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個人臉上紋滿文身，會發(fā)生什么樣的故事？

今年18歲的夏朝勇，嘗盡了紋身帶來的大起大伏。2006年，夏朝勇出生在一個充滿創(chuàng)傷的家庭，父親暴力成癮，生母則患有精神疾病。

9歲起，他逃離家庭，開始居無定所的流浪生活。為了生存，13歲時，他開始在臉上紋身，在網(wǎng)絡上獲得了大量的關注。

然而，流量轉瞬即逝。曾經(jīng)讓他掌握流量密碼的滿臉紋身，成了當下他最大的阻礙。他決心開始“洗白”自己。

今年10月份，我在成都見到了夏朝勇。

這是一張凌亂的臉。

額頭中心刺了一個綠色太陽，散發(fā)一圈紅色光芒。左臉是魔鬼般若，右臉鋪滿一片綠色的魚鱗，眼眶被涂成黑色。一圈形似牙齒的紅色圖案圍繞在嘴唇周邊，鼻子有一半是黑色的，腦袋上則寫著“不問江湖”四個大字。

這張臉，屬于14歲的夏朝勇。

再往下看，他的脖子后面刻著一個“義”字，側面有一個大大的“道”，中間則是一個歪歪扭扭的“命 ”字。

視角拉遠，少年的文身布滿全身。胸前壓著三面佛頭，腹部盤踞著一條龍，左肩膀處是曾經(jīng)戀人的頭像，背部是哪吒挑龍筋。腰側是醒目的四個大字“四川戰(zhàn)神”，這是少年給自己的封號。

2020年底，夏朝勇這張臉，曾在網(wǎng)絡上“一夜成名”，他被稱為“紋面男孩”。

然而，這張臉也成為他生活的枷鎖。當社交賬號被封后，依靠紋身流量生存的路，他漸漸走不通。在現(xiàn)實生活中，因滿臉紋身，他一直無法補辦丟失的身份證，成了“黑戶”；找工作屢屢碰壁，生活變得愈發(fā)艱難。

早期的夏朝勇 圖源網(wǎng)絡

2022年，夏朝勇決定清洗臉上的文身。這是個極為痛苦的過程，他形容道，“就像煙頭燙在皮膚上，火辣辣地疼。”

我在成都見到了夏朝勇。經(jīng)過幾次清洗，他的臉已白凈不少，只剩右臉上一片淡淡的鱗斑。他的右眼皮微微下垂，這是曾經(jīng)因紋身操作不當導致的眼部神經(jīng)損傷。

除此之外，他看上去像個再普通不過的少年：穿著黑色短袖和深色牛仔褲，見面時禮貌地打招呼，臉上帶著一絲靦腆的微笑。他個子不高，吃飯時胃口也小。

如今，他對文身已心生厭倦。他冷靜地指出：“社會有更好的選擇，誰會選擇一個全身滿是文身的人？”

那些曾為他帶來關注的“流量密碼”，如今成了他人生的最大阻礙。他想重啟人生，卻發(fā)現(xiàn)手中已無多少籌碼。

如今的夏朝勇 圖｜久期

仔細數(shù)數(shù)，少年全身有不下30個圖案。多數(shù)文身呈現(xiàn)著一種劣質、粗糙的質感。當我首次問起這些文身背后的故事時，夏朝勇打斷了我，不愿回憶那些紋身所承載的過往。

熟悉之后，他終于告訴我，身上99%的文身，他既不喜歡也沒什么特別意義，唯一一個有點意義的文身是腰間的“小丑”，一個電影反派角色。

電影里，小丑出生于一個單親家庭，母親患有精神疾病，小丑在童年時期常常被母親的伴侶虐待毆打。成長過程中，他不斷被社會邊緣化，在冷漠的城市中，小丑承受著各種冷眼、欺凌和忽視。

