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灰兔

編輯丨徐凡

有人說，運動是一場與自我的對話。在遲令杰的故事里，這場對話綿延至生命的每個角落——從貧困少年時期的堅持，到北漂歲月的掙扎；從國稅局的安穩工作，到職業運動員的艱難轉型；從馬拉松賽場的240魔咒，到越野跑道上找尋的自由。在這條布滿荊棘的道路上，她始終保持著令人動容的純粹：不為名利，只為熱愛；不問終點，但求在跑。

前不久，遲令杰在寧海越野賽by UTMB拿到獲得女子第三，前面兩名是向付召和李安娜。這個成績對她來說是個驚喜，她覺得長久以來的桎梏被打破，她終于在賽道上找到了真我。

而采訪結束后，遲令杰有些哽咽，“沒想到小透明的我居然會被注意到，會被采訪。”

這話令我們動容。我們?直相信，每一個在越野跑這條路上掙扎、奮斗的人，終將能到達屬于自己夢想的彼岸。每個人都是自己的英雄，每個人都有一段史詩。

▲遲令杰以12小時22分23秒的成績獲得2014寧海超級越野賽百公里組女子第三名。

為了夢想，辭職北漂

做出辭職的決定，遲令杰只用了一個月的時間。

從2013年下半年正式入職，她在濰坊市高新區國稅局上班已經兩年半了。她還記得大學老師對自己說過的話：“你們將來進入社會，要明白自己未來的處境，一定要在一個崗位上扎根至少兩年。”她想著，兩年半了，是時候該辭職了。

這不是一個輕率的決定，遲令杰的家庭條件并不優沃，沒有給她留一絲任性的余地。

遲令杰剛上學那會，每學期二十多塊的學費要拖到期末才能交上。讀高中的時候，家里只能供?個高中生讀書，因為她的學校比較好，為了給她湊學費，家里瞞著她讓剛讀上高二的二姐輟了學。大學的時候，她不僅白天在食堂打工，夜里還去外面做零工掙生活費。

哪怕畢業之后，她的路走的也不順。代過課，拉過贊助，去幼兒園當老師，去超市打工，進電子廠，還做過一段時間的協警——直到她遇到貴人，當時和遲令杰一起跑步的阿姨，介紹她進了自己的單位，也就是濰坊市高新區國稅局。

盡管只是合同工，但家人都覺得，她出息了，未來的道路光明又平坦。

▲遲令杰在濰坊市高新區國稅局時的工作照。左圖是國稅局上班最后一次化妝，在此之后都是素顏去奔跑。

遲令杰決心辭職，但還有些猶豫，也不知如何向家人說出這個決定。

那時是2016年大年三十的晚上，她和媽媽在包餃子。小輩們湊在一起鬧哄哄地搶支付寶五福紅包，而遲令杰搶到了幾乎沒人搶到的敬業福，分到了兩百塊錢，剛好夠買一張去北京的硬座車票。她覺得這是命運的安排，在這一刻，她徹底下決心離開。

她想起從中學就開始嶄露頭角的長跑天賦，讓她?路過關斬將，上了好中學、好大學、直到有?份別人眼中的好工作。

但她覺得在家人的掌控中漸漸迷失自己，最后因家人直接干預而導致的愛情挫敗，并因此帶來的?場人生變故，讓她遭遇沉重打擊，她發現原本熱愛的跑步都變得痛苦。

種種壓力之下，她決定離開，想要遠走他鄉，重新掌控自己的生活。

放棄一份國稅局的體面工作，去北京追求虛無縹緲的所謂夢想，讓家人感到難以置信，可遲令杰去意已決。這時家人才意識到，她已是一個擁有獨立意志的成年人，除了尊重她的選擇，別無他法。大年初二，遲令杰就到了北京。

這時她才發現，北漂的日子滿是艱難，榨不出幾分浪漫。

那是一份只有2000元實習工資的工作，還不夠支付2500元的房租，好在有800元的外地打工補助。她住在一間墻壁開裂的小屋里，隔壁是麻將室，夜里打麻將的噪音和燈光從縫隙里鉆進來，麻將室里經常打架，連110的警笛聲對她來說都是家常便飯。

沒錢的時候，發霉的饅頭也能吃，她把上面的綠毛剝掉，還干凈的就趕緊咽下去。

早上五點起床去訓練，一個小時后去上班，到了夜里，經常加班到凌晨才回來。但她覺得這沒什么不好，反而很喜歡：“加班公司管飯，我可以再省點錢。”

