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周刊》上海站負責人、「海派空間」主編:張雅歌
再識虢國夫人
文/姜一鳴
《虢國夫人游春圖》是我國唐代著名宮廷畫家張萱的一幅經典名畫,現在我們看到的是宋代的摹本。二戰后,這幅深藏皇宮的歷史名畫終于回到了人民的手中。
這幅唐代名畫蘊含的歷史文化信息豐富,可以說超過任何一幅歷史名畫,是中華文化遺產中最重要的瑰寶,故我稱其為中國第一名畫。但由于專家解讀錯誤,使該名畫的偉大意義幾乎蕩然無存。其中的重要原因就是對畫中究竟哪位是虢國夫人指認錯了。
專家楊仁愷、徐邦達、傅抱石等先生認為“前三騎為導騎,第一人是‘中年太監’,中間的紅裙女是虢國夫人”。(第5人)這一“權威結論”在中國美術史上持續了半個多世紀。在本世紀之初我因為在大學教學,才有機會認真研究并臨摹了這幅名畫,發現專家指認的虢國夫人可能不準確,于是進行了深入的研究。
圖一唐·張萱《虢國夫人游春圖》(宋摹本)
(一)看“馬”識人
唐代由于受游牧民族的影響深遠,“馬”在國防及人們生活中的地位十分重要,更是身份和地位的重要標志。圖中八匹馬,第一、四、五、七馬的胸前有“踢胸”(紅纓)且馬肚兩旁的“障泥”比較長,這表示是“主人”的座駕。其余四匹馬則沒有如此裝飾,這樣首先就把“主人”和“下人”區別開了,這“第一人”為“太監”的說法顯然難以成立。
在這四匹“主人”的馬中竟有二匹“三花馬”,(第一、七)這一信息可太重要了,因為“三花馬”是皇帝御馬的獨有標志。很多研究者所以犯錯誤就是對“三花馬”的意義認識不清,將“三花馬”和“五花馬”混為一談,認為“三花馬”只是“貴游標志”,甚至文物專家沈從文先生也認為“騎三花馬并不代表騎者身份”。造成這樣的認知錯誤主要有二個原因:首先是將“三花馬”和“五花馬”相提并論,實際上兩者沒有任何關系。這里的“五”在古代并不作數字來理解,就像現在人們常說的“五花肉”、“五花大綁”中的“五”不能作數字來理解一樣,主要是互相交錯的意思。
唐代的“五花馬”是指一種布滿白色斑點的灰色馬,又稱“連錢馬”,《虢圖》中的第二匹馬就是“五花馬”。其次是將“安史之亂”之前和之后的情況搞混了,“安史之亂”以后,因為對“胡化”的反思,“三花馬”的制度被皇家廢棄,一些有實力的“節度使”就以“三花馬”為炫耀。而在“安史之亂”以前,“三花馬”就是皇帝御馬的獨有標志。這有大量的文字和實物為證。如唐太宗的“昭陵六駿”就全部是“三花馬”。
圖二 《昭陵六駿》全部為“三花馬”此為其中之一。
圖三 唐高宗和武則天合葬的乾陵前的儀仗馬也是“三花馬”。
圖四 唐·《明皇幸蜀圖》(局部)
唐·《明皇幸蜀圖》中的唐玄宗也是騎一匹“三花馬”,所以,能騎“三花馬”的絕非等閑之輩。后面一匹“三花馬”上是一個面帶皺紋的中老年婦人,懷前擁抱一小女孩。虢國夫人美艷照人,也不可能自己帶小孩,且婦人的服裝和馬的裝飾也并不豪華,故可以排除。第一匹“三花馬”高大健碩,裝飾豪華,位置突出,顯然應該是主角的座駕,但為什么是一個男裝人物呢?這里就需要了解一下虢國夫人究竟是怎樣一個人物。
(二)虢國夫人有官員身份
原來虢國夫人是楊貴妃的三姐,也是一個年輕而風流的寡婦,和唐玄宗、楊國忠也都有曖昧關系。在《新、舊唐書》中都有虢國夫人和楊國忠頻繁上朝的記錄,“或三更上朝,或五更待漏”,而其它二位國夫人則沒有這樣的上朝記錄。故分析虢國夫人應該有官員的身份,虢國夫人穿的是“標準官服”,也就是 “男裝”。老百姓也感到很新奇,就送給虢國夫人一個綽號叫“雄狐”。就是指穿著男裝的“狐貍精”。(見《新唐書》)
