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諸偉奇(安徽大學方以智研究中心教授、安徽省文史館館員、安徽省朱子研究會會長)
(編者按:陳垣校長擔任輔仁大學和北京師范大學校長達45年,他研究了一輩子中國史,深愛了91年自己的祖國,結果自身也活成了中國史里面動人的篇章。
既是“國寶”,當走出北師大,其智慧之光為全體國民共享。陳垣圖書館(江門市蓬江區圖書館)整理陳垣校長各類資料,委托梅明顧問作公益發布,以方便學術研究,推動教育進步。)
[摘要]援庵先生一生讀書無數,對一些重要典籍如耶律楚材的《西游錄》、顧亭林的《日知錄》、吳歷的《墨井集》、全祖望的《鮚埼亭集》、趙翼的《廿二史札記》及梁啟超的《中國歷史研究法》等還進行了批校注釋。
這些批注本或??蔽淖?,指瑕正誤;或注釋要點,深化論題;或校注結合,考史發微,皆緊扣內容,詳略得當,且能考訂史實,揭示原文意旨,一些注文知識容量大,充分體現了一代史學大家的校證功力和卓越見解。
[關鍵詞]陳垣;批注本;價值
援庵先生一生讀書不倦,并且常作批注。這些批注的對象,都是他認為有閱讀價值或研究價值的書籍。這些批注,有的只是作為提示用的,如在二十四史紀、傳的書眉上標出的人名、時間等;有的是讀書心得、評論,以為教學與研究作準備,如對梁啟超的《中國歷史研究法》的批注;有的是對他覺得重要典籍的批閱,計劃就這些典籍作進一步的校訂、注釋、研究,如對全祖望的《鮚埼亭集》、趙翼的《廿二史札記》、吳歷的《墨井集》及元耶律楚材的《西游錄》、祥邁的《至元辨偽錄》,還有從《困學紀聞》中輯出的《困學碎金》和單獨成書的《日知錄校注》等書的批注。
援老夙膺“考據二寧”(王應麟號深寧,顧炎武字寧人),故專志批校其書。對批注諸書中凡其感興趣的內容或覺得有問題的地方,皆標志出來,或??蔽淖?,或注釋要點,或指瑕正誤,或發揮己意。這些批注,多為援庵先生隨讀隨記,一般都很簡短,絕無贅述,但正是這些精要之論,體現了援庵先生歷史考據學的獨到特點和卓越見解,合其歷史考據方面的諸多成就,充分體現了他博大精深的治史風范和通史致用的史家精神。
以下就援庵先生對《中國歷史研究法》《墨井集》《鮚埼亭集》的先后批注,對其批注本的價值作一些歸納和分析。
一、原書價值及批注所據版本
1.《中國歷史研究法》(以下簡稱《研究法》),是梁啟超1921年秋在天津南開大學所發表的演講,后收入《飲冰室文集》。全書6章,分別為《史之意義及其范圍》《過去之中國史學界》《史之改造》《說史料》《史料之搜集與鑒別》史跡之論次》,卷首為梁氏自序。1926年至次年5月,梁氏又作了《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梁啟超對東西方史學頗多涉獵,于中國史書的過去與現狀更多研究,《研究法》及補編正是他多年研究歷史的治學積累,是一部影響很大的史學理論和方法論專書。援庵先生系據《研究法》商務印書館1922年初版批注,未及《補編》。
2.《墨井集》,清初畫家吳歷撰。吳歷(1632--1718),又名子歷,字漁山,所居有言子(即子游)墨井,遂號墨井道人,常熟人。工畫,重意趣,心思獨運,氣韻厚重沉郁,不求形似,間有參用西洋法,迥異俗流,與“四王”(王時敏、王鑒、王原祁、王翚)及惲格稱“清初六大家”。當時的畫壇名家方亨咸曾譽其畫:“大江南北,太倉兩王先生而外,則首屈漁山矣。雖未得縱觀其所為,即此帙體備諸家,妙兼六法,胸開天地,氣蓋古今,真杰作也。”后信天主教,并擔任教會司鐸。撰有《墨井集》(李秋輯)、《三巴集》、《三余集》等。
