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都市后,曠野與離島代表了兩種對生活方式的想象。這兩者看似截然不同:曠野是一種脫離軌道的自由,是隨心所欲的行走,走到哪兒算哪兒;而離島則是去往遠離都市的一隅,將其作為生活的據點,重新構筑屬于自己的節奏與規則。
2024年出版的《離島:于偏僻之地重建生活》記錄了這樣的年輕人。在離島上,他們學習釀酒、兼職環境教育……從事與以往截然不同的工作,重拾生活的本質。
Demi便是其中一位。她出生于西安,曾在香港生活多年。在傳統媒體和旅游公司工作的她,擅長內容創作和活動策劃,而這些大多和創意有關。離開香港之前,她的生活步調更遵循城市的規則,但內心始終向往自然。
30歲那年,Demi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辭去大企業管理層的工作,前往日本開啟打工度假(working holiday)之旅。她未曾預料,這一選擇會讓她留在長野縣的白馬村——一個坐落于雪山之中的村莊,也是1998年冬奧會滑雪賽事的舉辦地。冬季時,優質的雪質(Japow)和本地特有的雪山村莊文化吸引世界各地的游客紛至沓來。
白馬五龍滑雪場日出。(受訪者供圖,拍攝者/藤田一茂)
在白馬村,Demi開始嘗試從未涉足的領域:考取滑雪教練資格證,在高山植物園除雜草,與花草和蟲子“對話”,插秧、收割稻米,打太鼓……她將身體融入土地,將心靈安放于自然之中。至于白馬村究竟是她的“曠野”還是“離島”,她尚未找到答案,也無法確定自己是否會永遠留在這里。但可以肯定的是,她深深熱愛當下這份與自然相伴的生活。 以下是她的自述。
雪季的白馬村。(受訪者供圖,拍攝者/藤田一茂)
讓我來到白馬村的, 是這里的雪
在決定去日本打工度假(working holiday)之前,30歲的我正站在人生的轉折點。做出這個決定需要很大的勇氣——畢竟在香港,我的工作薪資不算低,生活也相對穩定。但也許正因為如此,我愈發渴望一種全新的生活方式,一種能夠讓我重新審視自己的狀態與內心的生活。
是雪讓我來到了白馬村。作為一個冬天出生的孩子,我對雪有著與生俱來的情結。潔白晶瑩的雪花,飄落天際,鋪滿大地,仿佛為一切披上了純凈的面紗。世上沒有兩片相同的雪花,它們最終化作水,流向各自的方向。在香港工作時,我尤其喜歡電影《小森林·冬春篇》的場景,常常幻想如果能過上那樣的生活,該是多么美好。
俯瞰白馬五龍滑雪場。(受訪者供圖,拍攝者/藤田一茂)
現在,我住在白馬村的一間三層聯排share house里。雖然不像電影里那樣需要親手燒柴種地,但我的同事和社區里的朋友們都有自己的自然生活方式。我時不時參與其中,幫忙鋤地、插秧、收割,感受土地的呼吸與脈動。
在白馬村,Demi在朋友農地,協助收割稻子。(圖/受訪者供圖)
起初,我申請了一年的打工度假簽證。2020年3月,我第一次來到白馬村,為的是考滑雪教練初級資格證。當時,我剛到日本生活一個月,已接近春天,雪場上的積雪所剩無幾,甚至露出了草皮。我一邊擔心考試的內容,一邊暗自納悶:沒有雪,這考試該怎么進行?沒想到第二天,天空飄起了大雪,覆蓋了整個白馬村。那一刻,我覺得這也許是命運的安排。
白馬五龍滑雪場,夏天會變成高山植物園。(圖/受訪者供圖)
真正讓我與白馬村建立深厚聯結的,是我第二次來到這里。當時,我正經歷人生的低谷:打工度假簽證即將到期,工作難尋,而疫情使游客銳減,滑雪場紛紛裁員,家里也接連發生了一些不順心的事。幸運的是,就在簽證即將到期之際,我收到了白馬五龍滑雪場的面試通知。
記得那天去滑雪場面試時,站在雪山前,我被三棵挺拔的雪松深深吸引。
三棵挺拔的雪松。(圖/受訪者供圖)