貧窮與痛苦，讓小丑逐漸陷入瘋狂，最終成為一個用暴力宣泄憤怒的殺手。

關于夏朝勇的故事，就從“小丑”講起。

那些有關家庭的幸福感，夏朝勇過早地失去了。

他的生母患有精神疾病，是個存在感稀薄的人。在他出生后不久，母親便被趕出家門。7歲那年，他唯一一次見到母親，但因年紀尚小，對她的模樣早已模糊不清。

3歲時，家人將他送入少林寺學武，他的家境窘迫，去少林寺不需支付費用。夏朝勇在少林寺待到6歲，回到四川樂山老家后，他發(fā)現(xiàn)父親已為他找了一個繼母。

他對童年最深的記憶，便是挨打。無論對錯，只因一點小事，父親便對他拳腳相加，打得他皮開肉綻，而繼母經(jīng)常在一旁“拱火”。

7歲時，有一晚，父親喝醉回家后，拿起菜刀架在了他脖子上。那一刻，他對恐懼的感受達到巔峰。

此后，夏朝勇逐漸陷入麻木，父親無論怎么打他，他都不會害怕。相反，他變得越來越叛逆和頑固，在學校頻頻惹事，打架、逃課成了日常。

有一次，父親破天荒地沒有打他，反而對他談了心，述說家庭的艱難。夏朝勇的心在那一刻柔軟了，暗下決心拼命讀書。

然而，好景不長，父親不分對錯的棍棒教育再次襲來，這讓他徹底失去了信心。他突然覺得，一切努力都豪無意義。

小時候的夏朝勇 圖源網(wǎng)絡

只有奶奶，是他生活里唯一的慰藉。

每次挨打，奶奶便將他藏到隔壁的出租屋里，塞一床被子，讓他在寒冷的夜晚有個歇腳之地。

上學時，他每天單程需步行10公里山路，家里沒有交通工具，山路陡峭，泥濘難行，是80多歲的奶奶陪他來回跋涉20多公里，翻山越嶺。

他記得，繼母在家時經(jīng)常會推搡、辱罵奶奶。夏朝勇那時怨恨他的后媽，“這個人心腸比較壞”，甚至萌生過想要報復她的念頭。講到這里，他搖了搖頭，他說后來想明白了，只能說是自己的不幸。

再次被父親毆打后，9歲半的夏朝勇想，該逃離這個家了。

那天，他們因一個漢字的發(fā)音爭執(zhí)不休，夏朝勇確信自己的發(fā)音是正確的，但父親堅持己見——他甚至不怎么識字，誤讀了那個字。

父親的脾氣爆發(fā)了，拳打腳踢之下，夏朝勇鼻血橫流，校服被鮮血染紅，“一把擰下去，全是血。”

他一夜未眠，次日清晨，借口去上學，帶上從家里拿到的一點錢，踏上了離家出走的路，決定去城市看看。

夏朝勇與他養(yǎng)的狗 圖｜久期

為什么要去城市？他解釋道，他心里“有一種向往的城市”——友好且熱情。

自此，他開始了漫長的流浪。一路從樂山徒步到成都，日子拮據(jù)難捱，過著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生活。

他在網(wǎng)吧幫忙清理垃圾，打掃鍵盤，掙些小錢填飽肚子，也去過理發(fā)店打工，老板罵他“傻”，干活時，他常被敲打后腦勺。

日子最困難時，他撿垃圾，睡網(wǎng)吧，在泔水桶里撈食物，“像個小乞丐。”

之后的兩年多，他一路步行、搭車，足跡遍布全國大大小小的城市，自稱“全中國80%的地方都走過”。但每個地方，他都無法久留——年紀太小，沒有一技之長，他始終無法找到一份穩(wěn)當?shù)墓ぷ鳌?/p>

在各個城市間漂泊，他心中的那個“向往的城市”始終未曾出現(xiàn)。大城市的盛氣凌人和不好相處，讓他感受到城市的冷酷和傲慢。“我的想法還是太過于激進了，現(xiàn)實不是那么美好。”

