真的傷心了的吧，這便就算是給他的懲罰了吧。

厭離

（一）

話說這對大啟國貢獻最大的皇帝，非那大破蜀國，一統天下的鐘黎初莫數了。

要說這位皇帝啊那可真是有的講了。這位皇帝雖然雄才大略、殺伐果決，在位期間國泰民安，是把這國家治理的井井有條。但要說人嘛，都有缺點，要說這鐘黎初的性子倒是十分的古怪。

他在位期間后宮唯有一位蕭妃娘娘，據說還有一位死后追封的皇后。

要說這蕭妃娘娘有什么特別，能夠得皇上獨寵呢，最特別的便是那蕭妃娘娘愛穿男裝，喜好騎射。

所以啊，這坊間也有不少傳聞說那當今圣上其實是有那斷袖之癖，迫于群臣的壓力，方才娶了這愛穿男裝的蕭妃娘娘，為了傳宗接代。

要說這位皇帝還什么缺點呢，便就是取名字那叫一個奇葩啊。

這蕭妃為皇帝育有一子一女，兒子為太子名喚鐘有悔，公主名喚鐘念離，真是一點兒都不喜慶。

據說這蕭妃娘娘因為名字這事兒對皇上頗有埋怨。但是念及皇帝在官員大臣們多次的上諫下，都未有填充后宮的打算，她也未好發作。

這皇帝另一個古怪的地方啊，就是審美有些問題，據說皇帝有一副寶畫，時常觀摩，有時一觀摩就是一整天。

據宮里的一位宮女所講述，有一次她在打掃時曾無意瞥見一次，這畫啊，歪歪扭扭的，一打眼兒也看不出究竟畫的是山水還是人物，要是在仔細瞧瞧，依稀倒是勉強能辨認出鼻子眼睛，想來這畫兒啊，應該畫的是個人。

話說這鐘黎初在初任太子之時便是心機深沉，性格堅毅，善隱忍，卻不想當了皇上竟是這么個倔強的奇葩。

（二）

我是大啟國的六皇子鐘黎初，我的名字不像其他皇子那般寄予期望，倒是沒有什么特殊的意味，是我娘給我取的，只因我是黎明時出生的，便就叫了這個名字。

我娘是宮里的宮女，即便得到了皇上的一夜寵幸，卻也沒有封號，只是賜了蘭苑獨居，自我記事起，我便同我娘一直住在蘭苑里。

我娘說我爹是當今的皇上，我是尊貴的皇子，但在七歲之前我卻從未見過他的面，宮里的宮女和小太監也常欺負我和我娘。

我第一次見他是在皇后的宮中，皇后長久以來未有子嗣，她向皇帝說我可憐，請求將我交由她撫養。

皇帝說從今天起，她便是我的母后。

皇后生的貌美，一身正紅色秀牡丹紋的長裙，裙尾微微拖著地，好一番雍容華貴。我娘從未穿過這般華服，也沒有她這般好看。

她淡淡的笑著對我說，今后她便是我的娘，你我母子二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可每每看見她的臉，我的腦海里都會浮現出，我娘七竅流血倒在蘭苑的場景。

我娘死的那日，只有她來過蘭苑。

（三）

大啟國居于北方，無論糧食還是飲水都比不上蜀國富饒，啟蜀一戰必不可免。

蜀國兵強，父皇曾對我們說，任誰能夠有破蜀的法子，就立誰為太子，傳位給誰。

我想要那太子之位！想將曾經欺負過我娘的人都踩在腳下！

蜀國的遲將軍威名赫赫，近些年又出了個小遲將軍頗通兵法，打法詭變，善于以少勝多。

大啟國都在傳那遲家的小殺神，乃是個女魔頭轉世，生的是三頭六臂，血盆大口，滿口尖牙，愛吃人肉；卻不知傳聞里青面獠牙的女魔頭竟這樣一位頭戴玉冠，面容俊美，活潑靈動的小大人兒。

中秋之夜，她領我回了遲府，還說讓我做她的弟弟。

我說我和家人來京做茶葉生意，半路糟了劫匪，我原準備了好些說辭，讓我的身份合情合理，她卻未問，只道她以后會保護我，我卻心道這令大啟國聞風喪膽的殺神魔頭竟是傻的可憐。