不知為何,它們給了我一種難以言喻的力量,那是一種仿佛被理解、被接納的歸屬感。面試時,老板好奇地問我:“以你的背景,為什么選擇到鄉下工作,而不是去東京或其他大城市?”我幾乎脫口而出地回答:“因為這里是白馬五龍,而我是五龍的第六條龍。”這句話聽起來有些天馬行空,但它恰好道出了彼時的我的內心感受。龍可以在天上飛、海里游,也可以在山間休憩。
大城市的快節奏讓我身心疲憊,而我只是想回到山里,給自己一個喘息和調整的機會。后來,我偶然發現我的中文名字的日文發音,竟然與“五龍”幾乎完全一樣。這就像是命運之手的巧妙安排,把我帶回了真正屬于我的歸處。
白馬五龍滑雪場的日出場景。(圖/受訪者供圖)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和白馬村的關系變得越來越深。
我特別喜歡日語中的“絆”(Kizuna)一詞。不同于中文“羈絆”略顯沉重的含義,“絆”在日語中代表通過信任與支持建立起來的持久紐帶。對我來說,我與白馬村的“絆”不僅僅是人與人之間的聯結,更是一種人與自然之間的深刻聯系。
來到白馬村,特別是在經歷了疫情之后,我慢慢意識到,生活其實不需要那么多物質。在香港的消費環境里,很容易被欲望裹挾,覺得“我必須要擁有最新的一切”。但當你與自然朝夕相伴時,這種欲望就漸漸淡去。如今,我更關注生活本身的需要,而不再受制于周遭環境的比較與追逐。
長久地野下去, 我很喜歡
過去,我從未深入思考過自己與自然的關系,只是單純地喜愛自然。然而,如今生活在自然中,我不自覺地每天思考著自己與自然的聯系,以及如何通過行動去守護它。然而,與其說是保護自然,不如說我們本來就是自然的一部分,一切都與自然息息相關。大自然母親或許并不需要保護,只需要我們順其自然,let it be。
我目前的主要工作是負責一所山岳度假村(雪季是滑雪場,非雪季是高山植物園)的海外市場推廣,偶爾做滑雪教練。我自稱全職吉祥物,活動的時候會穿上綠色恐龍的costume穿梭在公司上下。
白馬村的雪季一般從11月末或12月初開始,持續到來年的4至5月。作為“滑雪村”,白馬村的雪季吸引著世界各地的滑雪愛好者。但它不僅僅以雪季為人所知,非雪季的美景同樣令人陶醉,真正讓我留在白馬村的是這里的綠意盎然的季節。
白馬五龍高山植物園里開著各種各樣的花。(圖/受訪者供圖)
4月的時候,我們可以從山上滑雪下來賞櫻,其他地方很少能看到這樣的景象。10月底至11月初,白馬村的紅葉呈現出橙色、黃色和綠色三段色彩的美麗景象,搭配雪山的背景,美不勝收。
白馬村綠意盎然的季節。(圖/受訪者供圖)
在非雪季時,工作相對輕松,早晨我常做冥想,瑜伽,寫日記或外出散步。有時,我會去湖里游泳、繞湖騎行,或者去山里徒步,住在山中小屋看第二天的日出。2024年,我重新開始了音樂練習,結識了一些樂手,定期在酒吧jam session,這成了我的小愛好之一。同時,我也參與了大町每三年舉辦一次的北阿爾卑斯藝術節的志愿者項目,協助藝術家制作作品和翻譯,希望能促進藝術、文化、文學和音樂的創意融合。
玩音樂,是Demi的日常愛好之一。(圖/受訪者供圖)
白馬村是一個能容納各種人的地方。這里的人們共同熱愛自然,而自然本身是一個最大的生存容器。雖然白馬村是一個小村莊,但它的社區氛圍既有本地特色,又具有國際化色彩。
這里也有著獨特的地域文化和歷史遺產。白馬村曾是“鹽之道”的一部分,這條古道從海邊的新潟糸魚川起步,途經白馬村,有點類似中國的茶馬古道。長野方言中有個詞叫“ズクを出す”,意為不服輸,意指“我一定能做到”的堅定決心。這里的人們世代種地,保留了這種不屈不撓的精神。而“長野”這兩個字本身,也有“長久地野下去”的意思,我很喜歡。
如今,白馬村有著9000多位村民,其中很多本地村民終其一生都未曾離開,也有許多年輕人從東京、大阪等大城市,甚至歐美、澳大利亞、中國等地搬來,探索新的生活方式。它融合了國際化與城市化的生活邏輯。
我與社區的關系