關于流浪時的很多細節(jié)，如今的夏朝勇并不愿詳述和回憶，“別人無法理解，只會當成笑話聽罷了。”

夏朝勇在喂流浪貓 圖｜久期

流浪過程中，最驚險的一次，是他在云南邊境遭遇綁架。

走在路上，兩個男人突然出現(xiàn)，把他塞進麻袋，丟入后備箱。趁綁匪抽煙休息時，他悄悄掙扎著從麻袋里鉆出。后備箱當時沒關，他奮力跳車，逃入玉米地。

夜晚黑黢黢的，他在玉米地里緩緩移動，挪動幾百米后才開始狂奔，直至跑到有人處。好心人報了警，他被送到昆明救助中心，之后被遣返回四川老家。

“剛回家的前幾天，家里人態(tài)度特別好，雖然沒過多久，就又恢復了原來的樣子。”這是夏朝勇的講述。

事實上，2017年，一則新聞在網(wǎng)上熱傳，“男孩叛逆離家出走，父母竟用繩系脖子吊在摩托車尾暴力帶回。”

新聞視頻截圖 圖源網(wǎng)絡

視頻中，一個小男孩和一對夫婦在拉扯，父母用繩子系住他的脖子，男孩哀嚎不止。最終男孩四肢被捆起來，吊綁在摩托車后，圍觀人群勸阻無果，中年男子騎車揚長而去。

新聞里那個男孩，正是夏朝勇。

夏朝勇不想面對這段回憶。如今，他也不愿多提父親的過錯，甚至還會為父親的暴力行為辯護，“每對父母都不一樣，各有各的愛。農(nóng)村有句話，棍棒底下出孝子。”

眼前的他，似乎諒解了父親曾經(jīng)所有的行徑，他將所有的原因歸根于是自己小時候太貪玩了。

然而，11歲的他，當時并未如此釋懷。那次回家不久后，他再度離開，而這一次，他走上了“小丑”黑化后的道路。

文身，成了夏朝勇對抗世界的武器。

在理發(fā)店打工時，他接觸到一位有文身的客人，瞬間被文身的張揚和個性吸引。他開始在自己身上刺下屬于他的符號。那時，他對文身的審美要求很簡單：身上有東西，讓人看著“挺嚇人”就行。

13歲那年，他流浪到成都的一家文身店做雜工，當時，他生活窘迫，吃一頓飽飯都難。店老板提出一個“建議”：在他的臉上紋身，以此吸引客人。

于是，魔鬼般若的圖案，被刺在了他的左臉。

潘多拉的魔盒被打開——此后的日子里，他的臉和身體上不斷出現(xiàn)新的圖案。超過二十位文身師，給彼時還未成年的夏朝勇身上留下了痕跡，他的身上沒有一塊干凈的皮膚。

夏朝勇洗掉了一只手的文身圖｜久期

2020年初，14歲的夏朝勇漂泊到上海，靠打游戲代練賺些零散收入，還做起了游戲直播。隨著直播曝光，他的文身引起了關注，粉絲漸漸積累到幾萬。

他開始有意在視頻里展示文身，逐漸形成了“紋面男孩”的固定形象，后來又得了個稱號：“四川戰(zhàn)神”。為了讓這個名字更響亮，他干脆把這四個字也紋在了身上。

他解釋“四川戰(zhàn)神”的由來——當時自己好打架，脾氣火爆，屬于“混混的那種人”。不過，那時他吸引到的多是“負面流量”，觀眾里幾乎全是罵他的人，收益寥寥無幾。