援庵先生非常關注明清之際史事和人物,他的《日知錄校注》《鮚埼亭集批注》《墨井集》《明季滇黔佛教考》《清初僧諍記》等都是這方面的內容。他對吳歷的重視,不僅因其畫藝杰出,更是“慕其為人”,認為他是“能接受西洋文明之先覺”;②又因其“生性孤介,聲氣不甚廣”,“事跡不易考”,故而著力收集當時所能得的資料,于1936年前后對《墨井集》進行批注。批注本以李杕輯、宣統元年(1909年)上海土山灣印書館排印本為底本,以清康熙末陸道淮編刊本《墨井詩鈔》及有關詩文集為校本。援庵先生又于1937年撰寫了《吳漁山先生年譜》,之后又寫了《墨井集源流考墨井道人傳校釋墨井書畫集錄文訂誤》等文。
3.《鮚埼亭集》,全祖望撰。全祖望(1705-1755),字紹衣,號謝山,清代浙東學派代表人物,杰出的史學家和文學家,素以氣節自勵,有故國情懷,尤悉南明史事。著述宏富,達30余種,存世的有20余種,其中最主要的就是這部《鮚埼亭集》;而《鮚埼亭集》中最精彩最體現全氏心血的,則是編入《鮚埼亭集外編》的那些表彰明季節義及滄桑之際佚聞軼事的文章。
援庵先生治史之暇,尤其在北平淪陷的日子里,他最喜讀顧炎武(日知錄》和全祖望《鮚埼亭集》。
陳垣讀《鮚埼亭集》札記
1943年起,他以《鮚埼亭集》作為“史源學實習”課教材。在此前后,他在《鮚埼亭集》中作了大量批注,并寫了多篇范文。原批作《鮚埼集考釋》,后因分量太大稽時過長而未果。批注所用底本為《四部叢刊》本(影印姚江借榭山房刻本),卷首收《卷首批注》《全氏世譜》《全謝山年譜》,其下依次收《鮚埼亭集前集》38卷、《經史問答》10卷、《鮚埼亭集外編》50卷、《鮚埼亭集詩集》10卷。全文作了斷句。
陳垣在《史源學實習》課的學生李瑚的作業上所作的批改
二、??蔽淖?,指瑕正誤
作為校勘學大家,校勘是援庵先生批注本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他不僅校訂版本與文字的異同,更多的是出示證據,判別是非,并指出這些異同的優長與不足。
如《鮚埼亭集·陳忠肅公祠堂碑銘》“陳文介公之子,于忠肅同難,見《宋史》”下,援庵先生批注曰:“‘之子’二字應刪。陳文介公禾,《宋史》三六三。瓘子正匯,見《瓘傳》。此因《禾傳》而誤?!?/p>
又如《墨井集·墨井道人傳》“漁山清潔自好,于世俗多不屑意……學琴于陳高士珉阮,皆得其指授矣”,“漁山度可以奉高堂,即不輕出”下,援庵先生批注曰:“陸本‘清潔’作‘潔清’,‘高堂’作‘堂上’?!稑愦寮繁尽搿鳌骸?,其人名岷,字山民;‘阮’作‘既’。屬下為句,謂‘既皆得其指授矣’。陸本‘既’誤作‘阮’,李本因之,屬上為句。故李撰墨井行狀亦作陳高士珉阮,此大誤也。”
再如《鮚埼亭集·江浙兩大獄記》“明相國烏程朱文恪公嘗著《明史》”下,援庵先生批注曰:“‘文恪’為‘文肅’之誤,下同。文肅,朱國禎,萬歷十七年進士,《明史》二四○。文恪是朱國祚,秀水人,《明史》二四○,竹垞之祖也?!?/p>
援庵先生批注諸條,往往匯???、注釋于一爐,注從校出,校、注相互印證,考訂確鑿無疑。
如《墨井集·墨井題跋》“村農望雨,幾及兩旬……予耄年物外,道修素守,樂聞天下雨澤”下,援庵先生批注曰:“《農村喜雨圖》書畫卷見《虛齋名畫錄》五,題‘閏七月三日書’。‘村農’作‘農村’,‘澤’作‘順’,又多一‘者’字,余皆同??地?、卅八、四九均閏七月。陸刻本‘澤’作墨丁,《昭代》本‘雨澤’作‘雨聲’?!?/p>