談論這些的時候，遲令杰笑得沒心沒肺：“當時算苦嗎？我其實挺開心的，找到了自己熱愛的事業，累也不覺得。”

道路曲折，但終有安排

遲令杰似乎從來沒覺得累過。

在北京的體育公司，她做的是策劃類的工作，實際內容還要包含更多，比如賽事執行，遇到大賽，不眠不休地連軸轉，那陣子她經常忙到生理期紊亂。但她從不放在心上，該干活繼續干，訓練也沒停下。

在這家公司工作了一年多，朋友想在山東開一家運動俱樂部，請她來當教練，她欣然允諾。畢竟比起賽事，她更熱愛運動本身。

那陣子的教練生涯，從早上到深夜，她既要處理日常文書工作，又要帶隊訓練。每天騎車往返于遠郊與市區之間，半夜12點到家是常態，而第二天依然要在5點起床。

她覺得自己有"永遠用不完的勁"。

此時的她已換了幾份工作，可還沒有正式進入賽場，離運動員還有些距離，但好事多磨，緣分總是會不期而至。

2017年，在一場紅牛24小時耐力賽中，她帶隊意外奪冠，擊敗了一位經驗豐富的圈內老鳥。他對遲令杰很感興趣，這段緣分將她帶入了戶外多項賽的天地，開啟了全新的運動生涯。

“累的不得了。”

▲北漂時期騎自行車訓練磕斷牙齒，臉上留疤，不敢告訴家人。

終于談到累了，哪怕是吃遍了苦的遲令杰，談論起戶外多項賽，也心有余悸。

遲令杰參加過的重慶武隆戶外多項賽，是國內最有名的一站。四天四夜，四人組隊，要求三男一女，比賽項目包括自行車、跑步，皮劃艇劃船和游泳。“比賽允許體能強的隊員用繩子拖著弱的隊員走。我的體能比男隊員弱一點，這些項目會被他們拖著走。”

這是一項團隊運動，比起常規比賽的單打獨斗，集體榮譽感在這里更為重要。遲令杰騎自行車經常摔得鮮血淋漓，但是沒有退賽可言，大家都一樣，頂著流血的傷口，從頭堅持到尾，白天黑夜，爬山涉河。

▲左：2018武隆戶外賽皮劃艇賽段；右：2019湖南大熊山戶外賽自行車賽段。

經歷了戶外賽的磨練，無論是精神還是體能，遲令杰都打下了豐厚的底子。2018年11月，她在廣西參加了自己的第一場百公里越野。比賽結束后，她忍不住感慨：“感覺輕松多了。”

開始在北京打工時，她結識了很多跑步的伙伴。北漂讓人缺乏歸屬感，跑步是能將大家聚攏在一起的小小焰火。其中一個朋友帶著她去了八一隊，她在那時認識了跑壇老將楊定宏。

2021年，北漂五年后，遲令杰給楊定宏發微信，問可不可以跟著他訓練。楊定宏起初沒有回復消息，看她堅持發了一周，最后同意讓她試一下。

到這里，遲令杰磕磕絆絆的運動生涯，才算是踏上了正途。

兩年面壁，240痛苦魔咒

在互聯網上搜索遲令杰，會發現2021年到2023年的這段時間里，她幾乎沉寂。找不到關于她的消息，以至于24年她重新開始參加比賽，很多人會把她誤認為剛崛起的小將。

這兩年的痕跡幾乎都被抹去了，一堵高墻矗立在那里，她撞得頭破血淋。

2021年，在一場馬拉松測試賽上，她跑出了234的成績，對體制外的女子運動員來說，這是一個生死線。她當時簽約了特步，成績要求是240。擁有這個成績，一切都能順理成章的發展下去。但這是測試賽，成績沒有田協認證，沒有認證過的234做不得數，需要再跑一次。

▲2021年馬拉松測試賽跑出234的最好成績。

問題就出在這里，在正式比賽里，她沒有跑進這個成績。

在接下來的訓練中，240成為一個揮之不去的魔咒。成績似乎近在咫尺，可她越想接近，就離得越遠。她給自己增加訓練量，迎來的是關節受傷。膝蓋，腳踝……像是一個運轉中的機器從高處滾落，摔得七零八落，難以修復。