2020年年底，一位山東的文身師發(fā)現(xiàn)了他身上的“商機”。

對方聯(lián)系到夏朝勇，設計了個劇本，打算借機炒作一番。正為生計發(fā)愁的夏朝勇前往山東投靠這位文身師。

視頻中，他成了一個迷途少年，向文身師尋求幫助，后者則扮演一個幫助他回歸正軌的角色。一邊給他洗文身，一邊呼吁同行不要給未成年人紋身。

視頻迅速走紅，吸引了不少文身師和媒體的關注，一時間，夏朝勇成了網(wǎng)絡流量的中心。

當我向他提起這位山東文身師時，夏朝勇一臉厭惡，冷冷地說：“不想提他。”他告訴我，根本沒有真正在那里洗過文身。

文身圈內(nèi)的知名公眾號，曾記錄過這一事件。有人公開了山東文身師的聊天記錄——其中涉及對夏朝勇的操控利用和榨取價值，“指他破十萬”、“好養(yǎng)活，給他開個35塊錢的旅館”。

這一事件，讓夏朝勇領教了人心的復雜，但同時，也讓他嘗到了流量的甜頭。

“四川戰(zhàn)神” 圖｜久期

不久，他在短視頻平臺上的粉絲數(shù)迅速達到了137萬。他開始在網(wǎng)絡上帶貨，賣起遮瑕膏，終于賺到了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桶金”。

“半年前，我還是一個很窮的爛鬼，但是在半年后，我就瘋狂火起來了。”沒有人能想到，就在2020年1月份，他去網(wǎng)吧試工時，還被騙走了約定的30元工資。

面對“一夜成名”，14歲的夏朝勇感到前所未有的“爽”。

他興奮地回憶道：“我每天晚上都抱著鈔票睡，因為放在手機里沒有安全感。”微信實名不是他本人，他索性將微信里的錢都取出，整齊地鋪滿一米八的大床，擺了整整兩層。

他得意地拍了照片，發(fā)到朋友圈。有人不信，他就一個個打視頻證明，隨便抽出幾張鈔票放在燈光下驗證。“當時就是特別想裝。”他回憶那個虛榮的自己。

很快，他陷入平靜，感嘆自己當時實在太幼稚，“那一點點錢還要秀一下，真正的有錢人都很低調。”

夏朝勇打臺球圖｜久期

2021年，各大平臺的管控措施升級，因帶貨違規(guī)，他的賬號被封禁。

夏朝勇形容自己的網(wǎng)絡生涯，“來得快，結束得也快。”

他帶貨賺的錢早被他揮霍一空。與此同時，現(xiàn)實中，文身的“副作用”也開始顯現(xiàn)：他找不到工作；走在路上被人指指點點；面部識別系統(tǒng)總是識別失敗。那幾年，他做不了核酸，健康碼始終是黃碼。

更糟的是，他的身份證丟失了。滿臉的文身讓他無法補辦身份證，成了“黑戶”。無論是在網(wǎng)絡上，還是現(xiàn)實中，他屢屢碰壁。

不同于電影中擁有大批支持者、獨具反派魅力的“小丑”，夏朝勇開始意識到，自己真的活成了一個滑稽的小丑。

“你認不認識我？我是個大網(wǎng)紅。”

這是夏朝勇第一次見到海飛時說的話。海飛是文身清洗師，在文身行業(yè)已有16年，2020年開始專門清洗紋身。盡管接觸過形形色色的人，看到這個臉上布滿劣質紋身的少年，海飛還是感到震驚——夏朝勇渾身散發(fā)著負能量和戾氣。

2022年4月，經(jīng)朋友介紹，海飛認識了夏朝勇。起初，海飛對這個少年有些反感，夏朝勇的話真假難辨，他時常覺得”聊不下去”。

可就在夏朝勇狼吞虎咽吃餅干的瞬間，海飛心生惻隱。少年臉上的紋身和一身狠勁，更多是生活所迫，是他為生存而武裝的保護殼。

海飛決定免費清洗夏朝勇的紋身，也借此展示自己的清洗技術。他把清洗夏朝勇面部紋身的過程上傳平臺，收獲了不錯的流量。如今，海飛社交賬號播放量最高的視頻幾乎都和夏朝勇有關。

