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于:看理想
作者:方可成
《早間新聞》
社會新聞事件中總有反反復復的“反轉”,我們已經對輿論的快速轉向熟悉到厭倦。多數人的意見并不一定總能指向真理,反而可能形成臃腫的石壁。
問題到底出在哪里?是因為大部分普通民眾沒有理解復雜世界的能力嗎?還是我們根本缺乏一個良性的信息環境,無法讓普通人也能獲得健康、正常、全面的信息?
在傳播學界,政治專欄作家沃爾特·李普曼與哲學家約翰·杜威曾就輿論問題進行過交鋒,前者希望由精英來主導意見和決策,后者認為應該積極讓民眾介入,創造聯結。
對于早已生活在信息廢墟的我們來說,了解著名的“李杜辯論”有著緊迫的意義。沒有永遠明智的民眾,同樣也不會有一直正確的精英,建立互相信任與互補的傳播環境任重道遠。
講述 | 方可成,傳播學學者
來源 | 看理想App節目《讀懂新聞》
“輿論”的重要地位
沃爾特·李普曼 (Walter Lippmann) 出生于1889年,是世界上最有名的政治專欄作家。李普曼一生筆耕不輟,留下了諸多作品。其中《輿論》普遍被認為是他最重要的作品,也是傳播學領域的奠基之作。
輿論之所以是一個重要的話題,因為它和民主制度的運轉息息相關。有一句話叫做“民主不是選主”,也就是說,雖然選舉是民主制度的一部分,但它并不是民主制度的全部。
選舉要能真正實現民主的效果,還需要許多配套措施,比如要保證選舉制度的設計本身是公正的,要讓大家在投票的時候不受脅迫等等。
還有一個很重要的配套措施,就是要讓民眾知道候選人是誰、他們有什么樣的政策主張,什么樣的政策對自己是有利的,只 有讓民眾掌握充分而準確的信息,他們才能在投票時做出理智的決策。
反過來,如果民眾掌握的信息是有偏誤的,如果民眾對信息的理解和思考受到了誤導,如果民意、輿論是非理性的,那么人們的投票結果就可能有誤,最終對民眾自身的利益也會造成巨大的傷害,甚至可能會破壞民主制度本身。
所以,民眾的知情和理性決策是民主制度健康運轉的基本前提,這聽上去簡單,但實現起來卻并不容易。
大約100年前,李普曼就因為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的宣傳戰而愈發意識到:欺騙、誤導民意,似乎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情,普通人要對公共事務做出明智的決定真的挺難的。
《黑水》
據《李普曼傳》記載,1920年春天,李普曼給《大西洋月刊》的編輯寫了一封信,里面寫道:“我發現輿論是可以被左右的,因此我決定寫一篇長文,全面地探討一下在新的情況下,思想和言論自由是如何表現自己的,以及由此產生的新的問題。我的這一想法是逐漸形成的,這是因為我和官方的宣傳機器打過一些交道。”
李普曼在年輕時期得到了政要們的賞識,擁有給總統提供決策建議的機會。他也正是在與政府打交道的過程當中,逐漸形成了自己對于民意的悲觀看法,他發現民眾是很容易被“忽悠”的,民眾做出的判斷很可能并不是明智的。
1921年,李普曼和妻子去歐洲進行蜜月旅行,他們在德國和意大利見到了令人震驚的混亂局面,見到了議會民主被激進分子破壞,而民眾很大程度上沒有能夠做出明智的判斷,沒能阻止獨裁者的上臺。這一切再度加深了李普曼對傳統民主政治理論的懷疑。
李普曼為何不信任普通民眾?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1922年,李普曼的著作《輿論》問世了。在書中,李普曼詳細敘述了他對民意感到懷疑的理由。
首先,現代社會過于復雜,而受時間精力所限,民眾對世界的了解并不是通過自己直接的一手觀察而來,而是要依靠閱讀大眾媒體的介紹。
李普曼把這種媒體描繪出來的世界稱為“擬態環境”,或者可以翻譯成“模擬環境”、“偽環境”。李普曼非常富有洞見地指出了,我們以為自己看到的、思考的是真實世界,其實只不過是媒體建構的偽世界。
這有點類似于柏拉圖提出的洞穴理論。柏拉圖在《理想國》中描述了一群生活在洞穴里的囚犯,他們一輩子都不能離開洞穴,腿和身體被鏈子固定住,所以他們只能看到洞穴的墻壁,看不到洞穴的出口。
在墻壁上,有一些閃動的影子,那是因為洞穴上方有一堆燃燒的篝火,火光照在不同的物品上,把影子投射到了墻壁。所以對囚犯來說,他們一輩子看到的就是這些影子,他們以為影子就是這個世界的全部。
《鏡子森林》
如果這時候給囚犯松綁,讓他們到洞穴外看看火光和真實的事物,他們反而會認為,那都是虛假的。他們可能會希望重新回到自己熟悉的位置,認為只有在墻壁上看到的影子才是世界的真相。
在李普曼的理論中,生活在現代社會的民眾好似這些囚犯,一輩子都只能通過媒體的信息來間接看到世界。而媒體的報道又往往是不全面的、過分簡化的,甚至是有誤導性的。所以,也許民意一開始就沒有一個很堅實的基礎。
李普曼懷疑民意的第二個原因是:就算民眾得到的信息是全面的、準確的,他們又真的有能力基于這些信息做出理性的分析嗎?
