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載深圳繁華,伴無數時代風云,亦藏無盡小人物的歌哭與悲歡。
我姑姑舅舅那代打工人的深圳記憶里,有邊防證,暫住證,治安聯防隊,飛車黨,荔枝公園,關內關外。待我循親人腳步抵達深圳時,他們口中諸多悚人詞句,似乎已然消泯。
彼時連關內關外都即將混沌不清,唯剩紅的與綠的,在各個破落關口涇渭分明互不通行,仿佛前清遺老,妄圖用一己固執,證明那慘烈往事曾存在過。
但并非我們這代打工人沒有自己的記憶,搶票,豬腳飯,城中村,親嘴樓,二房東,裁員……是這座一線都市給后來者的見面禮。城中村,無疑是所有禮物中,最令人欲說還休的一個。
上沙村是我住的第二個城中村,這是一個隱藏在深圳中心的擁擠城中村,不算大,但五光十色。我能來這里,是為了追隨前女友。此前,我落腳與漂蕩的軌跡,一直徘徊在更適于窮人生長的關外,確切地說,從未超出寶安西鄉。
那個傍晚,我將自己零散幾件行李,用一只紅色塑料桶裝著,從395從寶安提到上沙。一路心潮澎湃,想我何德何能,竟然有幸住進關內,深圳最核心的區域。福田啊福田,我來了!
當然,更多的激動,是因為前女友。所以當她帶著我鉆進隱蔽的巷口,躲過頭頂內衣襪子不時飄落的不明液體,爬上黑乎乎看不出任何水泥印記的樓梯,來到四樓白天也必須開燈的狹小房間,我并無絲毫失望之感。
彼時華燈初上,與上沙村隔著濱河大道相望的,是深圳最繁華所在。譬如豐盛町地下商場的喧鬧,譬如招商大廈高聳入云的氣勢,譬如深南大道上人如流水車如龍。
然而它們于我,不過是城市遙遠的假面,遠不如上沙村幽暗巷口的人間煙火色,令我動容。
記得我們牽手剛進巷口,樓與樓之間的暗處,突然閃出幾名衣著奔放的女子來,她們朝我們嘻嘻笑著,喊“靚仔!靚仔!過來嘛!”
這般駭人陣仗,我在西安上學那幾年,在“老伙計”(勞動路,火車站,吉祥村簡稱)見過類似的。街頭巷尾時有衣著打扮異于常人的女子,對過往行人小聲喊著:“小伙,來來,姨跟你社個話。”或者追在背后神秘兮兮地說:“娃,來先,姨這電褥子嘹滴很。”
西安天冷,那些女子不會穿得這般少。且多是單打獨斗,不似深圳城中村,方寸狹小的巷口,竟能同時涌出五六個“嘻嘻”笑著的女子。
昏暗曖昧的燈光里,彼此看不清面目,肌膚愈顯白得驚心動魄,我著實被嚇得不輕,拉著前女友落荒而逃。倉皇逃至房間,女友卻興致未減,怪怪地笑著問我:“咋樣?咋樣?刺激不?身材好看不?”
我慌慌搖頭:“她們這,咋這么多……太嚇人了,沒敢仔細看……”女友目光炯炯:“嗯?你還想仔細看?老實說!”
我徹底六神無主,心亂如污跡斑駁的墻角飛速游走的蟑螂,只得把頭搖得勝過臺風里的大王椰,以此證明清白。而恰在那時房門卻“砰砰”響了兩聲,我驚得彈跳起來。女友示意我不必驚慌,說是二房東在催促交錢。
此后的日子,隨著我對這位舉止詭異的二房東的熟悉,也漸漸適應了他這種前無古人的催租方式。
二房東獨自一人,住在一樓狹窄黑暗的樓梯間,衣服始終是灰棕這類暗淡顏色,一雙不知是皮質還是布質的黑鞋,鞋跟從未拉起過,已在經年踩踏下與鞋底融為一體。城中村本就陽光稀缺,親嘴樓一樓更是永世與太陽無緣,二房東終日縮在樓梯間,渾身散發著莫名的陰冷沉郁之氣。
他從不與任何人說話,卻清清楚楚記得每個租客的交租日期。他會很準確地把握時間,在我們下班剛回來時,在門外砰砰敲兩下,然后頭也不回地消失在樓道里。這時自覺的租客就該開門下去交租,如果不能如此自覺,會在兩個小時后,再收到“砰砰砰”三聲大力敲門。
至于兩次敲門后仍未自覺會發生什么,我直到搬離上沙村都沒敢領教,只因二房東大晚上突如其來的暴力敲門聲,著實令人心驚。
前女友只在我們入住那天交過一次租,便打死也不愿再去二房東那狹小的樓梯間。第二次由我前往,亦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心理陰影。
那樓梯間狹小且潮濕低矮,我們站立其間都不得低頭。床板為了節省空間,窄到了極限,即使如此,二房東坐在床板上,膝蓋仍舊頂著放在門旁的桌子。床板另一頭的地上,雜亂擺放著油糊糊的煤氣罐和灶頭鍋碗。
在這氣味潮濕復雜的狹小地方,我之所以把視線停留在房內為數不多的物品上,是因為我的視線實在無處安放。
二房東的樓梯間里,此時正充斥著原始而野性的叫喊,如若不是在外能將房內景象盡收眼底,誰都不可能在這聲音里走進來。那些聲音并非來自真人,而是床頭那臺破電腦連著的音響發出。顏色失真的顯示器上,亦是全屏充斥著配合那聲音的違禁畫面。
來交租的有男有女,二房東視若無人,既不把電腦聲音調小,亦不將顯示器畫面關掉。他面無表情地指示我們將房租放入桌子抽屜,面無表情地遞過收據,我們幾個男男女女亦在強忍的面無表情中,迅速而沉默地完成交租儀式。其間有沒有其他人瞄過顯示器,我不得而知,我自己是沒忍住偷瞥一眼。畫質還不算差,沒有打碼。
回房間路上,我在黑乎乎的樓梯臺階上,陷入黑乎乎的沉思。二房東怎能如此奔放?當眾播放這種電影,他的房間可是對著城中村主干道,聲音還開得如此之大。來來往往的人,聽了是作何感想?