紋身清洗是細致而耗時的工作。沉積在真皮層的色素顆粒，不是輕易可以洗掉的，一次清洗的恢復期長達三個月，間隔三個月才能繼續(xù)清洗下一片。

剛認識那年，海飛曾幾度想放棄這個少年。恢復期內(nèi)，夏朝勇經(jīng)常不告而別，回來時身上又添了新的紋身，甚至有一次還利用海飛的清洗成果為別的洗紋身店做廣告。

最終，海飛選擇原諒他。“不能用普通環(huán)境下成長的孩子的標準來要求他。沒有父母的教育和兜底，他沒有是非觀，根本分不清對錯。”

海飛第一次見到夏朝勇 圖來自“東莞洗紋身師海飛”

夏朝勇坦言，最初他曾想過洗掉舊紋身換成更好看的圖案。如今，他已徹底厭倦了紋身，一根線都不想再紋了，“有紋身包裹著，做什么都不自在。”

他渴望“洗白”自己。

兩年過去了，隨著紋身的痕跡逐漸褪去，夏朝勇身上的戾氣和負能量似乎也在消散。海飛見證了夏朝勇的蛻變，他最常對夏朝勇說的一句話就是，要樹立正確的價值觀。

在夏朝勇心里，海飛不僅是貴人，更是恩人——他從海飛那里感受到了缺失的溫暖與關懷。

“你怨恨那些在你未成年時，給你紋身的人嗎？”

夏朝勇只是淡淡地回答：“其實還是自己要負責任，別人也沒逼著你去紋身，很多問題還是出在自己。”

海飛也曾問他是否考慮維權，向那些給未成年人紋身的紋身師追究責任。夏朝勇還是把一切歸因于自己，他不再怨恨任何人，無論是利用過他的紋身師，還是曾毆打過他的父親。

“怪別人沒用，總是把錯推到別人身上，改變的永遠都是別人。”他說，“我想改變一下自己。”

海飛視頻里的夏朝勇，洗紋身前后對比

這種變化或許也歸功于另一個人——女友小蕓。

小蕓是來自云南的彝族姑娘，和夏朝勇同歲。她中學輟學后來到廣東打工，偶然在網(wǎng)上看到夏朝勇清洗紋身的過程，自己也有了洗掉手上紋身的想法，于是私信咨詢。來來往往間，兩人漸漸熟識。

初識時，小蕓覺得夏朝勇“脾氣很暴躁，動不動就兇我。”而現(xiàn)在角色反轉，變成她在“兇”他。

在小蕓眼中，男友是個很好的人，她生病時，夏朝勇總是第一時間帶她去醫(yī)院，自己身體的病卻拖著不治。

前段時間，夏朝勇身體不適，在醫(yī)院檢查后發(fā)現(xiàn)身體有四五個結節(jié)，醫(yī)生建議手術，但他拿不出這筆錢。

由于沒錢治療，曾經(jīng)作息日夜顛倒的他，出于健康考慮，決定調整作息。如今，他每天晚上8點睡覺，早上6點起床。

夏朝勇坦言，女友治愈了他。在他找不到工作的日子里，是小蕓在烤肉店打工，撐起兩人的生活。最近小蕓也失業(yè)了，夏朝勇靠著給人剪輯短視頻、游戲代打等不穩(wěn)定的工作，維持生計。

與女友在一起時，夏朝勇有著最放松的一面：總是“神經(jīng)兮兮”的傻笑，和女友不停打鬧，流露出18歲少年該有的模樣。

夏朝勇展示手機里女友和貓的照片 圖｜久期

“小丑”的故事沒有絕對性。很難定義18歲的夏朝勇究竟是哪一種人。

因為缺乏正常的社會化，又承受了太多超過年齡的經(jīng)歷，這個男孩有著難以捉摸的復雜性。

他敏感多疑，在聊天過程中，常常露出防備的姿態(tài)，過去有太多人曾利用過他，這讓他不再輕易相信任何人。

偶爾，他也會浮夸地談起自己認識的“厲害人物”，試圖掩蓋經(jīng)濟上的窘迫。但生活細節(jié)卻不經(jīng)意間暴露了他的拮據(jù)。一天晚上，他想吃面包，小蕓花13元買了3個面包回來，他連連抱怨：“你要把我搞破產(chǎn)啊。”

