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7月22日，72歲的小峰洋子報警稱：“我殺害了102歲的母親。“

多年來，她獨自照料長期臥病在床的母親，生活拮據，體力透支。她向警方坦言，照顧母親太辛苦，她已力不從心。因涉嫌故意殺人，日本警方將她逮捕。

在日本，這類案件通常被稱為“看護殺人”，幾乎每隔8天便會上演一次這樣的慘劇。

數據顯示，約六成的加害者年齡在60歲以上。對于這些本該安享晚年的老人來說，他們的生活卻被迫困在無休止的看護責任中，將全部精力傾注于照顧家人。

這一殘酷數據的背后，是日本日益嚴峻的老齡化危機。平均壽命連續九年增長，日本已經邁入“超高齡化社會”，同時也步入了“大看護時代”。

究竟是什么將這些人推向絕境？他們的內心經歷了怎樣的掙扎與絕望？當每個人都可能走向需要照顧家人的那一天，是否也會陷入同樣的困境？

“不能勒啊，不能勒啊……”

凌晨2點，木村茂手緊緊攥著毛巾的兩端，死死地勒住妻子幸子的脖子。他的眼淚不斷落下，腦海里告訴自己不能這樣做，可手卻沒有松開，反而越來越用力。

不知過了多久，木村茂終于停下。妻子安靜地躺在床上，再也不會醒來。

他雙手顫抖，伸手打開安眠藥瓶，將數十粒藥片塞進自己口中，隨后拎起燒酒瓶，將藥灌了下去。

在此之前，木村茂已經很久沒能睡上一個好覺了。患上癡呆癥的幸子，每天夜里都會要求他帶自己出去兜風。如果他不同意，幸子便情緒失控大聲嚷嚷。木村茂別無選擇，只得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漫無目的地兜風，直到天亮。

然而，那天晚上，幸子沒有提出兜風的要求，卻一直用粗言穢語對他進行謾罵。

木村茂試圖安撫幸子，但妻子的聲音愈發刺耳。最終，他心中壓抑多日的憤怒與疲憊終于爆發，伸手抓住了毛巾的兩端。

《「看護殺人」當事者的告白》截圖

第二天，住在附近的兒子趕到，發現母親已經停止呼吸，父親倒在床邊，奄奄一息。被急救車送往醫院后，木村茂最終撿回了一條命。

很快，木村茂因涉嫌故意殺人被警方逮捕。他不得不直面那個殘酷的事實：他親手結束了，與自己共同生活近半個世紀的妻子的生命。

“只剩我一個人活下來了……”在得知幸子已經離世的消息時，木村茂陷入了無盡的自責和悔恨中。

回想起過去的歲月，28那年，木村茂與幸子通過朋友介紹相知相戀。

婚后，木村茂在鐘表店工作，幸子則在家相夫教子，辛勞地養育了三個孩子。他們的生活雖然平淡，但充滿溫馨。

木村茂退休后，兩人迎來了期待已久的晚年時光。他們經常一起旅行，甚至去了中國、加拿大等地，日子過得幸福而滿足。

這樣的美好生活在2009年戛然而止。當時，木村茂已經退休十余年，卻突然發現幸子的行為開始變得反常。

幸子每周都會去游泳俱樂部鍛煉身體。一次，木村茂陪她前往，結果工作人員悄悄告訴他：“您太太有時連換泳衣都需要人幫忙，給其他客人造成了一些困擾。”也許是妻子年紀大了吧，木村茂心里安慰自己。

直到有一次在超市購物時，幸子突然失禁，弄濕了褲子。木村茂趕緊帶妻子去醫院檢查，診斷結果令他如遭雷擊：幸子患上了癡呆癥，并伴有帕金森病的癥狀。

面對妻子的病情，木村茂心中涌起強烈的責任感：“只有我能守護孩子的媽媽。”從那以后，他全身心投入到照顧幸子的生活中。

《「看護殺人」當事者的告白》截圖

僅僅半年后，幸子的病情迅速惡化。

她逐漸變得暴躁易怒，餓了的時候，會憤怒地命令木村茂：“快給我吃的！”不久后，她已經無法獨立完成洗澡、更衣、上廁所等簡單的事情。房間時常被污物弄臟，氣味刺鼻，令人窒息。