我忽然想起夜色曖昧里,那些衣著奔放的女子,她們是否聽見了二房東的聲響?二房東走過時,她們是否也輕呼“靚仔,來嘛”?很多問題糾纏,令我思緒如上沙村錯綜復雜的巷道。我想了很遠很遠,卻不得要領。魯迅先生說過,中國人的思想唯有此時十分躍進,我不能免俗地齷齪。
歲月是偉大的神偷,不動聲色,偷走了我初到時的激情與熱烈,我的好奇心,亦如親嘴樓窗口飄蕩的各類衣服,濕漉漉地在風中褪色。漸漸地,我已能對上沙村夜色中的一切熟視無睹,二房東的敲門聲與電影也不再令我心有波瀾。而我與女友的分歧與爭吵,亦在與日俱增。
再次因買房問題大吵一架后,她成了我的前女友。目送她走出上沙村口,是一個清晨。那時我才發現,上沙村的道路并不是直的,因為她走不到五十米,我的視線便被突出的親嘴樓擋住。她倔強地沒有回頭,我倔強地沒有去追。
但她又并沒有真的走出我的視線,我看著她走過我們常去的那家東北餃子館,我看見她經過我們經常逛的歲寶百貨。我看見我們一起站在歲寶百貨前面,看上沙村天橋。我們一致認為,那是深圳最漂亮的天橋,綠色的葦葉造型的設計,一圈一圈纏繞橋身。遠遠望去,天橋猶如某種鳥類在樹葉上編織的巢。
我們,終究未能在這里編織起自己的夢與巢。
臉上仿佛有淚,我固執地認為那依舊是頭頂密密麻麻的衣物飄落的不明液體。
沒有衣著奔放女子的巷口,骯臟不堪。沒有二房東電影聲光的樓梯間,如同廢棄的墓穴。上沙村的早上,真是無一處可看。
那個看似與世無爭的二房東,也在一周之后給我重重一擊,讓我從此對活色生香的上沙村,再也沒了一絲留戀。
我提前找二房東談退房的事,他正全神貫注盯著顯示器,臉上似笑非笑。聲音與畫面大同小異,但電影似乎已經更新。我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聽見我說話,只是對著顯示屏說了一句:“條子拿來。”
我在房間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找到條子,房子押金我決定用接下來兩個月房租抵,但煤氣罐和灶頭的押金,二房東卻無論如何都不給我。我要帶走煤氣罐和灶頭,他惡狠狠地站在門口,讓我放下。
我早已無力爭吵,接下來兩個月也再無住的欲望,遂傷心離開了這傷心之地。我把煤氣罐丟在他樓梯間外,祝他看毛片看死在里面,他竟然破口大罵跳出來要打我,我想奔跑,兩腿無力。
前女友離開后,我在房間躺了三天。燈也懶得開,在原本無白天黑夜之分的昏暗里,我更是肆無忌憚地模糊了時間。
床頭的凳子上有一包掛面,是前女友從家里帶來的。純手工制作,用舊報紙攔腰束著。面細如發絲,百煮不爛,入口如絲如棉,令人不舍下咽。
在美食荒漠的深圳,這掛面我倆曾無比珍貴。前女友教我,煮面水要燒開,一滾之后放入菠菜,再滾之后倒入提前炒好煮熟的土豆。那人間至味,我今生再無機會享用了。
珍貴的掛面裝在歲寶百貨的食品袋里,早已成了蟑螂的天堂。無數黑小的東西,在掛面,報紙及塑料袋之間奔逐,摩擦出急促的窸窣聲。
如深圳夜雨,沙沙,刷刷。說不出來冷暖,只鉆心,蝕骨,穿透力極強。
它們透過上沙村黑乎乎的親嘴樓,穿過葦葉造型的天橋,越過泰然七路,鉆進豐盛町地下商場,跨過深南大道,飄進十年后龍城廣場,這秋雨綿綿的黃昏。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