這里涉及到一個耳熟能詳的概念:刻板印象。刻板印象不是指對某一個具體的個體的印象,而是對一個群體形成的固定印象,比如覺得女人就是感性的,黑人就是會打籃球,上海人就是精致,不論這種印象是贊揚的還是貶低的,它們都是不恰當的以偏概全,因為它們忽略了個體的差異和多元性。
李普曼認為,人們在看待具體的事物的時候,總是容易把它們套到大的類別中去,而人們對這些大的類別的看法又是充滿刻板印象的。人們會先入為主地利用腦中的偏見和成見來看世界,用李普曼的話說,“我們不是先看到事物,然后給它們下定義,而是先下定義然后再去看它們。”
基于上述兩個原因,李普曼認為,源于啟蒙時期的民主理論完全不 適用了,因為那個時候的假設是,人對周圍世界有直接的經驗和理解。可是在復雜的現代社會里,民眾在理解世界方面尚且有困難,做出明智的決策更是難上加難了。
在出版《輿論》的三年之后,李普曼又于1925年出版了《幻影公眾》 (The Phantom Public) ,“phantom”是幽靈的意思。這本書繼續闡述了他對傳統民主理念的不滿,甚至可以說是幻滅。
從書名中也能看出,他不認為公眾是一個能夠思考和決定的有機體,而是一團幻影,我們無法指望一團幻影做出明智的決策。
那么 ,如果依賴民眾的傳統民主理論行不通了,我們又該怎么辦呢?李普曼給出的答案基本上可以被理解為:專家治國、精英治國。
《黑水》
他認為,應該有一批受過特殊訓練、能夠接觸準確的信息、頭腦中不存在刻板印象等偏見、教條的人,他們專門來了解信息,并且獨立判斷,達成意見。然后把這些意見交給立法機構和行政部門,以便它們制定和執行科學的決策。
李普曼把普通人稱為“局外人”,局外人可以向專家詢問有關事實是否得到了充分的考慮,但他自己不能決定什么事實是有關的,甚至不能決定什么應該被充分加以考慮。用李普曼的話說:“在很大程度上,公共利益與輿論完全格格不入。并且,公共利益只能由一個特殊階級來管理。”
在李普曼看來,新聞業的作用就應該如此,編輯記者應該擔任公眾的領導者,為大家分析解讀各類事務。而為了避免媒體誤導、欺騙民眾,編輯記者要接受專業教育,要以一套專業的操作守則來行事,保證自己不會去有意誤導公眾。
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美國新聞業開始追求客觀性的規范,追求專業化,而李普曼就是其中一個主要的提倡者,他也因此被視為是整個20世紀美國新聞業理念的奠基人。
《聚焦》
杜威如何挑戰李普曼的理論
事實上,李普曼本人是一個相當精英主義的人,他對大眾的能力評價是很低的。
在他的著作《幻影公眾》中,開頭第一句話就是:“今天的個體公民就好像坐在后排的聾啞觀眾,原本應該聚精會神于臺上的劇情,卻無奈忍不住睡去。”換句話說,在李普曼看來,大眾可能只是一群“烏合之眾”。
但是,李普曼的這種看法也遭到了非常激烈的批評和反駁。他和另外一位重要的知識分子——哲學家、教育家約翰·杜威之間進行了一場大辯論。
杜威在許多文章和書籍中都闡述了自己的看法,其中最重要的一本是在1927年出版的《公眾及其問題》。杜威也認識到,民眾的確是容易陷入偏見和非理性,在這樣的背景下,民主制度確實面臨許多肉眼可見的挑戰。
但是杜威認為,李普曼提出了重要的問題,卻沒能提供恰當的解法。在杜威看來,李普曼設想中的“精英治國”最終會導向災難性的結果,因為當公民被變成純粹的看客,精英成為一群不接地氣且自利的決策者,民主就不可避免會退化成寡頭統治,所謂基于真實信息和理性判斷的統治也就不可能實現。
杜威強調,依賴精英并不是出路,要更多發揮民眾的作用。民眾并不是彼此孤立的原子,人們從來都是彼此聯結的。
事實上,當我們說個人的理解力和判斷力有限的時候,其實忽略了另一件事,那就是:如果人們的智慧可以彼此聯結起來,形成起來的合力其實能在很大程度上做到理解復雜世界、做出明智決定的。
《聚焦》
所以杜威提出,應該讓民眾成為更主動的角色,在民眾當中通過對話和交流,建立起廣泛的聯結,這才是真正的智慧來源。
而在這一過程中,媒體需要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那就是要提供自由開放的對話平臺,促進這種交流和聯結的發生。