最讓木村茂痛苦的是，幸子竟然不再認得他了。“你是誰？”“這是哪里？”“你這個人真討厭！”幸子的指責和謾罵成了日常。

眼前的妻子已完全變成了一個陌生人。與這個“陌生人”共處的每一天，猶如巨石壓在木村茂的心頭，令他喘不過氣。

更糟糕的是，幸子的睡眠狀況逐漸惡化，晚上難以入睡。一晚上醒來數次，醒來后便沖著木村茂大吼大叫。鄰居們也因吵鬧不堪其擾，紛紛表示不滿。

或許幸子也感到自己打擾到了鄰里。有一天晚上，她低聲說道：“我想出去走走。”于是木村茂帶她上了車。只要坐進車里，幸子便會安靜下來，甚至昏昏欲睡。從那天起，夜間開車兜風成了他們的慣例。

可這樣的生活耗盡了木村茂的體力和意志。他感到自己越來越虛弱，精神疲憊不堪。

事無巨細地照顧妻子3年后，木村茂最終親手結束了妻子的生命。日本神戶地方法院宣布對木村茂判處有期徒刑3年，緩刑5年。判決認定該案件是由看護疲勞所引起的。

看護殺人案件分析 《看護殺人：走投無路的家人自白》

近幾年，日本的看護殺人事件頻發。

據日本警察廳統計，2007-2015年日本共發生過356起看護殺人事件，自殺者共2515人。日本媒體《每日新聞》曾組織過一項關于看護者的問卷調查，結果顯示，約有四分之一的看護者，產生過想殺死對方，或一起死去的想法。

51歲的長谷川隆志在問卷中坦言：“我對這永無止境的生活感到絕望。每當想到自己的未來，絕望便像潮水般涌來，甚至讓我萌生了自殺的念頭。”

他的母親患有認知障礙，已經超過11年。從母親確診那一刻起，長谷川隆志便辭去了工作，全身心投入到照顧母親的生活中。曾經掛在儲物間里的正裝，早已發霉斑駁；妻子也因為無法忍受這沉重的看護生活，最終選擇離婚。

“感覺像在牢獄里，手腳被上了枷鎖，像是一個看護機器人，為了看護母親而活著。”他這樣形容自己的狀態。

電影《0.5毫米）截圖

有一天，母親突發腦梗，失去了意識。長谷川隆志呆呆地望著倒在床上的母親，內心掙扎不已——他究竟要不要撥打救護電話？

對于他來說，這間逼仄的屋子早已像一座孤島。他與外界失去聯系，沒有工作，也鮮少與人交往，而患病的母親幾乎無法與他進行正常的交流。

母親昏迷的那段時間，他腦海中反復閃現一個念頭：“如果就這樣讓母親離開，看護就能結束，我也能獲得自由。”

然而，最終他還是撥通了急救電話。母親得以搶救過來，而他也在之后的六年里，始終被當時那一瞬間的猶豫深深折磨。

但是當記者問他，想對那些獨自承受看護壓力的加害者們說些什么時，他沉思片刻，語氣復雜地回答：“終于結束了。”

在調查問卷中，一些人會如此形容自己的內心變化：

“在社會上完全陷入了孤立狀態，會產生自己被全世界遺棄的強烈恐懼感……”

“看護的日子是孤獨的，就算有孩子，在這個繁忙的年代，他們也不可能抽空來幫我。知道孩子們忙，我也不能說什么。”

電影《0.5毫米）截圖

看護是一項事無巨細的工作，看護者不僅要承受生理上的精疲力竭，更要面對心理上的嚴峻考驗。

這些“被迫上崗”的看護者，往往缺乏專業護理知識和足夠的資源支持，因此深受煎熬。親緣關系的羈絆常常使他們難以理性接受親人的衰老與變化。

研究表明，專業護理人員面對成年人因癡呆而在尿布中排泄時，能夠保持理性和冷靜。然而，子女卻常常無法接受自己的父母如同嬰兒般失去控制，甚至難以面對父母衰老至此的現實。

NHK曾記錄過一名男子在照顧患有認知障礙的母親時的心理崩潰過程。他坦言：“我覺得眼前的媽媽，就像一個披著媽媽外衣的怪物。”

這名60歲男子因兄長請求，回到家中照顧母親。在此之前，他已經離家25年。

母親如今的樣子令他恐慌和害怕。曾經開朗愛笑的母親，早已不復當年的模樣——無法溝通，整日用誰也聽不懂的語言喧嚷，而每到深夜，她都會大聲敲打隔間的木門，吵得四鄰不安。