又如《鮚埼亭集·兩漢節儀傳題詞》“然后次之以避莽死節之李業、譙玄、王嘉、王皓”下,援庵先生批注曰:“‘節”一本作‘述’,是。死述者,因避莽而死于公孫述也?!?/p>
再如《鮚埼亭集·石坡書院記》“方石坡之官平江也,朱侍郎任知府事,征輸鹽課,急迫牽連,拘系甚繁……論者以為石坡不愧其師,而侍郎有慚其父”下,援庵先生批注:“朱任’為‘朱在’之誤,熹子,故下云‘有慚其父’,附《宋史》四二九《熹傳》?!端某勔婁洝芬壹堵鍖W》條,言朱在趨媚時好?!?/p>
援庵先生于原文校讀極為精細,像《鮚埼亭集》目錄上他一一標明所涉人物的原名,書中凡引文,必明其起訖。如原文引疏文,先生于疏文完結處必注曰“疏止”;對所引之文屬兩疏者,必于另一疏起始處注曰“疏二”。
援庵先生在批注全祖望《鮚埼亭集》中,有不少地方考證并補出了原文中的缺字,這些缺字在版刻中是作為空圍(□)處理的,粗略統計達30多處。因全祖望集中所反映出的亡明情懷,故屢屢觸犯清廷文禁,援庵先生校補出的空圍中,有“明”“明史”“夷夏”等干犯之詞,也有像“北人”“復興”“虜”“逆”之類不聯系上下語境都不明白因何而禁的字眼,更多的是“錢謙益”“屈大均”等禁忌人物的姓名、字號、代稱,如“謙益”“牧齋”“虞山”等,其中涉及錢謙益的即達10余次。
書中最能顯示批注者功力也最具學術價值的,是援庵先生通過精審的考證對原書中錯誤的訂正。這類例子除上文所述外,尚有不少。
如李秋《吳漁山先生行狀》說吳歷(號漁山)“生于明崇禎四年辛未”,援庵先生考曰:“應作生于崇禎五年壬申,西歷一千六百三十二年。漁山與王翚同庚,沈德潛撰王翚墓志云崇禎壬申生。《歷代畫史匯傳》亦云吳歷崇禎壬申生。據墓碑則辛未誤。”
又如全祖望《陳忠肅公祠堂碑銘》記道:“忠肅則以《尊堯》之作為黨魁,而其妹婿西山先生李深亦豫焉?!痹窒壬⒃?“應云‘其姊婿朝散郎李深亦豫焉’?!吨煳墓肪攀小段魃较壬钣裟贡怼?,龜山門人,《學案》廿五,深之子也。深見《學案》十九,《宋史翼》五有傳。此誤以子之號稱其父。”
此后,援庵先生還寫了《書鮚埼亭集陳忠肅詞堂碑后》一文。
1936年與余嘉錫等合影
他對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所述內容批評更多,如在該書第五章《史料之搜集與鑒別》中,梁說玄奘:“吾已知奘之出游,為冒禁越境;然冒禁何以能無阻?”援庵先生批注曰:“一阻于涼州,再阻于瓜州,三阻于第一烽,四阻于第四烽,何云無阻?傳稱為李大亮逼還京,是有阻?!?/p>
批注本中還多次指出梁氏“以錯誤為偽”,偽、誤不分,強調“錯誤與偽性質不同”。
三、注釋要點,發揮己意
作為批注本,書中注釋的內容幾乎占了一半。這些注釋,在內容上,或校文字,或考史實,或明意旨,或補缺失;在方法上,或先校后釋,或合糾誤于注釋之中;在特點上,皆緊扣內容,詳略得當,一些注釋比較詳盡,知識容量頗大,其中對于一些史事的注釋,不啻一篇考證短文。
如《鮚埼亭集·提督貴州學政翰林院編修九沙萬公神道碑銘》“公劍負侍于席末”下,援庵先生批注曰:“負,謂致兒背上;劍,謂挾于脅下,如帶劍也。見《曲禮上》。今作‘劍負’,明劍亦動詞,不作名詞用也。參廿四卷《寧波府儒學進士題名碑》?!?/p>