維持訓練已經是她的極限了。那段時間她常常一個人躲在房間里哭泣。哭完后，擦干眼淚繼續回到跑道。她甚至前往墓地。她住的地方在山里，不遠處有不少墳包，起初她覺得恐懼，后來習以為常，再后來，在這些墓碑前奔跑行走能夠讓她變得冷靜沉穩。

“我跟著楊教練訓練之后，很多人來聯系我，說想和我一樣，也成為一個職業運動員。”遲令杰說，“我勸他們，沒必要。”

▲最接近240的一次是2022年的北馬，她跑出了02:40:18的成績，可還是以18秒之差與240失之交臂。

訓練太苦了，可作為一個運動員，訓練的苦是最不值一提的小事。

“對外人來說，用不食人間煙火的這種方式來追求所謂的夢想，其實不太實際。”她一筆一筆地算賬，“因為當別人看到了我在這里，完全放棄所有的生活，亂七八糟全都放棄，心無旁騖，就好像一定會跑出一個好成績——越是帶著這種態度就越不一定。”

兩年的成績沒有寸進，甚至是退步。對一個認真訓練的運動員來說，這是最殘忍的懲罰。可俯仰之間，她覺得自己逐漸慢慢回歸本心，能跑就行，剩余的只是擦傷。

越野跑是一種救贖

“很多年前，我就一直想跑崇禮，其實我每年都報名，但一直未能如愿。”遲令杰告訴我，她在19年參加過一次比賽，拿到了積分和精英資格。但那之后就再也沒跑過。

楊定宏教練勸她，一百公里的長距離會消耗她的狀態，當時的她精力應該集中在馬拉松上。她聽從了教練的建議，于是崇禮年年報，但年年又不去。今年四月，她終于準備參加比賽，結果組委會告訴她，她的積分已經清空，現在不屬于精英行列了。

她一下子急了，“我說，老師你可不可以等我兩個月，我去把積分賺一下，再回來參加比賽。”

組委會真的同意了她的請求，于是她開始參加大大小小的比賽，然后——石城68km冠軍、昆明轎子山穿越挑戰賽50km亞軍、中國樂業天坑之都國際越野挑戰賽101km冠軍、崇禮168越野168km第四名、百里杜鵑越野挑戰賽100km冠軍、中國山馬越野系列賽湖北利川站冠軍、熊貓超級山徑賽50km冠軍、云南鳳慶越野賽70km冠軍、杭州大宋108越野賽地煞組冠軍……這是她24年一年里作為一個越野選手的收獲。她終于參加了夢寐以求的崇禮越野賽，以一個精英選手的身份重新歸來。

前不久的寧海越野賽，是她新簽約薩洛蒙的第一場比賽。薩洛蒙對她有更長遠的規劃，不執著于眼前一兩場比賽的成績，對她說：“你只要好好跑就可以了。”

聽到這樣的話，遲令杰很開心。她并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運動員，比起比賽的成績，她更熱愛運動本身。

她講過一個笑話，關于自己大學時候的故事，她在大學里創建了一個馬拉松社團。結果加入社團的都是體育系外的學生。“體育系的大家都不想運動了，只有不學體育的還能保持熱愛。”她既是馬拉松社團的社長，也是唯一一個體育系的學生。那時候她還不知道，遙遠的未來，這條道路終將暢通，長跑這項運動將改變她的命運。

在比賽的時候她保持著松弛，完全沒有精英運動員錙銖必較的覺悟，甚至在途中和工作人員說說笑笑。

這是她的一貫風格：維持一個穩定的節奏，可以一直跑下去。從剛開始跑步，她就不會被別人的節奏給帶偏。當精英集團們湊在一起，開始拉扯沖刺的時候，她總會落在后面。“后半程我會慢慢追上去，追不上去也無所謂，說明我還不夠快嘛。”

▲2024寧海越野賽“只要好好跑就可以了”，但遲令杰跑了第三名。

這么多年的淬煉，她早就修煉出一副水火不侵的寧靜。只要能站在賽道上，這樣的生活就令她滿意，至于成績，沒有那么重要。執著于成績會損耗熱情，而在人生這場漫長的賽道上，熱情才是最重要的能量。

“國外運動員的生涯很漫長，我看那些耐力運動員們，四十歲才達到巔峰，我離四十歲還早，我還有大把時光，現在就是我的黃金時代。”在年齡焦慮如同大水漫灌般席卷一切的時候，她笑著說出這樣的話，將自己置身事外。

遲令杰想一直跑下去，跑到地老天荒。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