日復一日的看護工作，讓他逐漸陷入絕望的黑洞中。但他堅持認為，家中只有自己沒有工作，必須擔起這份責任。

壓抑的情緒終究需要一個出口，而任何細小的導火索，都可能點燃積攢的絕望。

那天深夜，母親從廁所走出來，睡衣和手中的毛巾沾滿了污穢。她邊哭邊朝他走去，喃喃自語：“我到底做錯了什么？”

這一刻，他忽然意識到，母親才是最痛苦、最無助的人。

長久以來，身心的疲憊讓他瀕臨崩潰，看著眼前母親痛苦又失去尊嚴的模樣，一個念頭涌上心頭。三天后，他親手結束了母親的生命。

日本著名作家重松清在關注到看護殺人事件頻發的現狀后談道：

“看護殺人究其根本，源于家人之間至深的愛。獨自一人承擔起對所愛之人愛的責任，被這份感情逼到了絕境，才導致了看護殺人……在看護殺人事件中，或許所有人都是受害者。”

《「看護殺人」當事者的告白》截圖

盡管“看護殺人”案件中的加害者常常獲得社會輿論的同情和理解，但在法律層面，這些主動或被動殺害親人的看護者依然難逃有罪判決。

實際上，日本政府并非無視日益嚴峻的看護危機。
過去30年，《老年福利法》《老年保健法》《介護保險法》等相關法規屢次修訂。日本的長期介護保險制度將服務細化為上門訪問、日間護理、短期住宿、特定設施入住、福利保健機構服務等多個類別。從業人員自2005年起，每年的增幅高達50%。

但是，由于老齡化速度過快，配套資源跟不上需求，再加上繁瑣的申請流程，日本政府難以滿足所有人的看護需求。據《每日新聞》報道，僅在2017年，就有超過50萬人排隊等待空床位。

與此同時，民營養老機構的高昂費用對依賴養老金生活的老人家庭來說更是難以承受。

《「看護殺人」當事者的告白》截圖

文中開頭提到的木村茂便是這些困境中的一員。在瀕臨崩潰之際，他試圖將妻子送入長期全托護理機構。

然而，每所機構的入住費用都在每月10萬日元左右。有些民營養老院或高級會所花費更是高達每月20萬甚至30萬日元，對于每月養老金只有十幾萬日元的茂來說，這樣的開銷是他負擔不起的。

他下定決心支付高昂費用，但空床位依然遙不可及。一家護理機構的負責人無奈地告訴他，已有上百人排隊等待空床位。

長期入住有困難，木村茂轉而嘗試申請短期入住服務，希望暫時緩解自己的壓力。起初，他以為這次會成功。然而，一聽說他的妻子幸子會在夜間大聲吵鬧，所有機構都拒絕了他的申請。

“我好不容易下定決心將幸子送入護理機構，可最終沒有一家愿意接收她。看來，還是只有我能照顧幸子啊。”不久之后，悲劇發生了。

“您曾經想過要永遠和您的太太在一起嗎？”法庭上，法官問他。

“是的。我一直是這么想的。”他回答。

木村茂在日記中寫道：“我并不是有意要殺你的。幸子，我這么這么愛你，那天為什么生出那樣絕望的念頭呢。我一直想著要好好照顧你，然而卻做出那樣無法想象的事情，親手結束了你的生命，我多么想與你共赴黃泉。對不起啊幸子，只有我獨自活了下來。”

在開始看護之前，看護者們從未考慮過何謂看護生活。

每個人在此之前都是本分的普通人，也無犯罪記錄。即使面臨艱辛和悲傷，他們也咬緊牙關堅持著，一邊細細體味著與家人共同生活的幸福，一邊認認真真、腳踏實地地生活著。

他們犧牲了自己的人生和生活，努力地看護著摯愛的家人。可當步入看護生活后，無論是誰，都難免感到力不從心，深陷矛盾與痛苦之中。

電影《0.5毫米）截圖

在日本文化，乃至更廣泛的東亞文化中，照顧年邁親屬被視為家庭的責任與義務。

在專業護理資源不足的情況下，這種觀念讓許多看護者即使身心俱疲，也難以放下肩上的重擔。居家看護，仍是現在的主流看護方式，而這樣的局面，也使一個現實浮出水面：

當每個人都可能走向需要看護家人的那一天，是否也會陷入同樣的困境？

部分參考資料：

1、《看護殺人：走投無路的家人自白》｜每日新聞大阪社會部采訪組，上海譯文出版社

2、《「看護殺人」當事者的自白》｜NHK紀錄片

3、《“殺老”頻發，日本人的絕望太深了 》｜南風窗

4、《當越來越多的老人開始照顧老人》｜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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