而她的當官的同僚們也有諂媚的“雅號”相贈,曰“洞天圣酒將軍”。這“雄狐”和“將軍”所指都與 “男裝”形象有關。唐代是有“女穿男裝”的風靡盛況,但虢國夫人穿的是“標準官服”,和當時追求時髦的風尚并不一樣。
另外歷史上還有一幅張萱畫的《貴公子夜游圖》,后來搞清楚這幅畫就是《虢國夫人夜游圖》,說明“貴公子”就是虢國夫人,也就是男裝形象。
虢國夫人還將自己的“堂號”命名為“翠鴛堂”,大家知道“鴛”為指雄性,這就充分證明虢國夫人是以“男性、男裝”為標榜,并有流芳百世、傳之久遠的意愿。
(三)“紅裙女”絕非虢國夫人
當時的專家為何確定“紅裙女”是虢國夫人的呢?其理由有二:一是說“虢國夫人臉上未施白粉,迥然不同于其他幾個婦女?!倍恰耙舱侨嫷闹行狞c”。這二點“理由”都過于牽強且不具“專業性”。最關鍵的是“紅裙女”的“馬”最差,服飾也很“老土”,讓以奢侈、豪華聞名于世的虢國夫人騎最差的馬,真是不可思議,也不知道“專家”是怎么想出來的?
還有一個重要細節就是秦國、韓國夫人的腰間都圍著“圍肚”,這是典型的“下人”婢女的裝束,故指其中的任何一人為虢國夫人都絕無可能。我分析這是秦 、韓兩位國夫人也知道自己只是陪襯而已,故有自降身份以突顯主角崇高地位的可能。從另一方面講,氣焰熏天的虢國夫人怎么可能作“下人”的打扮呢?
圖五秦國、韓國夫人的腰間有 “圍肚”,這是“下人”的裝束。
還有一個重要細節就是虢國夫人騎的“三花馬”很可能就是來自于西域大宛國的唐代天寶名馬 “玉花驄”,這是與“照夜白”齊名的唐玄宗的專用寶馬,堪稱盛唐的第二號寶馬。
至此,全圖九個人的身份都可以確定了:第一人是身穿官服的虢國夫人,第二人是宮女,第三人是太監,這兩人也是皇宮派出的虢國夫人的專屬護衛人員。第四人是韓國夫人,第五人是秦國夫人,后面抱小孩的是保姆和虢國的女兒,左右兩邊也是宮女和太監,也是后面四個人的護衛人員。
(四)一石入水有浪花
這個結論看似很簡單,卻是在這幅畫誕生一千多年以后才首次出現的明確的文字解讀記錄,完全不同于前人的解讀,有人評價是“解開了一個千古之謎”。首先給予高度評價的是國家文物局前局長、《文物》雜志主任張文彬先生(信)和上海書畫出版社社長盧甫圣先生。盧先生將我的文章發表于上?!稌c畫》雜志,又在文章前面加了“編者按”,經過文革的人都知道加了“編者按”的文章說明雜志社的重視。經盧先生推薦又讓我去朵云軒講我研究的內容。講座結束時,有學員說:有專家說這幅畫“既非虢國夫人,亦非游春”,這種說法讓我大吃一驚,會后趕忙去找,果然有這樣的東西。
圖六 2008年張文彬先生給我的來信
圖七2010年12月31日《人民日報》文章
于是又寫文章進行批駁。同時也想引起專家對這一問題的關注和重視,于是將報紙的復印件和我寫的批駁文章一起交給上海中國畫院的校友梁宏道先生,請他轉交陳佩秋先生。想不到第二天的下午陳佩秋先生就給我來電話,對我的研究進行了充分的肯定和高度評價。一次陳先生在指導我的文章以后和我說:現在正在搞一個“謝稚柳、陳佩秋藝術館”,等落成以后想請姜先生去講一下《虢國夫人游春圖》。對陳先生的器重和抬愛本人一直心存感激之情。
圖八 陳佩秋先生為本人摹本題寫的簽條
圖九 陳佩秋先生為本人摹本題詞
本人的研究也得到很多其他專家的肯定和引用,只是并未說明是什么人首先做出這一研究的。上海的某位專家只是在引用本人的研究時前面加了“有人說”三個字。