媒體不應該是李普曼所言的領導者,不是自上而下的灌輸者、說教者,而應該是一個促進合作的系統,記者是為這樣的聯結去創造條件、提供服務的,而不是自以為聰明的精英。
在李普曼的理念中,民眾的角色是非常被動的,只需要等待接受精英處理好的信息。而在杜威的理念中,只有讓民眾真正地成為主動的參與者,而非被動的看客,民主制度才能健康地運轉起來。
總體而言,李普曼和杜威的根本分歧在于:李普曼在很大程度上放棄了民眾,而杜威則希望從民眾當中去尋找解法。
用“李杜辯論”來理解網絡輿論
在傳統媒體時代,媒體的基本運行模式還是“李普曼式”的,即由一小群媒體精英來采訪和寫作,然后單向地傳播給受眾。但是Web 2.0使得所有人都可以在互聯網發布內容,發聲和參與的門檻基本不存在了,這似乎為“杜威式”的理想提供了一種可能。
民眾通過互聯網的討論,的確能逐步形成一些共識,不僅是彼此之間不斷學習進步,這些輿論壓力也能推動一些更好的政策的出臺。比如說近幾年來,關于“反家暴”“防治性騷擾“方面的政策,就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互聯網上的輿論推動。
早期BBS年代,在天涯、凱迪、西祠胡同之類的論壇上,有非常多智慧的閃光以及有質量的交流,杜威的理論迸發出了它的生命力。
但如今再談起網絡輿論,可能很多人首先想到的便是一系列負面的詞匯:情緒化、非理性、容易煽動、容易被“帶節奏”,李普曼的“幽靈”似乎又重新出現在了網絡空間。
其實,“李杜辯論”給我們最大的啟發,就是從來沒有所謂的救世主,我們既不能指望民眾永遠明智,也不能期待精英一直正確。
在一個健康的生態系統當中,最重要的是,每種角色都能各司其職,雖然大家都有弱點和局限,但也都有能發揮作用的地方。
更具體一點說:我們同時需要“李普曼式”的精英和“杜威式”的民眾。“李普曼式”的精英會相對見多識廣,有著高于常人的理解能力和判斷能力。但更重要的是,他們能夠保持自己的獨立性,他們做出的判斷完全是出于自己的判斷,而不是受到任何機構或者個人的壓力。
在李普曼的設想中,精英們絕對不是和政府或者大企業打成一片、沆瀣一氣的。恰恰相反,精英需要在手握權勢的人做出錯誤的決策時,及時站起來表達不同意見。如果將自己的專業判斷置于權勢的影響之下,那么精英就會失去意義,這也絕不是李普曼理想中的樣子。
所以,我們需要那些有見識的精英“大V”,尤其需要他們保持真正的獨立性,為自己在網絡上發表的意見負責,而不是成為某些利益的代言人。
《鏡子森林》
而“杜威式”的民眾,是指作為個體,他們會犯錯誤。但當大家可以更好地對話、溝通,就會產生許多智慧。所以我們要設計更好的參與機制,讓更多高質量的對話可以發生,而不是讓垃圾內容充斥網絡,讓人們沒有興趣參與對話。
即便是在網絡輿論如此糟糕的當下,我們依然能從微博的帖子和評論區,能從一些播客節目和視頻節目當中,看到來自民眾的智慧,看到令人激動的對話和聯結,它們的質量和意義遠勝過一兩個媒體精英的說教。
如今的網絡輿論存在一些缺陷,精英不獨立、不負責,而民眾則缺乏聯結,缺乏發生有意義對話的場合和機制。
個體或許可以從身邊的小環境開始,嘗試進行杜威式的溝通交流,不管大環境如何吵鬧,自己先主動進行“明亮的對話”。另一方面,我們也可以選擇關注那些真正獨立和負責任的、李普曼式的精英。另外,我們也需要更好的社會環境來讓兩者更好地發揮優勢、揚長避短。
在如今的環境中,重提李普曼和杜威的辯論,是非常有意義的。我們在輿論生態系統中其實都是一邊消費內容,一邊轉發和擴散內容,很多人還會同時生產內容。
當我們對網絡輿論感到失望的時候,我們自己又都是網絡輿論的一部分,它不是一件我們能完全作壁上觀的事情,也不是一件我們能完全脫清干系的事情。
在改變的道路上,個人的力量雖然微小,但是就像杜威提醒我們的:人從來都是社會性的動物,當一些微小的力量形成聯結和共振,也就有了改變的可能。
本文摘選自看理想節目《讀懂新聞:無限人生書單第4季》第6講,作者:方可成。內容有調整,標題已作修改,原標題為 “沒有永遠明智的民眾,也沒有一直正確的精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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