又如《鮚埼亭集·不波航記》“適輯《湖上聚書》,為踐此諾,百年而后,更不須張孟兼輩之考索也”下,援庵先生批注曰:“張孟兼,名丁,以字行。《明史》二八五《文苑傳》附《趙塤傳》。有《白石山房逸稿》二卷,《四庫·別集類》廿二。曾預修《元史》。《宋逸民錄》八有孟兼撰《唐鈺傳》?!哆d志齋集》廿一有《張孟兼傳》。《宋學士集》九有(張兼字辭》。孟兼曾注《西臺慟哭記》,黃梨洲復注之,以為孟兼所考‘甲乙若丙’之人,都無確據也?!?/p>
再如《鮚埼亭集·答諸生問南雷學術帖子)“茍起先生而問之,亦必不以吾言為謬”下,援庵先生批注曰:“嚴修能謂梨洲晚年頹唐潦倒,至海寧有公憤文字以相痛詆。又集中如魯栗,降賊而回籍者:魏學濂,降賤不得志而自縊者:皆竭力諛墓,復委蛇時責,以為此固出于不得已?!?/p>
1925年4月陳垣在故宮發現《四庫全書薈要》后留影
對原文中有一些不為世人所知或為原作者有所忌諱的內容,援庵先生皆著意注出,指出文字背后的意思,為讀者提供了重要資訊。
如清董秉純編《全謝山年譜》述及全祖望于雍正十年赴北京參試,“而時相之門雖屢招之,不赴,卒以此深嫉之,至于放黜”。援庵先生在“時相”下注曰:“張廷玉?!睆亩沂玖巳虾髞硎軓埻⒂衽懦獾脑?。
又如《鮚埼亭集·亭林先生神道喪》:“(亭林先生)仆婿復投里豪,以千金賄太守,求殺先生?!痹窒壬凇袄锖馈毕伦⒃?“里豪謂葉嵋初。歸玄恭有書與葉,詆之甚力,見《望云樓帖》。”從而將顧炎武遭受迫害的情況揭示得更為清楚。
再如在《鮚埼旁集·族祖葦翁先生墓志》“謝昌元”名下,援庵先生注曰:“昌元,宋人降元者,見延祐《四明志》五卷廿九頁,借指三賓。”
同樣,在其后的《華氏忠烈會狀》中“夫己氏欲殺之而不克”的“己氏”下,援庵先生也注曰:“謝三賓。”從而指明被影射的人物正是那個助紂為虐的降臣謝三賓。
在對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的批注中,援庵先生結合中西史學理論和方法,指出了梁著中的錯誤和不足,顯示了卓越的史學見解。
針對梁著所云:“今之舊史,實以年代記及人物傳之兩種原素糅合而成。然衡以嚴格的理論,則此兩種者實應別為兩小??疲荒甏鷮W’,曰“人譜學’--即‘人名辭典學’,而皆可謂在史學范圍以外?!痹窒壬?“年代學,言年代,不及事,本紀則志在敘事,與年代學絕不同?!崩迩辶肆褐恼撜f混亂。
針對梁著所云:“不能謂近代之史便多史料,不能謂愈近代之史料即愈近真。”援庵先生批曰:“近代史研究愈難,非雜采各國對遠東之史料不能成中國史。宋、元等史亦然,宋之于遼、金,元之于波斯、土耳其、阿拉伯等?!?/p>
在梁氏所云“現存之實跡及口碑”下,援庵先生批曰:“現存實跡及口碑,亦多不可靠。如一事發生,各報記載不一,一比勘便知。所貴乎史識、史裁者此也。別擇史料真偽最難。如十七年十一月華威銀行已倒閉,而十二月華威兌現之廣告猶登。夏間已改北平,而各處之信紙信箋猶多用‘北京’。”
針對梁著所言“舉凡以文字形諸紀錄者,蓋無一而不可于此中得史料也”,援庵先生批曰:“文學中所用詞句,不盡足據。如短檠、簞食、臨池等等,皆不過表意而已,未必真用短檠而不用電燈也。又如汗牛,極言其多,不能證明今日猶用牛車載書也?!?/p>
北京陳垣故居
筆者寡陋,對學術界關于援庵先生批注本成就的研究(除《日知錄》外)所知甚少,故不避淺拙,作了以上簡略的梳理和分析,請大家批評。
北師大校園攝影 梅明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