他對負面的社會新聞，耿耿于懷。大聲斥責那些暴力犯罪的行為“太變態(tài)了”。即便囊中羞澀，他每個月還是堅持給貧困山區(qū)的孩子捐幾塊錢。

他的善良在細微處透露出一點點笨拙，讓人意外動容。

夏朝勇和女朋友 圖｜久期

當下，他還有“想紅”的野心。

曾經(jīng)因封號，他一度對網(wǎng)絡心灰意冷。在紅星新聞報道中，他提到要在18歲生日之后徹底退網(wǎng)。但如今，生日已過去半年，他卻又開始在網(wǎng)絡上活躍起來。

夏朝勇解釋道，今年8月他進工廠打螺絲。由于工廠生活太無聊，他下班后隨機開了一場直播，沒想到竟吸引了2萬觀眾，大家都好奇他如今的生活。

僥幸心理作祟，他突然覺得自己或許還能在網(wǎng)絡上再拼一次。

當我和海飛通話時，海飛也直截了當?shù)刂赋觯八€有想當網(wǎng)紅的想法。為什么臉上的紋身留了一點點沒洗掉？因為他還想試試網(wǎng)絡這條路。”

不同的是，這一次，夏朝勇選擇在網(wǎng)絡上傳遞“正能量”，呼吁未成年人不要紋身。對于臉上的最后一片紋身，他打算明年開年再徹底清洗干凈。

與此同時，他還是有點迷茫。他發(fā)現(xiàn)觀眾更喜歡看他曾經(jīng)那個“二流子”的形象，喜歡在直播間對他冷嘲熱諷。但他下定決心，無論成敗，先在網(wǎng)絡上留下一個正面的形象，樹立正確的價值觀。

他的決心背后，還源于一次來自親戚的嘲諷。前段時間，他參加表哥的婚禮，親戚們一直議論他，嘲笑他是個“過氣的負面網(wǎng)紅”。那種難堪的滋味，讓他渴望在家人面前挽回形象。

夏朝勇還未清洗干凈的半邊臉 圖｜久期

到底為什么，夏朝勇如此執(zhí)著于網(wǎng)絡？

他沉默片刻，吐露了心里話。網(wǎng)絡，讓他在人生中，第一次吃上了一頓飽飯。

小學輟學，無一技之長，沒有家庭托底，帶著滿身紋身，他很難找到一份正常的工作，只能暫時寄希望于網(wǎng)絡。交談間，也能看出他對網(wǎng)絡的倦意。

他渴望有一個溫馨的家庭，以后他成為父親絕不會打孩子，要對她特別好，他希望生個女兒；他常常夢到校園里的美好生活；走在路上，看到母親帶著孩子玩耍，他會感到羨慕和心酸。

他還表示喜歡記者這份工作，因為可以傾聽別人的故事。若是他自己成為記者，絕不會去采訪像他這樣的人，“太厄運了”，他說。他更想去西北，采訪那里的普通老人，過著沒有太大起伏的日子——他向往那樣的平凡。

走在路上，我問他是否還喜歡電影里“小丑”這個角色。

他給出了答案。“后來我見過比我更苦的人，覺得自己小時候太不懂事了。未來還有很多路要走，很多事情要經(jīng)歷，很多磨難還沒來。”他頓了頓，“怎么說呢，我要迎接一種新的生活，一個新的開始。”

“我要改變命運，而不是像小丑那樣淪落于命運。”他說。

夏朝勇和女友的存錢罐，他在背部寫下“家財萬貫” 圖｜久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