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會負暄之樂

黎荔

今天太陽實在是好，好得令人擔心，怕它一會兒就要掉過頭去。洗了被單，洗了被套，洗了頭，洗了牛仔褲。曬了棉被，曬了枕頭，曬了鞋子，連雨傘也撐開來在走廊上曬了。最后，把自己也放在一把藤椅上，將身體完全浸泡在金色陽光中也曬一曬。

想起古人將這叫做“負暄”。白居易《負冬日》詩云：“杲杲冬日出，照我屋南隅。負暄閉目坐，和氣生肌膚。初似飲醇醪，又如蟄者蘇。外融百骸暢，中適一念無。曠然忘所在，心與虛空俱。”所謂負暄，也叫負日、負曝，就是曬太陽。尤其在冬天陽光晴好的日子，首選正午11-13點，冬天陽氣最旺的高光時刻，次選下午1點到3點，這兩段時間的太陽溫煦又暖熱，麻酥酥的，這樣暖而不寒不燥的太陽，曬頭也不會暈，任何體質都適合。陽光充足的日子曬曬太陽，身體堅冰融化，氣血開始充盈，不僅身體暖了，心情也跟著一起舒展開來。

古人認為負暄不僅是冬日的樂趣，而且補養效果甚佳。中醫講“冬陽一寸值千金”，曬太陽可以補陽氣，人活一口氣，活的就是陽氣。陽氣足的人，心凈，情緒少，氣血和暢，心念善良，福氣長駐。當十一月的太陽曬得黃黃的，誰說這世界不是黃金？金黃的冬陽投下來，曬著萬物的心事。太陽循著光的來路，把光亮亮的見聞、暖洋洋的希望，告知所有愿意迎接它的人。

今日天氣真的很好，我靠著椅背微微揚起頭，讓陽光曬在臉上，一股暖洋洋的倦意襲上心頭。冬天曬曬太陽，真是五臟六腑都會暖。臉上有輕微的癢癢的感覺，帶著陽光的味道，溫暖柔和。冬日的太陽不炫目不毒辣，只有舒服的暖氣，在這樣的日頭下曬著曬著，慢慢地讓肌膚好像喝了一壺日光酒般昏然欲睡。安靜地在冬陽下，坐了很久很久，陽光曬著我，把我融成一團光，像在母親膝上睡著，和萬物模糊了界線。能感覺到眉目間點亮的光芒，感覺到渾身嘩然暢行的光合作用，感覺到在人間好好活著的耐心與希望。生命不就是讓自己像一株巨大的向日葵一樣，遵循生命的本能，安守自己獨特的秩序感嗎？白天抬頭曬日光，晚上月光下安睡，保持著對生活的激情和好奇，活得痛痛快快，自由自在。再顛簸的生活，也要閃亮地過。

人類對太陽總是懷著一種天然的熱情，我們喜愛它、歌頌它，渴望全力地擁抱它，這像是一種無師自通的情緒。想起我當年去麗江古城時，正是在冬日，曬太陽是麗江蔓延整個冬天的儀式感，每一個來到古城里的游人都會不自覺加入到“追光者”行列。冬天的麗江古城，時間流淌得更加緩慢。淡淡的云絮漫不經心飄在瓦藍天空，似乎一不留神就會被風吹跑了。抬頭望向古城、寺廟、遠山、河流上空那一望無際的透明藍天，那是麗江古城的藍天，在連綿的雪山之上，無垠、坦蕩、蒼茫，好像有一縷歌聲從高山之巔上傳來。一群群古城人聚在屋外曬太陽，無論你形容他們百無聊賴也好，憨頭憨腦也罷，他們毫不理會外在的評價，重要的是你別擋住他的太陽。所有負暄的人們，他們靠著墻根，兩頰曬出紅暈，瞇著眼睛，對著天空，將時間大段大段毫不吝嗇地打發過去。畢竟，在古城的冬天里認認真真烤太陽才是正經事。面對著這輪懸空的太陽，好像整個古城人民一起進入了冥想。

寫到這里，腦海里浮現網上看到的一句詩:“每一條憂傷的魚/都有一條頹廢的尾巴/每一只孤單的襪子/都曬不到太陽。”真的，人得借助一點什么來拓寬精神的邊界。邊界寬了，才談得上敞開胸懷，接納，包容……當陽光強烈，光線明亮，時間被曬得發燙，舒展在陽光下的人，心才是開放的，不頹廢的。沒有酣暢淋漓地曬過太陽，沒有在溫暖的臺燈下靜心看一本書，整個人的狀態會日漸浮躁。寧愿讓大腦在陽光下放空，也不要讓大腦被一些混亂而無意義的東西所充塞，它們來自手機，來自各路消息，來自每一個陰暗潮濕角落里的雜念橫生和糾纏內耗。

冬天了，什么都不要背負，只背負“太陽”。在傾瀉的陽光里奔跑，背對著太陽走走，坐坐，曬曬，享一享負暄之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