剛來到白馬村時,我不會開車,沒有駕照,日語也不熟練。但我的工作要求我必須開車。面試通過后,我立刻報名考駕照。不幸的是,上班第一個月,我就把公司的車撞了。那時,我還沒拿到第一個月的工資,沒錢賠償,老板也沒有要求我承擔。但我一直在學習如何將負面事件轉化為積極的經驗。
為了彌補,我為40多位同事提供免費的英語或中文培訓,每位同事或他們的小孩可以獲得三節免費語言課。因此,我和其中一些同事以及他們的家人保持著良好的關系。一開始可能給大家留下不好的印象,但反而借此創建了自己獨有的人際模式,算是有點因禍得福。
我和這個社區的關系是什么呢?首先,我認定自己是這里的一部分,一部分獨特的存在——不僅是外來者,還是外國人,但我也深深相信自己是白馬人。我們之間的共通之處是——大家都熱愛自然,渴望探索可持續的生活方式。
Demi與社區里的人們的共通之處——熱愛自然。(圖/受訪者供圖)
我和較為熟悉的本地朋友會一起到田里插秧和收割。在白馬村,一般是六七月插秧,十一二月收割、拔穗和打包,這讓我對整個糧食種植的周期產生了強烈的參與感。我還加入了村里的太鼓隊,隊里的老師是從其他縣搬來的,鼓隊里有多元面孔——美國人、菲律賓裔加拿大人、華人等。我們平時一起訓練、表演。那時,我只練了兩個月太鼓,就參與了白馬村一年一度的夏祭表演。
Demi練習太鼓、參加太鼓表演。(圖/受訪者供圖)
移居來這里的年輕人中,有些是曾在東京或日本其他城市生活過的日本人和外國人,他們或曾從事IT或金融等工作,來這里投資民宿、當民宿經理,或者做個小生意比如開面館之類的;也有中國人,辭去了國內的工作,來到這里重新開始,學習開民宿——白馬村有不少民宿。
像我這樣直接進入滑雪場工作的相對較少。我們的共同點是都熱愛大自然。有些人是因為滑雪而來到這里,也有些人來這里后才愛上滑雪。相比其他地方,這里的人更少受到功利主義的影響。
未來三到五年,我大概會繼續留在白馬村。至于更遠的未來,我還不確定。從現實角度看,我可能需要考慮照顧家人的問題,是否一直在這里生活,取決于未來的機會和需求。
不過,我希望能把媽媽(和其他家人)接過來住一段時間。剛開始的幾年,尤其是疫情期間,家人確實會擔心我能不能在一個陌生的地方獨自生活。去年,我媽媽帶著外婆過來看我,她們在白馬村待了一段時間,和我一起體驗這里的生活,認識了我公司的同事和村里的朋友,理解并支持我的選擇,也尊重我的價值追求。
白馬村的風光。(圖/受訪者供圖)
最近,我用這些年的積蓄(幾十萬元人民幣)在白馬村買了一小塊地。我一直想做一個公共空間,希望能把一群追求多元價值的人聚集在一起,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
如果我無法籌集足夠的資金來搭建這個小型公共空間,那我希望至少能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家。再不然,我也希望能把這片土地買下來,保護這些樹木不被砍伐(這也很值得)。在做投資決策時,我當然會考慮市場價值,但更多時候,我聽從的是內心的聲音。
白馬村的雪景。(圖/受訪者供圖)
有時候,盡管我們努力了,結果也未必如愿,但我很幸運,目前大部分想要的追求已經實現。現在的我相對自信,享受獨立生活的狀態。一個人并不等于孤獨,相反,這種生活方式讓我感到自在,給了我很多安靜思考人生選擇的時間。
在我遇到困難時,我曾像是陷入黑洞,而那些關心我的人用他們的光照亮了我的出路,給予我勇氣爬出來。如今,我希望自己也能成為那樣的角色。我的中文名字是“亮”,未來我希望能照亮更多人,幫助他們發光。
當然,我也希望能遇到一個可以共度余生的伴侶,同樣喜歡孩子,建立一個充滿愛的家。但這些并不是必須的。沒有的話,簡單的生活同樣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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