2021年4月有朋友打電話告訴我說電視中有云南大學蘇某乾教授在講《虢國夫人游春圖》,所講對全圖九個人的身份分析和虢國夫人有官員身份等與我的研究完全一樣。不久又在電視上看到北京師范大學的王某教授說“沒有虢國夫人,只是貴族的一家游春”,看到這樣的混亂情況感到非常氣憤,也為頂級國寶感到很悲哀,很無奈,于是就想到能否請專家發點聲音以正視聽,可惜陳佩秋先生已經仙逝,我認識和佩服的有分量的專家只有盧甫圣先生,于是寫信給盧先生,希望盧先生面對這樣的混亂狀況能夠發點聲音,留下一點“歷史痕跡”,也有利以后的研究者。不久盧先生就給我回了一首詩,現征得盧甫圣先生的同意予以發表。
圖十 2024年春盧甫圣先生寄贈給我的詩
我認為這首詩也是對本人研究成果的背書和肯定,對喧囂和混亂的呱噪也有當頭棒喝的效果,所以非常感謝。
圖十一虢國夫人形同盛唐天寶年間的“女王”
(五)小結
由于解讀錯誤,《虢國夫人游春圖》所蘊含的重要的歷史信息完全未能被理解,甚至被解讀成了唐代貴婦游春的一幅普通的“風俗畫”而已。
如果解讀正確了,“游春”只是表象,背后的實質是政治、權力、腐敗、性和斗爭。深刻地反映當時唐玄宗的昏庸懶政,皇權旁落,對外戚恩寵無度的亂象和唐“由盛轉衰”的深刻的社會原因。其中的關鍵就是“三花御馬”。如將“紅裙女”指為“虢國”,則《虢圖》的精彩和偉大之處將蕩然無存!
把盛唐推入火坑的是“安史之亂”,歷史上認為是楊國忠與安祿山“爭寵”。我認為楊國忠完全沒有“資格”與安祿山爭寵,楊國忠是一個沒有文化,沒有品行,沒有門閥背景、被鄉鄰都看不起的酒鬼賭徒。所宣稱是楊貴妃的堂兄,主要是楊國忠拿來貼金的,實際上的關系非常遠,根本沒有資格與三鎮節度使爭寵。唐玄宗后期對政事已經完全不感興趣,唐玄宗的想法很“聰明”:政事交給宰相,邊疆事交給“節度使”,自己躺在金鑾寶殿逍遙自在,高枕無憂,盡情享樂。宰相的主要任務就是“搞錢”,這也是楊國忠的“強項”。“美夢”太美了就成了“惡夢”。
古人或今人都對虢國夫人在天寶后期的政治影響力嚴重估計不足,表面看是唐玄宗將權力交給了集四十余職的楊國忠,而真正掌握權力的是虢國夫人,她既是內朝又是外朝的關鍵角色,幾乎成了天寶后期的女皇。
唐代詩人元稹在總結唐朝由盛轉衰時有二句著名詩句:“祿山宮里養作兒,虢國門前鬧如市”,虢國就是賣官鬻爵的影形“權力中心”,也是將天寶后期的政壇搞得烏煙瘴氣的罪魁禍首。甚至可以說正是虢國夫人敲響了盛唐喪鐘。其中的“三花御馬”是重點。這并非完全是炫耀,而是身份等同于“女皇”的公開宣示,也是與皇帝關系的公開宣示,更是高調的“爭寵”表演。
解讀正確了,它就是一幅內涵極其豐富的“政治歷史名畫”,反映了盛唐的民風民俗、服飾衣著以及政治的腐敗亂象和中西文化交流等等。
由于以前的專家把“前三騎”定為“導騎”,一開始就把尊、卑搞錯了。二匹“三花御馬”居然都是“下人”騎乘,還能找出比這更加搞笑的“專家段子”嗎?
由于指認和解讀錯誤,使這件國寶的史料價值、藝術價值和文化研究價值都受到了毀滅性的打擊,故希望盡快修正已誤導近七十年的中國美術史,給國寶“正名”,否則,談什么“講好中國故事”呢?(寫于2024年11月26日)
撰文作者簡介
姜一鳴,中國電影家協會會員,上海美術家協會會員,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美術設計計師、導演。業余創作了二十多部連環畫及大量插圖,曾獲"冰心獎”和國家新聞出版署二等獎。長期在上海大學美術學院和吉林藝術學院、遼寧師范大學等任教。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