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詩壇---天才崔顥（叁）

念此翻覆復何道，

百年盛衰誰能保。

01

深宮嬌娥無疑是三千年封建文學史上最活潑靚麗的一道風景線。

她們仿似華麗宮殿藻壁上璀璨的繁星，隊伍龐大但又面目模糊；又仿似馥麗御花園里墻角的那一捧夕顏，容顏靚麗但稍縱即逝；她們身嬌肉貴但人命輕賤，在這世界上最華麗的牢籠里，做著最繚亂的青春白日夢。

02

傷逝宮情的歌謠從三千年前就開始了。

公元前779年，西周第十二任君主周幽王姬宮湦出兵攻打褒國，褒國不敵，獻出第一美女褒姒乞降。周幽王對這位高冷的美女（就是著名橋段烽火戲諸侯的那位女主）一見傾心，寵愛有加。在褒姒為他生了一個兒子以后，周幽王毅然決然地廢掉了申后和太子姬宜臼，立褒姒為后其子姬伯服為太子，從而引發了一段滅國慘禍。

據太史公記載，公元前771年，申后的老父親申候不滿女兒和外孫無辜被廢，遂聯合了繒國和犬戎攻打西周。周幽王再一次點燃烽火召集諸侯勤王，由于之前為了博褒姒一笑，諸侯王們多次被烽火戲耍，以為這一次又是玩樂便沒有前來救援，西周因而滅亡。

太史公他老人家為了讓上位者謹記紅顏禍國的教訓，也真是頗費一番心血。不光將情節編撰得蕩氣回腸，還時不時地讓各路美女出鏡，上演一出又一出一笑傾國的大戲。實際上，據清華大學整理的戰國竹簡記載，西周滅亡的真實歷史其實是周幽王主動進攻申國，奈何西周禁衛六軍實力不濟，最終反被申候滅國。

在這一出歷史大戲中，美女褒姒被太史公演繹成了一代禍國妖妃，而另一位政治斗爭的犧牲品——申后，卻憑借一首歌謠，賺飽了后人同情的眼淚。

《小雅-白華》

白華菅兮，白茅束兮。之子之遠，俾我獨兮。

英英白云，露彼菅茅。天步艱難，之子不猶。

滮池北流，浸彼稻田。嘯歌傷懷，念彼碩人。

樵彼桑薪，卬烘于煁。維彼碩人，實勞我心。

鼓鐘于宮，聲聞于外。念子懆懆，視我邁邁。

有鹙在梁，有鶴在林。維彼碩人，實勞我心。

鴛鴦在梁，戢其左翼。之子無良，二三其德。

有扁斯石，履之卑兮。之子之遠，俾我疧兮。

在《詩經-小雅》這首疑似為申后所作的歌謠中，被丈夫遺棄的良人一詠三嘆，借著菅茅、桑薪、鶴鹙、鴛鴦等大自然中的物事大肆比興，將心中苦痛一口氣宣泄了干凈，可謂是宮怨詩的濫觴之作。

03

又700年，一代才女班婕妤為漢成帝新寵趙飛燕所譖，自請退居長信宮侍奉皇太后，心情悲苦，作《怨歌行》自傷。

“常恐秋節至，涼飆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在詩中，她自比團扇，怨深文綺，將一腔怨情寫得抑揚頓挫而又深婉哀郁，可以說是中國文學史真正意義上的宮怨詩。“團扇”也作為宮怨詩的傳統意象，被后世詩人反復引用。

自此之后，宮怨詩的創作歷魏晉南北朝、隋唐五代、宋元明清，一直相沿不衰，但真正將宮怨詩的創作推至頂峰的，卻是唐代。

李白的《長門怨》《玉階怨》，王昌齡的《長信怨》，李益的《宮怨》，劉方平的《春怨》，馬戴的《雀臺怨》，元稹的《行宮》，張祜的《宮詞》，杜牧的《秋夕》，當然，還有白居易的巍巍大作《長恨歌》。王昭君、陳阿嬌、班婕妤，團扇，圓月，還有象征意味濃郁的長信宮……大唐詩人們翻陳出新、奪胎換骨，在他們的筆下，每一處深宮都有唱不完的相思離歌，每一方玉階都有洗不盡的斑斑血淚。