（四）

她常在我讀書寫字時偷偷盯著我，起先我以為她是對我的身份存疑，直到那日我瞥見她偷偷趴在我的窗外，拿著紙筆，時而看我，時而記錄著什么。

我一轉頭，她便跑了。

掉在地上的紙也沒撿，橫七豎八，歪歪扭扭的原是在畫我。

畫的真丑。

我求她帶我去軍營，她同意了，我向她請教兵法，她也教我。

搖頭晃腦的談她的行軍之道，時不時的抖一下紅披風，像只威風的小獅子。

我學東西素來很快，不多時日，便將她的打法路數摸透了。

我與她過的第一個生辰是在軍營里，自我阿娘死后從未有人給我過過生辰，我也不喜歡過生辰。

我給她煮了碗長壽面，明明不好吃，她卻吃了，竟是這般傻。

又到了中秋，已經過了一年了，我們一家五口一同吃的團圓飯，她娘談到她的婚嫁之事，我竟有些不高興，她雖有些傻，確是鮮少有人能配的上的。

我剝了一只蝦給她，我其實知道她不愿吃蝦。

就這樣吧，不如就留在這兒吧，長長久久的就與她們生活在一起吧，可每每有這種奇怪的想法，我的腦海里又會浮現我娘七竅流血的扭曲的面龐。

（五）

她這個笨蛋，竟蠢到因為我不惜得罪二皇子，權衡利弊這種道理我五歲便懂了，更何況我自小聽過的奚落比這厲害的多的多了，我又怎會因此生氣。

她呀不僅蠢，還倔，白日剛和二皇子起了沖突，夜里就潛去給二皇子下毒，豈不是唯恐別人懷疑不到她。

我只得替她找個三皇子背鍋。

二皇子咎由自取，皇后也被廢了，那皇后也是個傻的，妄想給二皇子牽線，二皇子那個廢物怎么能配得上她。

又到了她的生辰，說是要補上她去年的及笄禮，我悄悄的在她的首飾盒里塞了一根白玉素簪子，這根簪子是我娘最喜歡的，我娘帶上很美，她定會喜歡。

她果然帶了這根簪子，那天她穿了一件桃粉色的長裙，披了一件紅狐裘斗篷，這是我第一次見她穿女裝，膚若凝脂，眉若遠山。

她長日里總是穿著男裝，像個容貌俊美的小少年，不想穿上女裝，竟也是這般嬌俏，在這寒冬里，正像那傲雪凌霜的寒梅。

我從院子里開的正好的紅梅樹上折了一朵開的最好的梅花，戴在她的發上。這蜀國人都說這第一美女是那左丞唐明仁的嫡女唐晴柔，我只笑他們沒有眼福瞧見我家阿離穿女裝的模樣。

我又給她下了一碗長壽面，看著她那一臉不想吃卻又不忍拒絕的模樣，我便想笑。

這次的長壽面定然是好吃的，我自打三個月前便跟著遲府的廚子浪費了兩桶面粉，學會了如何下一碗好吃的長壽面。

看她由抗拒到真香的表情轉換，再到塞滿面條鼓鼓的腮幫子，我便想掐一下。

那日她堆了一個大大的雪人送給我做生辰禮。

（六）

蜀國進軍了，計劃進入到了收尾的關鍵時刻，我曾問她，想不想過著山人隱居般的生活，她說她不愿。

我真怕她說愿意，我可能就這么一沖動的什么都不要了，和她去過男耕女織的生活。

開戰前一天夜里我給她盛了一碗加了藥粉的銀耳羹。

蜀國的步兵計劃我早已飛鴿傳書給啟國了，并且自我進入蜀國那日起，就已經命令啟國的精銳不斷的混入蜀國皇城外的村鎮，為的就是今日。

蜀國戰敗早成定局。

她睡了十日才醒，這一切我不敢告訴她，我只瞞她說她身體害了病，被他爹爹先送出了軍營治病。

啟兵攻進蜀國皇城那日，我提前下令不準胡亂殺人，卻沒曾想國仇家恨下，主帥竟私自帶兵屠了遲家滿門，殺了她阿娘。

我討厭忤逆我的人，至于那個主帥當日夜里便被我派親信下藥毒死了，這一招是朝阿離學的。

我每日都在她的水里下軟筋散，她整日無力，又時常困倦，自是沒有經歷探究真相也無法出逃。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這么一直瞞下去吧。

終究確是紙里包不住火，一個被我視為爛泥的清鴻世子攪了我的計劃。

我不得不加大阿離的藥量，阿娘已經離我而去了，我絕對不會再讓阿離離我而去。

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了，我如愿以償當上了太子，我向父皇說我要娶阿離，父皇不同意，我便逼了宮，殺了他，我做了皇帝。

我將阿離接進了宮，順便賜了我“母后”一杯毒酒，同我阿娘喝的那杯一樣。

其實我后來知道是我阿娘求皇后收下我，她自愿喝下毒酒的，可我還是憎恨皇后，憎恨我父皇為什么從來不看我阿娘，讓我母子二人活的舉步維艱，讓我阿娘丟掉了性命。

我不愿過生辰，在我五歲生辰那年，我阿娘為了給我偷一顆雞蛋，被掌摑到嘴角流血，從那日后我每每吃雞蛋便總感到有一股子血腥氣。

（七）

這人啊就是學不會知足，如今我是天下至尊，似乎什么都有了，我卻覺得什么都沒有得到。

中秋之夜，我遇見了阿離，中秋之夜，我失去了阿離。

她恨我的，我知道。

月光下她躺在我的懷里，這是我第一次抱她，她的胸口插著一只紅梅簪子，她那么瘦，那么輕，是怎么能夠做到手持利劍上陣殺敵的呢。

他說讓我放了清鴻世子，我很討厭清鴻世子，我知道他喜歡阿離，我早就悄悄把他殺了，我卻騙她，她若是不好好活著我就殺了清鴻，她就信了。

她就是這樣傻的我說什么她都會相信。

她說想聽我唱鏡花臺，卻沒等我開口，她就不想聽我唱了，我知道她不會原諒我，我也不敢奢求她的原諒，其實鏡花臺怎么唱我早就忘了。

她啊為了討我高興，還帶我去花樓，鏡花臺是那花魁唱的，我派人去尋，卻得來那花魁在兵荒馬亂之下死于非命的消息。

我終歸是不曉得那鏡花臺怎么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