04

私卻以為，在大唐詩人們織就的這方纏綿悱惻的宮怨瑰圖里，崔顥的一首《邯鄲宮人怨》最不應該被遺忘。

《邯鄲宮人怨》

邯鄲陌上三月春，暮行逢見一婦人。

自言鄉里本燕趙，少小隨家西入秦。

母兄憐愛無儔侶，五歲名為阿嬌女。

七歲豐茸好顏色，八歲黠惠能言語。

十三兄弟教詩書，十五青樓學歌舞。

我家青樓臨道傍，紗窗綺幔暗聞香。

日暮笙歌君駐馬，春日妝梳妾斷腸。

不用城南使君婿，本求三十侍中郎。

何知漢帝好容色，玉輦攜登歸建章。

建章宮殿不知數，萬戶千門深且長。

百堵涂椒接青瑣，九華閣道連洞房。

水晶簾箔云母扇，琉璃窗牖玳瑁床。

歲歲年年奉歡宴，嬌貴榮華誰不羨。

恩情莫比陳皇后，寵愛全勝趙飛燕。

瑤房侍寢世莫知，金屋更衣人不見。

誰言一朝復一日，君王棄世市朝變。

宮車出葬茂陵田，賤妾獨留長信殿。

一朝太子升至尊，宮中人事如掌翻。

同時侍女見讒毀，后來新人莫敢言。

兄弟印綬皆被奪，昔年賞賜不復存。

一旦放歸舊鄉里，乘車垂淚還入門。

父母憫我曾富貴，嫁與西舍金王孫。

念此翻覆復何道，百年盛衰誰能保。

憶昨尚如春日花，悲今已作秋時草。

少年去去莫停鞭，人生萬事由上天。

非我今日獨如此，古今歇薄皆共然。

盛世三月里，浪蕩不羈的崔大公子在青春里出走。于行跡深深的邯鄲古道，相逢了白發宮娥的一生。他至情至性，用質樸天然的364個字，發出了一聲遲到千年的悠長喟嘆。

05

《邯鄲宮人怨》是崔顥最長的一首詩。

首段自“邯鄲陌上三月春”至“十五青樓學歌舞”共10句，追模《孔雀東南飛》之手法，牽引出邯鄲宮女的家庭背景和幸福爛漫的少女時光。

次段共計20句，從“我家青樓臨道旁”鋪敘開來：被父母兄長嬌寵著長大的清麗少女，還未來得及細想“不慕無價寶，但求有情郎”之青春憧憬，便因姝麗姿色進了富貴牢籠。接下來，崔顥用了全詩最為鋪排藻綺的12句，描繪了一場頗有些模式化的深宮承寵。百堵椒房，水晶簾箔，琉璃窗牖，玳瑁眠床……深宮的富貴從來都沒有上限，也是邯鄲宮女至死都無法忘懷的綺夢。

然而，當我們還在唇齒間回味這一場令人稱羨的人生際遇之時，詩人卻果斷宕開一筆，用一句“誰言一朝復一日”輕輕翻開了年輕宮娥新的人生篇章。老皇帝突然辭世，金鑾殿的一場人事更迭讓富貴瞬間消融。下人們拜高踩底，父兄的爵位被收回，昔日的榮光不再，邯鄲女最終被放歸故里。

“念此翻覆復何道，百年盛衰誰能保。憶昨尚如春日花，悲今已作秋時草。少年去去莫停鞭，人生萬事由上天。非我今日獨如此，古今歇薄皆共然”，所有的鋪墊最終想說的無非就是一句：人生無常，富貴如云。

或許，他也是用皮里陽秋的史家筆法，背刺開天年間那一場驚世駭俗的不倫之戀。

06

人生跌宕，但詩語質樸。這首詩除了入宮后鋪敘的四聯偶句，其余三部分都是在直陳情事，不求藻綺。那種冷靜自持的上帝視角，倒是很有《孔雀東南飛》時代漢樂府的冷峻風格。

明朝胡應麟說：“崔顥《邯鄲宮人怨》敘事幾四百言，李、杜外盛唐歌行無贍于此，而情致委婉，真切如見。后來《連昌》《長恨》皆為兆端。”

除了上一首《邯鄲宮人怨》，崔顥另有一首宮怨題材詩《行路難》，整體不如上一首圓熟，但在謀篇布局上則更為精心。一明一暗兩條詩線交織而前，以被遺棄者的嘆息告訴那些“熱宮”里的得寵者，將來也會與長信宮人一般，必定也會遭到遺棄。

《行路難》

君不見，建章宮中金明枝，萬萬長條拂地垂。

二月三月花如霰，九重幽深君不見。

艷彩朝含四寶宮，香風旦入朝云殿。

漢家宮女春未闌，愛此芳香朝暮看。

看來看去心不忘，攀折將安鏡臺上。

雙雙素手剪不成，兩兩紅妝笑相向。

建章昨夜起春風，一花飛落長信宮。

長信麗人見花泣，憶此珍樹何嗟及。

我昔初在昭陽時，朝攀暮折登玉墀。

只言歲歲長相對，不悟今朝遙相思。

這一首詩相較《邯鄲宮人怨》而言，范型意味更濃郁一些，因而不如上一首動人心致，卻也更能反襯《邯鄲宮人怨》一詩的價值。

07

要知道，千百年來，還沒有一個詩人如此具體、如此細膩又如此深入地為我們還原一個宮娥的一生，也從來沒有一個詩人如此大膽又如此純粹地將舞臺交給一個卑微的宮妃。

從此以后，從“輕羅小扇撲流螢”的青春嬌俏到“閑坐說玄宗”的白發蒼蒼；從“故國三千里”的無盡相思，到“臥聽南宮清漏長”的無邊寂寞；從“曉鶯啼送滿宮愁”的惆悵，到“得寵憂移失寵愁”的彷徨；那些被華麗深宮無情吞噬的愛與哀愁，都被我們一一看見。

僅就這一點而言，崔顥就很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